重庆是一个山城,石阶特别多,有的可以达到数百阶。市内也是,平地的路很少。在石阶的中间休息时,仰头往上看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低头向下看又觉得离地面也遥不可及。
所以,来重庆以后,我总是梦见自己在登山和爬梯子。
去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梦见自己慢慢地登上了一路白色的石阶。两边是白松(树干是白色的,和三针相比较短——原译者注)和翠竹,有种在登北平西山碧云寺石阶的感觉。来到石阶的拐角时,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周围的松树和竹叶一同飞起,石阶边上的白栏杆也随之倾倒,从上面涌出大量的石油流淌到石阶上熊熊燃烧。在烟火弥漫中,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突然有种清晰悦耳的声音在上方呼喊我的名字。我抬头望了望,但看到的只是烟火中隐约可见的石阶。同时,下方也能听到十分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我俯视下方,却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红的火焰和一片黑漆漆的烟。在梦里,我反倒高兴起来,刹那间奔了下去。恐怕是因为光着脚丫子,当我踩着这石阶上流淌的石油疾驰到石阶的下方时,看到底下是更长的堤坝,堤坝下方则是浓浓的烟焰。在一片黑烟中,有人在伸手迎接我。我说,“我下不去。”他说,“跳呀!”这一跳,我便从梦中醒了过来。心一个劲地怦怦直跳,感觉身体好像还在烟里漂浮。
这些都是春天的梦,梦里的这些情景肯定都是重庆的石阶与敌人的轰击编织而成的。然而,当我听到同时有两个声音在呼唤我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登云直上,而是向下跳入黑烟中呢?“避难就易”。也许往下跑比较自然,而且更容易吧!
梦原本是荒唐无稽的,说梦更是如此。但我却为我一生可以做梦而感到愉悦。因为我极少做可怕的梦。我从小就不怕鬼神,长大了也不怕小偷。无论什么有关鬼的故事还是侦探小说都不会让我害怕。我睡觉的时候开着窗,并且不盖太多的毛毯,睡着的时候完全是安逸的,所以梦的内容总是非常开心、快活。即使有时做十分可怕的梦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也绝不害怕。
我记得母亲总是笑着对我说,“我死了以后一定生在天上,因为我总是梦见自己住在安静、舒适的房子里。”我也觉得我死了以后一定会生在天上。因为我见到的最美的山水,我住的最舒适的房子都曾在梦中出现,这山水和房子在同一处。例如,经常在梦中出现的是我独自一人在书房,书桌对面的墙壁几乎全是玻璃窗,窗框上雕着美丽的花纹,窗外有一池湖水,经常可以看到湖面上的帆影和薄雾。这种景色过去在照片和画上都从没见过,我总想让人将我梦中的景象描画下来。
我还经常梦见月亮。有一次,我在临时住房的走廊里打盹儿。平时我总是梦见山,那天突然所有的山都变成了水,月光照在水面上仿佛明亮的大海,渔夫似乎在水边晒网。“渔夫在水边晒网。”我话音刚落,突然一位友人站在我身边,边笑边说:“月光也能将网晒干吗?”在这笑声中我又醒了过来。的确,月光怎能将网晒干呢?
都说“梦是出于心中所思”。我小时候做了许多考试的梦。
题目出来了,但我一道都不会,情急之中睁开了眼睛。旅行时也经常梦见自己没赶上火车或船,眼看火车离开车站,船离开码头,于是便在慌忙中惊醒。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抱着一个胖墩墩的小孩,而后两手无力,有时会把孩子摔落到地上。或是梦见自己上二楼,中途梯子断裂。这梯子好像是用橡胶制成的,有时使我在空中晃来晃去。然而,在我的生涯里梦见最多的还是山水、楼阁以及月光等。
在单调的生活中,梦是一种变化;在繁杂的生活中,梦给予我一种安慰;在苦难的生活中,梦成为我的一种乐趣;在劳累的生活中,梦又是一种休闲。梦使人们从现实的桎梏中释放出来,给人以自由,使人腾云驾雾,在峰中缭绕纷飞。经常做梦是一件快乐的事。若是痛快的梦,那就更尽兴了。因为在现实中无法得到,所以上天才给悲伤的人留下了梦这份礼物吧!
但梦的世界里也有挫折。“可怜,梦也会飘然不定”、“梦里愁上愁”、“没想到只能在梦中实现的事物却由于不能做安乐的梦而实现不了了。呜呼奈何!”如果连安乐的梦都做不了的话,那生活中还会有诗情吗?
(虞萍 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