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暗惊讶。多有趣的疯病!记得有过这样一个新闻:巴西有一家精神病院里,关着许许多多从事专项艺术创作活动的疯子。有的成天刻一只青蛙,有的老画一条蛇,有的日日夜夜雕塑一条吃死孩子的野狼……巴乙尔的爸爸倒有幸,专门种树,这倒是有万利而无一害的创造性劳动。地球面临着被沙漠吞没的危险,现已有379的土地沦为不毛的沙漠,撒哈拉沙漠正吞噬着非洲,中国的12大沙漠地也日益扩大着领地。人类太需要巴乙尔的爸爸这样的疯子了。只是苦了巴乙尔两口子。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巴乙尔爸爸的住处。这一带几乎全被沙漠吞没,旧村址荡然无存,听不见鸟叫,看不见草绿,满目黄沙一望无垠,头顶上一动不动扣着一个灰蒙蒙的天穹。巴乙尔爸爸的小马架子搭在一片沙洼地,有一眼苦涩的沙井。疯老人躺在小马架里,两眼像燃烧的炭火一样盯着房顶。瘦削的脸蜡黄蜡黄,身体像一把干柴。先到的小林正在给他做饭。巴乙尔,树栽子拉来了!是老人的声音。拉来了,拉来了。巴乙尔不耐烦地说。这就好。咱们这就去下栽子。嗬,你还带来了这么多帮手!老人咧咧嘴,算是一笑,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走。
爸,等等,先吃完饭再走,等等。小林从老人后边招呼着。
老人哪里肯听,从门口抄起一把铁锹,赶着装树栽子的毛驴车,直奔西方而去。
巴乙尔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说我们寻找的那座古城遗址的位置,也在那一带,不妨一块儿去看一看。于是我们跟着巴乙尔,从老人的后边追过去。没想到,老人脚步如飞,敏捷地走在沙梁上,很快走出三四里地。
这里是一片沙包区。陡立狰狞的沙丘,被季风冲刷后怪态百出,犹如群兽奔舞。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土里半露半埋,不见~棵绿草。在沙包区的西北部,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那里长着几十棵老树,高低粗细都差不多,尤其令人瞠目的是,这些树的姿势也都一个样:一律向东南方向弯着腰,像一群驼背的老人,在那里恭候日出。巴乙尔告诉我们,这是常年经受从西北吹来的狂风恶沙的打击后变成的。我从内心里惊叹这些老树的顽韧。它们并没有向着西北的风沙躬腰屈背,而是勇敢地面向了它,它们的形象倒像是昂首挺胸过了头儿。而且,树皮极厚,树顶也没多少枝叶,那顶端形成了一个个粗粗圆圆的大鼓包,以减少水的蒸发,严酷的自然环境,使它们改变了原先的生态。
巴乙尔的爸爸把树栽子都卸在老树下边,然后匆匆挥锹挖坑,埋起树栽子来。老人兴奋得满脸通红,双眼放光。虽然埋得稀里糊涂,但因碰上了雨水好的年头,还有不少活的!老树下正出现一小片绿色!老人就站在老树中间。远远看去,分不清哪是老人哪是老树。树和人浑然一体,黑苍有力,活像是钉进沙漠里的根根粗柱子。隐隐听到老人的疯话广这棵是你妈妈,这棵是我,这两棵是你爷爷奶奶……
我的心猛地一颤,想起巴乌斯托夫斯基写的一句碑铭:纪念所有死在海上和将死在海上的人们。我真想改成这样:纪念所有死在沙漠上和将死在沙漠上的人们。
不灭的城
我找到那座古城遗址的方位后大失所望。古城并没有被风吹露出来。我徘徊在这片罪恶的沙漠上,思绪万千,不能自抑。我的脚下就掩埋着古辽代的文明,掩埋着那个已泯灭的民族契丹人的发祥地。大自然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何等可怕!
那边阿江在招手。布尔在一块褐色的沙丘上,用手抠着什么。我跑过去,竟看到了一个奇迹:那里有一堵旧城墙的尖顶!只要再刮一场大风,那古城就会全部裸露出来!沉埋沙底上千年的古城,终于开始了重见天日的里程。据说叙利亚北部平原上,考古学家从沙底挖掘出了一个曾有十万人口的古埃布拉城。也许,我的脚下掩埋着一座比埃布拉古城还辉煌的古辽代建筑群吧!我有些兴奋了。
沙漠里真的起风了。西北风驱赶着黄沙,向东南呼啸而去。我们赶紧返回巴乙尔父亲的小马架子。在大风沙中呆在沙漠上,是很危险的。
小马架子里发生的事情使我们吃了一惊。巴乙尔正把老父亲捆得五花大绑,像一口猪似地往驴吉普上扛。老头儿横在儿子的肩膀上,蹬腿儿伸脑的,像被宰割般噢噢喊叫:兔崽子,快放开我!兔崽子!
我们明白了,巴乙尔是想用这种办法接父亲离开这里。一直惊骇地看着这一幕的小林,这会儿跑过去对巴乙尔说:别这样,别这样,放开他吧。
给我闪开!我们辛辛苦苦挣钱,他在这儿白白糟蹋,啥时候是个头儿?不能再由着他了!巴乙尔吼叫,他的忍耐力终于崩溃了。
你疯啦?爸爸有病!有病!别折腾他了!小林急得叫起来。
我绑着给他养老!他是你的亲老子小林挡住前边。要不是亲老子。我早让他饿死在这儿了!你闪开!巴乙尔一把推开小林,噔噔走过去,把老头儿放在车上。老头儿在车上打滚,挣扎,叫骂,像一头困兽。
这么闹下去,老人到不了家就完蛋。我们实在看不下去,可我们能劝得住吗?这路事搁谁身上也受不了。阿江走过去,对巴乙尔说:我说巴乙尔,现在沙漠里起风了,天黑前走不出沙漠了,你还是先把老爹放开来,明天再说吧!巴乙尔看到逐渐变大的风势,犹豫起来。还等啥?快松绑,这样会要了你老爹的命!阿江动手解开老人的绳索,小林也走过去帮忙。巴乙尔走到一边蹲下去。
老人获得自由,走到儿子跟前,直瞪瞪地看了片刻,猝然往他脸上吐了一口,骂一句:混账!兔崽子!然后走进马架子嚎哭起来。疯疯颠颠地说起胡话。孩子妈,起风了,快来呀……呜呜呜,我的小树叫沙子埋……呜呜呜……
外边昏天黑地。我们胡乱吃点东西,各怀心事地躺下了。呼啸的风沙,唠叨疯话的老人,搅得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暗暗祈望,这风沙也许能把古城吹出来吧?好容易睡着了,也天亮了,突然被一声急叫声吵醒了。
巴乙尔!爸爸不见了是小林的声音。我们都吓了一跳。
巴乙尔一跃而起,拔腿就往外跑。我们也跟着跑出屋。小林跑在最前边。
准在那儿。小林呼哧带喘地说。巴乙尔一边穿衣一边跟在小林后边跑。
哪儿!阿江问。
老树那儿。他的魂丢在那儿了!
他是去找魂?
对,找魂!小林叹口气说。
我们走近老树林,远远看见有个黑影吊在最边上的那棵老树上。我的心猛地一提:果然是巴乙尔的父亲,老头儿上吊死了。用一根裤腰带和树根接起来的绳子。发青的脸很安详,并无痛苦的样子。一种庄严的超脱。但他栽活的小树苗,全被流沙埋住了。他随他的小树苗一起去了。
巴乙尔解下父亲,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哭喊广是我害死他的!小林倒冷静,擦拭着老人脸上的沙土,轻轻说:这样倒好,老爷子总算熬出头了。
我惊异地发现,儿媳妇比亲儿子还理解爸爸。生活和大自然陚予了他们沟通彼此心灵的桥梁。风沙不仅埋灭了老人的小树林,也把那刚露出尖的古城墙掩埋得毫无影踪!我的夙愿还是未能达到。人生总是多了缺憾。新的苦痛、新的奋争在等待着我!望着埋葬在老树下的那堆新坟,我突然想到,这老树,这埋进沙底的古城和老人,还有那不息的沙溪,不正是这荒漠的魂魄吗?尽管大自然的力量神秘而可怕,可那生命的坚韧却是永存的,有着无限的张力。于是,我的心又平和了,没什么抱怨的。一切都是生活的恩典、生活的厚爱。应该感谢生活。当我告别这块古老的沙地时,我觉得身上涌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创造力。这是荒漠的魂魄所给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