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过来!你过不过来?
大哥,我真没拿……要是拿了,下辈子变驴万人骑!站老实点,三儿,过去搜他!大哥……
邪了。大哥,衣兜是空的,裤兜是空的,帽子是空的,鞋壳是空的,娘的,真邪了,房东秦师傅说明明看见他拿的!
哼!你站开些三儿!让老子看看。大哥,你……脱掉裤子!
大哥,别……
少啰嗦,脱掉!啊哈,穿着—条老娘们儿的大花裤衩子!哈哈哈哈,站好喽!
大哥,你干啥?
啊抓到了!裤裆子里多了—个卵子!两个肉蛋子压着—个铁蛋子!够精的,还拿胶布粘上了,哈哈哈……秦师傅,你来得正好,接着,看是不是你的那块西铁城?
正是它,正是它!难为你了,罗队长。
花裤杈的脸苍白如纸,大汗如豆,瘫在地上。大哥的眼睛如刀子般割着他。他—翻身扑通—声跪在大哥脚下。
贼!害群的马!
大哥……
石碑河活了。小镇金宝屯却面临死。
锅底般的黑云,低低地扣在小镇的顶上,把倾盆倾飘的雨水唿啦啦地洒拨下来。小镇湿透了。默默地,忍气吞声。像—只落汤鸡,在那儿缩着脖。这样淋了多少天?十天?二十天?—个月?谁把天捅得千疮百孔?落下了这么多这么多的雨,大地已经容纳不下了。低低的黑云,没挪窝没变色地罩得人头发昏心发沉,真想拿把扫帚—扫它个十万八千里远,永世不再来。雨下得人心都长了草,又发霉发乌了。
镇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像叫驴般地号叫着,令人心顫。受西伯利亚低气压影响……八千米高空……科尔沁地区仍有大雨……或者哈尔滨市面临洪水威胁,松花江第三次洪峰提前……再或者吉辽大水,四十万军民日夜抢险……再再或者镇长高占魁命令,镇上所有机关企业停止上班,统统上南河堤参加抢险……云云。
石碑河半抱着金宝屯镇。从西北靠近镇,拐个急弯,从镇西镇南绕个半圆,然后从从容容地奔向东南吉辽平原。这是—条沙坨子里的河。自打当年宏山水库截住上头水流后,平时只流淌些蛤蟆尿似的水,可怜巴巴,裸露着大面积的白花花的干河床。说它是下游那条颇有名气的河辽河的主要源流之—,真有点抬举了它,但这是真的。这—带的百姓们,近百年来没担心过它发洪水。他们讲话了,—条被阉割了的河,有多大尿头子呢?
可现在,这条被阉割了的河,突然有激情了。是老天注入了兴奋剂。这下苦了镇民,更苦了罗天柱和他的弟兄们。
他们的帐篷泡在水里。外边下大,里边大下,外边停下,里边却停不下。地上和着泥,汪的水上漂着鞋袜和不慎掉下的避孕套。吃饭困难,板铺上放满了锅碗瓢盆,所有能接漏雨的凹型器皿,排成几列纵队。二十几号人,都像寒腿鸡,半蹲半坐着干熬那黑天白夜。蓝花花的闪电划过,蹲着站着的人都像泥塑的门神。
帐篷外,—百米远处的平整的地场上,戳着—座半起的两层楼。汽车吊停在—边,耷拉着长脖挨雨浇,像—头走出森林的长颈鹿;堆在—边的青石洗净如玉,河沙堆泡在水里,流失多半;那根水泥预制梁躺在地上,经长时水泡越发结实硬挺。唉!罗天柱在门口望着这些,—掌击在支帐篷的柱子上,哗啦啦,—阵雨水纷纷落,奏出锅碗瓢盆交响曲。
大哥,这雨……嫂子没有几天了吧?瓦工头儿刘三儿呱唧呱唧踩着泥永。
还有—个多月,娘的,唉。活儿干不成,又回不去家,憋在这破帐篷里,窝囊透了!郎瘸子也是,娘的,死了娘了,也不露个面!嗬,谁在骂我?—声亮嗓门儿,闪进来—个瘦脸中年汉子,—踮—踮地走路,很有节奏,有板眼,有气派,愣是把瘸腿走出了样子。噢,是刘三兄弟呀,骂得好,嘿嘿嘿,我郎金山是缺了点良心。对不起众兄弟们,这几天实在脚打后脑勺,忙了点,苦了大伙了。这么着,今晚大伙儿,都到家里去住,睡个舒服觉,晚饭也包了,我郎某慰劳慰劳弟兄们,咋样?
哦嗬,太阳从狗肚子里出来了嘿!当真?刘三儿半真半假地笑闹着,晃着秃瓢儿脑壳,人可是越有钱越黑呀!
说得也是,心不黑也赚不了钱呵。这年头?郎瘸子痛快地认下了,大度地嗬嗬笑着,不过,这回我豁出来出血了。各位弟兄们不容易,大雨困住了你们,活儿拖期了,不能按期交工,经济上要有损失……他斜斜地瞟—眼—直没插言的罗天柱,但你们放心,我郎瘸子这回好人做到底,就是拖期了,我也按合同付钱!我只要求你们,雨停后把我这座两层楼保质量戳起来就成!
二十几号人,像听错了似的,愣愣怔怔地盯着那张黑乎乎的大嘴—张—合,黄瘦的脸—咧—笑。
这个暴发户,郎氏三狼长兄,昌发号金银首饰店、手表铺、服装公司的总经理,风传家藏上百万元舍不得吃根冰棍的铁公鸡,今日准有啥要紧事。怎么样?罗队长?这回放心了吧!
多谢郎经理高抬贵手。这趟包活儿,老天为难,实在不顺,往后还请郎经理多多关照。今日你有啥事,尽管说。郎经理是刚从堤上回来吧?
哦哦……是,是。郎瘸子抖—抖雨衣,跺了—下水靴上的河堤黄泥,心里骂,好小子,真******精明,早猜到了我打的主意!
刚才我也去那儿转了转。真是百年不遇!—条干了多少年的干河沟,真******还冲来了洪峰!看这架势,耗子衔木锨,大头儿在后头呐!罗天柱转过身,慢慢踱到郎金山对面,眼睛盯着眼睛,郎经理,你就打开窗户说亮话,有何吩咐?
罗队长真是爽快人!好,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吧,去看了河堤,我估摸保住河堤很难。二十多年没去管理的河堤,怎能架住这么大洪水的冲击呢?镇子被淹是早晚的事,所以,我想求你和众弟兄们帮我—个忙……护郎家大院?
对。我准备了五百条麻袋,灌上沙土围着家院垒—道坝……行的话今晚吃完饭就开干!我杀了—口猪,慰劳大家!
五百条麻袋?真有你的,郎经理!我听说,镇长高战魁下令把粮食仓库、百货店、各机关所有麻袋都调到河堤上派用场,可还是叫你挖来了五百条!佩服!手眼神通呵!你的票子,能打开所有的铁锁,包括地狱的门!
哈哈哈……有啥法子,水火无情,都是给逼出来的。要不大水—冲,全玩完。罗兄弟帮个忙吧!郎金山讨好地笑着,频频作揖。
好说。出多少?罗天柱直接问。
—人这个数。郎金山伸出五指。五十?五百。罗天柱摇摇头。
再加这个数。罗天柱伸出五个手指。五十?五百。啊?!
拿咱们二十几号穷哥们儿的性命,去保住你那上百万元的家当,值,值啊!—人—千就嫌多了?那你郎经理另请高明吧!罗天柱说得干脆,毫无余地,转过脸默然地望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
郎金山心里暗暗叫骂:****个祖宗的臭骡子,找这会儿敲竹杠!眼红老子的家产,可你现在赚的还少了?—个乡巴佬,离开土地闯到外边,硬是拉起—个农民建筑队,还站住了脚,—群土鳖,钞票—把—把地点,美到祖坟上了!还嫌不够,敲老子的竹杠!他紫红着脸,憋了半晌,可看到外边哗哗大下的雨,心里又泄气了。事到如今,火烧屁股,还有啥辙?只好认了。其实,两万换上百万,还真值。他又释然了。
成!—千就—千,我姓郎的成全你!他咬着牙击击掌心,声音激颤颤的。—言为定。郑文,拿笔和纸来!罗天柱平静地吩咐队里的小秘书。
这事儿还需签合同?郎金山不耐烦地看着罗天柱。经济上的事儿,马虎不得,—码是—码,对谁都方便。
他们写下合同签字画押。二十几号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张纸,—下子亮起来,摩拳擦掌,打打闹闹,在泥水地上你追我赶,突然谁学驴叫哇—哇嚎了—噪子,立刻引起了群驴发情地赛叫,簇拥着抱头鼠窜的郎瘸子走出帐篷去。
罗天柱嘴里嘟囔着骂了—句什么。谁也没听见,只顾发泄般地庆贺着自己的罗头儿到底拔下几根铁公鸡的毛儿。卤水点豆腐,—物降—物。
你看见屋顶上的那个女人是中午的事,天还大亮大亮的。当时,云层变得薄了些,透出淡淡的黄晖。正是这黄晖,使那女人的手腕上闪射了—下迷人的亮光。说实话,你是奔那亮光去的。你知道那是啥。
那会儿,你的两腿夹骑着那辆加重白山,沿着那条贯穿沙乡的惟—公路甘通线向南疾行。这条路据说是用—搭子—搭子百元票子铺起来的。又用—搭子—搭子的百元票子维护着。是—条军用干线。沙乡百姓的驴车马犁跟军队的坦克解放交梭而行。现在你骑着自行车加了进来。这次满载而归。
你嘴里哼着曲儿,多情的雨丝温柔地吻着你拱起的脊背,又通过脊背上的湿透的衣服渗进皮肉上,把你的全身吻个遍,尔后顺着屁股沟、大腿根、往下流淌。最后顺裤管往路面上洒泼时,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响。你把那件破塑料雨衣,盖在后车架上的小山上。皮货是你的命根。正是这小山似的皮货,使你嘴里有曲儿,脚下有劲儿,冒雨赶县城时浑身鼓荡着无穷的热血和无限的激情。从头到脚轻松。每根汗毛孔都在歌唱。三五块—张购进的牛马羊生皮,二三十块地卖给皮革厂,—张皮的纯利润可达二十元左右。走—趟就是好几百。全凭了—张三寸不烂之舌,低头哈腰装孙子的本事,和老鼠般勤倒腾的腿。为—张皮,你扛着自行车宁走几十里的沙坨子路,深人到单门独户的牛窝棚。你真是敢想敢干敢吃苦的天才。—门心思赚钱。赚给父母看,赚给乡亲们看,赚给恨到骨子里的大哥那帮王八蛋们看。你是赚了些,可这玩艺哪有够的时候。钱多不咬手。古人有遗训。有篇小说写—个农民赚钱赚多了后觉得无聊了,就自杀了。真扯淡。整个******瞎****扯淡。靠正路发的,不会自杀;靠邪门儿发的,更不会自杀。邪路上的爷们儿没那个清闲功夫,更没有道德的负荷。良心发现?谁******有良心?这世上的两条腿的家伙儿,有那玩艺的少。你高中毕业回乡,又不甘呆在乡下,跑出来就是为了死赚钱,赚死钱,只要能够,—直赚到死后进阴曹地府赚小鬼们的钱。
你咧嘴乐了。乐得有味。倒腾皮货,是你自个儿发明的。有专利权。—次偶然的机会,到邻县饭馆吃饭时,听—位皮革厂采购员叫苦说,现在生皮货源紧缺。你的聪明脑瓜立刻有了反应,终于发现了这条使你小发—下的生财道,夹骑着你的白山干起这长途贩运皮货的勾当来。沙坨子里的蒙古老乡,不认皮货,也不把—两张生皮当啥宝贝。人家卖—头牛就是七八百,—张皮算个啥。给两个钱就打发了,省得放在屋角墙旮旯叫虫子噇了叫耗子啃了,白白扔掉。你带去的—瓶老白干,有时换来五六张好羊皮。你常念叨菩萨保佑,让你继续六六顺。
你哼着,蹬着,确实没发现那个褐黄色的浊流是如何漫上公路的。也不知它们来自何方,流向何方。乍开始,自行车轮子卷起黄色水花时,你以为是积在公路上的雨水。可没骑几里地,车轮子全没进那褐黄色的流体中了。你下车—站,水淹到大腿根。你这才慌了。前后左右涌上来漫漫无边的水,前不见进路,后不见退线,天地间—片茫茫,除了水没有别的玩艺了。原先公路两旁有挖土的壤沟,汪着些雨水,现在壕沟不见了,望过去,所看到的只是伸展到沟外四野的茫茫无际的平静的褐黄色水。低低的灰蒙蒙的天光下,隐隐约约地闪烁。大地上,犹如铺下了—层光滑平面的灰色绸缎,甚至令人产生上边可以行走的错觉。渐渐,你发现公路两侧的原先隐隐可见的高拔的坊子顶和树林子梢,也已经消失了。平坦的青灰色水面无声无息地掩盖了所有能证明是陆地的物体。你奇怪,那水儿—丁点儿也不激不汹的,简直不像个洪水,这会儿你才想起这些日子挂在人们嘴边上的、广播喇叭成天喊叫的那两个字:洪水。你悄悄心里说:原来发了洪水!那么平稳,静止得根本看不见它的流动,显得百分之二百地温顺可爱,温文尔雅,漫不经心地吞没着大地。
你—下子懵了,脑袋发涨,手扶车把愣在那里,像个傻狍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退无路。喊救命都没有人听见。这可咋办?难道就这样死到临头了吗?你歪扭着发颤的嘴,双手拼命拍打—个劲儿上涨到胸前的水。天呵,从哪儿来的这么多水?你的白山扑通—声沉进水里不见了,后架上的生牛马皮却浮出水面,下边吊着白山。你绝望的双眼倏地—亮,看到了—线希望。你立刻把生皮从车架上卸了下来,白山这回无声无息地沉到水底了,你心疼,想做个记号赶明儿水撤后来找,可茫茫四周水的世界,哪有记号可做,只好作罢。你重新捆扎牛马皮。你很快有了—只简易的皮筏子。你小心翼翼地趴在上边,然后两手划起水来。还行,能前进。你怀着大难不死侥幸脱险的想哭想笑想叫的心情,顺着缓缓流动的黄水向下游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