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和包绮丽在斡耳朵里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被他们绑了起来。
包绮丽坐着被绑在地毡上,一根棍子插在她的手腕后面,嘴里塞着羊毛。一些士兵分布在账房门口旁边,札木合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神露出惧怕的样子,但又显露出不屈服的样子。
“你怎么敢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札木合问道。
他的手下走进来说:“除了这些俘虏,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好吧,把他们看好。”札木合说着就走出帐外。
房子里面的士兵们变得有些急躁,其中一个一把抓住了包绮丽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后扯。“我会给你见识见识塔塔儿人的厉害!”
“住手,你这贱骨头,我不要她的身体有任何的伤痕!”札木合突然走进帐内,用鞭子抽打着这个放肆的士兵。
“听术赤台说,只儿豁阿歹射杀了铁木真,掉下马来,这是很多士兵都亲眼看到的。”一个士兵走到札木合身边,低声地说。
“找到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过!然后带走这些俘虏,烧掉这座斡耳朵。”札木合收起鞭子,那个挨了打的士兵爬出了帐外。
“但是如果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残余部落怎么办?”不亦鲁黑汗在旁边质疑着。除了他,没有人敢这样对札木合说话。
“他们会变成鸟儿飞到天上去吗?即使是这样,也要把他们射下来。”札木合说。
“你知道铁木真,一旦他们走了,即使我们搜寻一辈子都还找不出他们的行踪。”不亦鲁黑汗说。
此刻札木合的注意力已经转回到包绮丽身上,他发现在她衣服的领子那里有块东西露了出来。他弯下腰,将手指伸到她的喉咙下面,拽出了一条隐藏在衬衣底下的十字架项链。她的身体蠕动着,怒视着他,但是因为被绑得很紧,她动弹不得。
札木合将项链举到高处仔细地看着。
“在铁木真那里,我曾在镇海的脖子上也看到过这个东西,怎么她也有这样奇怪的东西……”
“走吧!我们也该离开这个血腥的地方了!”札木合下令道。
他带着大队人马往草原的西边前进,他自己则在队伍的最前面,旁边是上千名俘虏,他们的手被反绑着。塔里忽台在马背上往下看了看包绮丽,她的双唇紧抿着,眼睛不屈服地直视前方。
“如果你愿意跟着我,我或许可以救你的命。”塔里忽台下马,狞笑着去摸她的脸,她朝着他的脸唾了一口唾沫。
塔里忽台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态度非常从容,就像削苹果一样,把刀锋划过她旁边一个女奴的喉咙。女奴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想要咳嗽,鲜血从脖子上的刀痕中滴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就死了。其他俘虏吓得脸色惨白,包绮丽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情景。
塔里忽台露出暴徒打算行凶时的狞笑。
札木合在一旁打趣说:“姑娘,你看到了吧?你自己选吧!要住进他的毡帐,还是要吃他的刀子?”
包绮丽没有理他,她在地上跪了下来,仰起头,把双臂伸向天空,以虔诚而温柔的声音说:“上帝啊!您看看这些魔鬼吧。”
“姑娘,长生天永远是向着我们的!”塔里忽台声音嘶哑地说,他竭力想要她抬起晶莹明亮的眼睛朝他看上一眼,可是落了空,“你自己选吧!”他将刀子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就在这时候,术赤台上前来,将他的刀子一脚踢飞到了地上。塔里忽台不禁倒退了一步,塔里忽台朝着术赤台愤怒扑了过去,可是这两个反常的格斗者中间,却隔着一个札木合。他调转头,以坚定严峻的目光盯着术赤台,显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蔑视神情。
“看来男人之间的战争大多都是女人引起的。”札木合冷笑一声,然后打马向前。
塔里忽台被术赤台按倒在地上,吃了一嘴土,然后气喘吁吁地躺了下来。术赤台这才松开手,骑上自己的马。宝音脸上横流着泪水,感激地看了看术赤台。只儿豁阿歹看到了这一幕,脸上充满了敬畏的神情。
天空还残留着落日的余晖,还能看清树梢间那些明亮的间隙。俘虏们被赶到了一片草地上,看守他们的人数倍增,捆绑他的绳索也加了几条,还把他和她拆开了。走在队伍前面的是萨满,手中举着一根短棒,棒上挂着一些人的头皮。宝音最先听到的那一阵骇人的喊声,好像是向自己部落里的人宣告这些俘虏的命运。
战士们拔出猎刀挥舞着,他们排成两行,在回来的队伍和棚屋之间排起一条夹弄,女人们也拿起棍棒,或者是随手可以抓到的不管什么武器,希望在残酷表演中也能成为一员。就连孩子也不例外,那些男孩还不大会使用武器,也从他们父亲的腰带上抽出弯刀,钻进行列,学着他们父亲的样,摆出一副凶残的样子。
在这片林中空地的四周,散堆着大堆大堆的柴枝,显得很有警惕心的萨满,在把它们点燃,以便能照亮即将进行的这场表演。火焰一升起,它的光亮胜过了落日的余晖,把周围的一切景物照得更加分明和恐怖。在他们前面一点的地方,立着两个人,显然他们是从俘虏中被挑出来的,作为即将举行的表演的主角。由于光线不足,看不清这两个人的脸,但他们的情绪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挺起胸膛准备英勇地面对自己的命运,而另一个却是垂头丧气,已经害怕得全身瘫痪。
十多堆熊熊的篝火吐着血红的火舌,把这儿映照得像座邪恶怪异的竞技场,仿佛一伙狠毒的魔鬼正聚集在这儿,举行一次血腥残酷的仪式。在暗处的那些人,看起来像鬼影幢幢,在人们的眼前忽隐忽现,他们发疯似的指手画脚,做着种种莫名其妙的姿势。当那些人在火堆旁跑过时,他们那愤怒的脸上清楚地闪现出凶险可怕的表情。
在这么多凶恶的敌人中间,一个想要逃命的俘虏,是别想得到喘息机会的。宝音伤心不已,想象着包绮丽那双仰望明月的眼睛、她那副闪着虔诚和爱的泪花的面颊,此刻像天仙一样美丽。她泪如泉涌,痛苦万分。她想不明白,一次考古却让她与宝音来到了这个她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
宝音和包绮丽就这样被装饰成祭品,在人群人的一阵阵喊叫声中,被押到了札木合大帐前的一片空地上。包绮丽望着满脸汗水和污垢的宝音伤心地哭了,而宝音看着与他一起被绑来的还有铁木真汗部落的几百名战俘。在几十个女婢中间他突然看到了包绮丽,他大叫起来:
“绮丽!绮丽!我在这里!”
“啊!宝音!”她尖叫着,哭喊着,她想冲出去但却遭到了士兵鞭打。
“你们这些杂毛狗,札木合给你们扔点吃剩的马肉,你们就会高兴得大叫大嚷!”宝音挣扎着骂道。他想冲到她跟前,像一只被挡住去路的鹿似的,急忙一转身,犹如一支脱弦的箭,绕过一堆篝火,毫无损伤地穿过人群。可是他遇上了几个虎背熊腰的士兵,又被他们挡了回去,随即他的背上也挨了重重的几鞭子。
这时响起牛角声和牛皮鼓撞击的声音,札木合首领下令部族所有重要的人在这里集会。宝音看到,在他们不远处立着七十口大锅,手执弯刀的武士站在左侧,他们头上的毡帽插着老鹰的羽毛,胸膛和手臂上涂着鲜血。
锅底下是蹿上来的熊熊的火苗,随着一声令下,站在锅前的几个士兵首先向锅里各丢进一个战俘,一声声凄叫声之后是一阵阵欢呼。
“快煮吧,我们饥饿的躯体已经无力再打仗了,我们需要吃掉敌人身上的肉!”人群中有人喊叫道,人声沸腾起来。
四周已经什么也分不清了,只见一堆黑压压的人影在那儿拥来拥去,乱作一团。手臂、闪亮的刀子和可怕的棍棒,在他们头顶挥舞。在士兵们凶恶、刺耳的喊声中,身体看似轻盈的萨满在人群中拼命地跳来跳去。
人群向宝音站着的地方拥了过来,后面的人的沉重的躯体压在了前面的妇女和孩子身上,把他们压倒在地。他利用这瞬时的空隙飞快冲出,企图到包绮丽身边,一个高大强壮的塔塔儿人,紧跟着追了上来。正当他举起手来用棍棒击打宝音时,包绮丽把一只脚朝前一伸,这突然的一绊,使那个塔塔儿人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上。她担心刚才这一手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因此赶快离开原来站着的地方,跟在蜂拥的俘虏后面走着。俘虏们像即将要被执行死刑一样带着沮丧的、闷闷不乐的心情。
士兵爬起来抽打着俘虏们。围观的一些妇女和孩子在讥笑他们,说他们的脚要比手有用,说他既然不懂得使弓箭、用刀子,倒不如长出一对翅膀来。就在这时,那个点燃柴堆的狡黠的萨满,排开众人,来到俘虏的跟前,把那件轻飘飘的外衣向背后一甩,带着嘲笑,伸出了又瘦又长的胳臂。
“听着,铁木真的人!你们这一族人全是杂种,你们的手只配摸女人的乳头,是不配拿刀拿枪的!”接着他又指着那些女俘虏骂道,“而你们的婆娘只会生羊崽子,要是生下一条狼,或者生下一只虎,你们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哈哈!还是让我们美丽的札答兰部姑娘们给你们做条裙子吧,我们来给你们找个男人……”话音刚落,就爆发出一片粗野的笑声,夹杂着姑娘们的柔声轻笑。宝音对这些讥嘲却置若罔闻,他连头也不动一下,仿佛全然不觉得周围有人,他那傲慢的目光朝那几个粗壮的士兵扫了一眼。
宝音望着滚烫的大锅闭上眼睛,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他想自己和包绮丽也将要面临被烹煮的命运。他了解野人对战俘所施的酷刑,当时的札答兰部人还没有采用这种刑法,但是札木合为了给被者勒蔑杀死的弟弟殆察儿报仇,就提出要烹煮敌人的肉来吃,而十二部落的许多人都表明了赞同,但是也有不少人表示反对,这次札木合召集各部头领,就是议决这个重大事件。
宝音和包绮丽,还有那上千名俘虏被押到了这个审议的地点。札木合的大帐就坐落在离这片空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这座圆顶的毡帐很美观,在它的前面有两排亭柱,全是经过雕刻的光滑的树干,上面有绿漆绘制的图案。圆柱上面搭建着羊皮帐篷,从里往外一直到放着大锅的空地上,这里搭起了长棚,不亦鲁黑汗、塔里忽台等十二部落的首领按各自在部落里的地位和影响坐到适当的位子上,坐在最中间的是札木合,他面前的长桌子上,上面摆放着美食和美酒。比他们年纪轻和地位低的,则排列在后面,一个光亮的火把照耀着他们。
在他的右侧还有几个穿着绸缎裙的妇女,旁边还坐着一位看上去很妩媚的姑娘,但宝音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脸。
札木合拿着一只羊棒骨撕咬着,他冷峻地盯着在空地前身披长袍并手舞足蹈的萨满,九个执事簇拥着萨满,往锅前的一个大木台的火盆里浇树脂,这是向死神敬献祭品。
宝音和包绮丽他们被全身捆绑着,立在场地中间。萨满的祭祀刚一结束,札木合便举起酒碗发言。
“各草原上的英雄们,伟大的札答兰部的勇士们,在长生天的护佑下,你们用钢刀将铁木真和他的部众赶出了这片草原,我们取得了胜利!”札木合话音刚落,欢呼声又起。
札木合抬了抬手,群众又安静下来,他接着说:“今天请允许我用这些卑贱的奴隶的血来祭奠我死去的弟弟殆察儿!希望他在灵魂得到安息!”说完将手中的一碗酒洒到地上。
接下来,塔塔儿部落的头领慢慢站起来,手中也端着酒碗说:“各部头领、勇士们,我们绝不能改变祭祀神灵的习俗,我同意札木合首领的意见,将我们的俘虏烹煮而食,让我们浴血奋战的勇士们饱餐一顿,面对曾经背弃我们的敌人,绝不能削弱我们的勇气!”说完一饮而尽。
欢呼声再度过后,一个泰赤兀惕部的首领站起身来,同样端起酒碗说:“我们祭祀神灵不能用这种灭绝人性的办法,这会招来长生天的震怒,我们要留下这些为我们喂马牧羊的奴隶,我不希望再听到俘虏的惨叫,那会惊扰到我们的母亲和妻子,以及我们女儿。”
一时间场面骚动起来,好似暴风雨推动着大海的汹涌波涛,那些头领和兵士时而高声叫骂,忽而窃窃私语,他们七嘴八舌,似乎看法不大一致。然而,札木合的人最后还是占了上风,他们最终决定将这些俘虏以烹煮的方式惩罚。
“今天是那达慕祭祀的日子,不能处死太多的俘虏,否则会招致长生天的惩罚,还是过几天再行刑吧!”萨满的一句话,推迟了他们的刑期。
宝音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被严加看押,再也见不到包绮丽,毫无疑问,他们将包绮丽与那些被俘的女婢关押在一起。
十二部落的人都成群结队赶来欢庆那达慕,庆祝活动有丧葬游戏、赛跑、叼羊、歌舞等。几个姑娘跳起舞,她们俯下身时长发也交织起来,当男人们端着酒碗大笑的时候,她们瞧瞧自己的母亲,就禁不住脸红了,大家鼓掌喝彩。
萨满嘴里唱着歌,宝音听到歌词讲述是关于蒙古人的来源的故事:
泰初蒙古这地洪水泛滥,这地洪水泛滥,
慈悲的长生天啊,派下天神来这地治水,
洪水积成的大海淹没了整个北方,
他来到巴颜喀拉山最高的地方,
朝遥远东方吹了一口气啊,
这时候地动山摇,响声震天,
一条大壑随着他的气流弯弯绕绕地向东方绵延,
北方的大水灌满了大壑,向东方滚滚流去,向东海绵延。
大水泛滥出河岸流向南方啊,
南方洪水淹没,生灵遭受了巨大的灾难。
天神头枕着巴颜喀拉山,脚搭在唐古拉山
他疲惫不堪的身躯在这里睡眠!
梦中一只白色的鹿跪在他面前哭泣,
告诉他是他让南方的百姓遭受灾难,
梦中他想去追逐白鹿,白鹿却突然飞到云端,
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仙,消失在蓝天白云间。
天神醒来了,他看到了各拉丹冬雪山,
山下有个美丽的姑娘哭泣掩面,
她的父母和亲人都死于洪水带来的灾难,
天神定睛一看啊,这姑娘就是那梦中的女仙,
高兴啊,他去安慰女仙,去安慰女仙。
天神站在各拉丹冬雪山,
他来到各拉丹冬雪山最高的地方,
朝遥远东方吹了一口气啊,
这时候地动山摇,响声震天,
一条大壑随着他的气流曲曲折折地向东方绵延,
南方的大水灌满了大壑,朝东方滚滚流去,向东海绵延。
北方的水域变成了辽阔的草原,
美丽的湖泊围绕着山川
南方的水国恢复了生机啊,百姓都获得平安。
天神爱上了姑娘,他娶她做了自己的新娘;
新娘为他生育了一个儿子巴塔赤罕,
他与他的后人俺巴孩汗成为我们蒙古人的祖先!
震怒的长生天啊,惩治天神与那姑娘结婚生子,
一声惊雷使姑娘显出了原形啊,
原来她是一只白鹿,原来她是一只白鹿,
天神不愿离弃白鹿,这使流言广传,
人说天神原是孛儿帖赤那啊,它娶了白色的母鹿,
白鹿听说后伤心欲绝,不久就死去,
她的眼泪化入了美丽的斡难河,
她的身躯化入了巍峨的不儿罕山!
她的子孙们都叫她豁埃马阑勒。
同饮斡难河水,同居不儿罕山的人们哪,
本是天神的孛儿帖赤那和精灵的化身豁埃马阑勒啊
他们是我们共同的祖先,我们当永记心间!
萨满唱完赞歌,大家又准备给祖先献上肉品和奶酒。然后人群又大喊大叫着要求处死这些俘虏,各个部落的人也都推迟了行期,他们准备开心地观赏这些俘虏将要忍受的酷刑。而俘虏们仿佛受着命运的驱使,甘愿地屈从于天命的判决。
第二天下午,宝音和包绮丽与几百个俘虏被押去不远处的一座山谷,去那里要经过一处废墟,这片废墟的来历已无从知晓了,也许是某一个部落的遗迹。山谷中有一片红柳林,林子中央有一块圆形的空场,正是处决战俘的刑场。他们欢呼雀跃,把俘虏们押去,大家都忙着准备处死这些铁木真汗的人。他们已经竖起了木柱,砍倒了榆树、松树和白桦树,几十个柴堆搭起来了,上面架上了大锅。观赏的人簇拥着札木合坐在了看台上,桌台上摆满了美食。
每人都想出各种各样施刑的新招儿,有人要给宝音的双眼灌上滚烫的银水。塔里忽台、蒙力克和术赤台转过去看着俘虏中的包绮丽,心里都在暗暗赞美她美丽的容貌和她那苗条、完美的身躯。
“看吧,多么美丽的姑娘,除了在铁木真的大帐里,我们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天使。”塔里忽台狞笑着。
“是啊,我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俘虏,最好把她抬到我的毡包里,我要好好爱抚她,你看你把她吓坏了!”蒙力克粗野地笑道。
“凭什么要抬到你的毡包,就算论功行赏,也该轮到我们塔塔儿人,她应该在我的怀里!”一个塔塔儿部的大将说着将手伸到了包绮丽的下巴上。
“把你那两只肮脏的爪子拿开,美丽的天使是敬奉给神灵的,你们不配享用她!”萨满走了过来,将法器放在草地上,术赤台大笑起来。
观赏行刑之心迫切,刽子手们忙得不亦乐乎,他们问萨满,而萨满要求天黑之后才处决这些俘虏,以免他们惊扰了长生天。太阳下山了,他们燃起熊熊的篝火,开始宴饮和跳舞。夜深了,歌声渐渐止息,篝火也只射出暗红的光,照见几个还在走动的士兵,山谷中悲风呜咽。
宝音和包绮丽对视着,他们脸上布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神色,眼泪已经流干了,脸上只有挂着两道干涸的泪痕。他凝望着在云间穿行的弯月,心里思索自己的命运,觉得札木合是个无情无义的魔鬼,他怒视着札木合突然大喊道: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你是谁的使者?是什么国派去铁木真汗大帐的使者,还是什么国派来我帐下的使者?”札木合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来,他奇怪地望着宝音。
“我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宝音大喊一声,接着冲破士兵的阻拦,努力地蹭到包绮丽身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把这两个人带下去关押着,其他人都给我煮了!”札木合疲惫地说了一声。他们用最疯狂的叫喊发泄着他们的愤怒,一个个拔出刀子,举起弯刀,一齐朝俘虏扑了过去。
宝音和包绮丽依偎在一起,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子,在一个空旷的帐篷里,他们为获得短暂的生命而感到快乐,不知是什么压力使他们很快就入睡了。
快天明的时候,他梦见有人给他们卸下铁镣,他只觉得一阵轻松。十分强烈的感觉使他睁开眼睛,在晨曦中他隐约看见一个白色的长长的身影,正俯身悄悄为他松绑。他看了看身边的包绮丽,却早就不见了踪影,一阵恐惧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正要叫喊,嘴却被一只手捂住了。他只好跟随着救他的人出去,穿过一片草地,来到另一个毡帐,在这里,他看到包绮丽安然无恙地睡在地毡上。
当晨曦照亮毡帐时,他试图看清那个蒙面的人,除了那双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双眼睛却挑动着他的神经,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如果你一直不说话,我就快要猜出你是谁了。”宝音望着那人的眼睛说,那双眼睛躲躲闪闪。
“别说话,我是札木合的侧妻,昨天夜里,我用礼物买通了巫师,用烧酒灌醉了刽子手。我可以帮助你们逃出去。”她恐惧的声调说。
“札木合的妻子?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他惊疑地问道。
她给他包扎伤口,用一种草的叶子给他擦拭,泪水洒在他的伤口上。
“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帮助两个你并不认识的人?”他继续追问。
“因为你说你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她低声答道。
等包绮丽醒来,天才刚刚大亮。他们跟着这个女人穿过很多毡包,一直向北跑去。这些蒙古人酗酒,喝醉了很难醒过来,等醒来时,他们已经走远了,已经无法再追赶上他们了。
在铁木真的毡帐内,博尔术告诉铁木真,宝音和包绮丽已经死了。
“你听到的只是一个谣传,只是一个谣传!”铁木真说。
“我们派人去打听的。”博尔术低声道。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有人骑着马奔驰而来。铁木真从毡包的一个缝隙窥视出去,知道博尔术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就是他!”博尔术说。
来人脸色苍白,当他正要开口说话时,他看到了铁木真,欲言又止。
“发生什么事了?快说!”铁木真喊道。
“快告诉大汗!”博尔术也命令着。
“札木合将他们绑在那里,他用几口大锅将他们煮熟吃肉了,而那两个尊贵的客人也在其中!”他吞吞吐吐地道。
“你说谎!”铁木真喊着。但是当他看到对方充满血丝的眼睛时,他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别勒古台!你带人去找!就算是尸体也要给我找回来!”铁木真大喊道。在帐后的诺敏早就听到了这些,忍住哭声跑去见诃额仑夫人了。
“现在我们已经远离了那里,您可以摘去面纱,让我们目睹您高贵的容颜了吧?”宝音斜卧在草地上,嘴里咬着一根干草枝说。
“不远处,就是铁木真汗的草地了,过了那个丘陵,我就不能再送你们了。”她绕开宝音的问话,望着对面的丘陵幽幽地说。
“好不容易逃出狼窝,难道你要送我们去虎穴吗?哦!我们不会去铁木真汗那里的,我要找到苏布拉嘎湖,可以送我们回去的那个湖。”宝音突然坐起身说。
她惊讶地看了看宝音,又看了看包绮丽。她的神色变得忧伤了,并且无缘无故颤抖起来。他捕捉到了她那幽幽的、深情的目光,先是忧伤地凝视她,然后又非常忧郁地仰望着天空。尤其令他感到惶恐的是,她灵魂深处仿佛隐藏着一个念头、一个秘密,从她的眼神里他隐约看出来了。
“那么,等几天你们再回到苏布拉嘎湖,札木合很快就要离开那里了……”她终于说话了。
“你知道那个湖?”宝音站起身急问道,包绮丽也好奇地将目光转向她。
“那里只有一个湖。”她望着远方说。
“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忧伤?”他问她。
“曾经,我爱着一个男人,就像我爱午间的树荫一样爱他,可是可怜的男人,我永远也成不了他的妻子。”她忧伤地说,眼里噙着泪水。
“札木合对你不好吗?”宝音继续问,包绮丽却白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多问。
夜晚,他们就地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每一张脸都是通红的,他们的周围弥漫着一层温暖的青烟。宝音看了一眼札木合侧妻,她极度的敏感和贞洁的品性,以及那脉脉的温情和骄傲的性格都使她成为他无法理解的女人。
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了,宝音索性在篝火边躺下了,他枕着胳膊望着夜空。
“我现在特别想去铁木真汗的斡耳朵,我好想诺敏其其格。”包绮丽咂巴着嘴说。
“那是你饿了。”宝音笑着说。
“好吧,我去弄点吃的来。”“侧妻”扶着草地起身说。
“你要去哪里呢?”宝音和包绮丽不约而同地问道。
“侧妻”没说话,她一直往前走,好像是要走过那座丘陵。二百米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沼泽地,她需要艰难地走过沼泽,穿过一片荆棘丛和一些野生豌豆之类的攀援植物才可以抵达,那时候她的双腿就会像绊到罗网一样,夜晚很容易被绊倒在地。
宝音紧跟了上去,可她走得很轻快,一会儿就穿过沼泽地了,但宝音却感到不妙,他觉得松软的草地在脚下颤动,他随时都有沉入泥潭的危险。他只好返回原地,包绮丽早就在篝火旁着急了,有几只巨大的蝙蝠盘旋在他们头顶,偶尔还有几只狼的凄凉的叫声在空旷的草原上空回荡。
“蛇!”包绮丽尖叫一声扑到宝音怀里。他看到一条碗口粗的花皮蛇睁着明亮的眼睛蜷在篝火旁,他赶忙拿起一根干柴对着蛇头与它对峙着。
“别怕,让我来,看来又增加了一道晚餐。”“侧妻”突然出现在身后,她的手中提着一只血淋淋的灰兔子。
“这一定是毒蛇。”宝音尴尬地举着棍子,可他不敢动。“侧妻”将兔子丢在篝火旁的草地上,然后来到他们面前,用手拉过他们。她拿出一块手帕轻巧地在蛇头前抖动了一下,蛇就吐出了长长的芯子,似乎粘在了手帕上,她轻轻地一拽,然后收起手帕,接着用左手摁住蛇的头部,右手在蛇背上捋了一下,蛇就如失去了知觉一般瘫倒在草地上,她提起蛇给宝音和包绮丽看,而包绮丽已经浑身在打哆嗦了。
“这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们现在就要吃了它。”“侧妻”说着,从长筒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她提起蛇的头部,用刀刃在它的颈部周围割了一圈儿,然后把它递给宝音:“来吧,如果你饿的话,你来帮我提着蛇的头部,我来剥它的皮。”
宝音犹豫了一下,为了显示他的勇气,他还是硬着头皮抓住了蛇头,高高地举起来。她两只手掐住翻起的蛇皮,使劲往下一拉,蛇皮就活脱脱地从蛇身上抹下来了,就在这时,他发现她的手背上有一只的文身蝙蝠图案,他疑惑地盯着她。
“现在可以烧烤它了。”“侧妻”微笑着对愣神的宝音说。
“哦!真是难以置信!”宝音接过蛇肉,串在一根棍子上置于火上,他心里猜疑着,但他觉得不可能,因为从说话的声音上判断,她并不是他想象的诺敏其其格。
“这么说,那只兔子也是打死的。”宝音惊讶地望着她说。
“不然要怎样?我们会被饿死。”她淡淡地说。
“侧妻”采集了一些草,看起来普普通通,她用匕首将草削碎,然后不停地揉在兔子肉上。香喷喷的蛇肉和兔子肉让他们饱餐一顿,这是宝音和包绮丽从来都没有品尝过的美味。
天越来越黑了,宝音抹嘴的时候,却看到了低垂的乌云压到丘陵的冠顶。
这时候忽然一道闪电,劈开云层飞快地划出一道菱形的火焰,好像落在了丘陵上。天气说变就变,一时间西风咆哮起来,乌云翻滚,整个草原为之俯首,天幕不时地拉开缝隙,将闪电的光芒洒在地上,时而眼前会闪现出新的苍穹和绿草覆盖的草原。
“要下雨了!”“侧妻”望着夜空说,“我们没有避雨的地方,只能暂时忍受这暴雨的袭击。”
“天哪,这可怎么办!”宝音急忙说。
“是过雨,一会儿就下完了!”“侧妻”肯定地说。
大雨停了,乌云轻捷地滑过草原的上空向远处飘去。
“草原上很冷,如果我们就这样坐一晚上的话,第二天就会病倒。”“侧妻”挤压着长发上的水微喘着说。
“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你的面容呢?或者你对我们也不放心?”宝音脱下湿透的衣服问道。
“这很重要吗?我们素不相识,不以貌示人难道也会妨碍你吗?”“侧妻”似乎有点不耐烦地说,他感觉她有点生气。
“好吧,尊敬的札木合夫人,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宝音有点尴尬,低头问道。
“我们必须燃起篝火,这样才能取暖。”“侧妻”说。
“什么?燃起篝火?这里连我们的衣服都是湿的,怎么能办到?”他有点嘲笑的语气。
“我去那边的榆树林找点干草,你去那边捡点干柴或者骨头什么的,总之能燃烧就可以。”“侧妻”说着,又走向丘陵。宝音有点不情愿地去寻找干柴了。
“侧妻”来到榆树林,攀上一棵大榆树,两只不知名字的鸟惊飞了。她微笑着,从鸟窝里掏出鸟蛋放在上衣兜里,然后将鸟窝里的干草小心地抽出来放在怀中,三只鸟窝里的干草已经有一大把了。接着,她用匕首在一些较大的树枝上割开一个口子,然后腾开一只脚蹬了一下树枝,只听咔嚓一声,树枝就折断落在了地上,就这样,不一会儿工夫地上就有一大堆绿叶茂密的树枝了,她剥了一些榆树皮做成绳子,将它们捆绑在一起,然后拖着往回走。
宝音看她拖着一大堆榆树枝回来,惊讶地皱了皱眉头。
“这些东西能燃烧吗?”他问道。
“待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侧妻”微笑说。她从怀里掏出干草,用两块打火石轻轻摩擦,然后用力吹着干草,果然冒起了烟,不一会儿干草就点燃了。她不停地将干柴架在上面,大火终于燃起来了。包绮丽靠近篝火,颤抖的身躯也恢复了平静。
等篝火燃尽时,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烘干了,他们不再感觉寒冷。
“能够在篝火边待一晚上也非常不错,至少不再冷了。”宝音笑道,感激地看了看“侧妻”。
“我们还可以睡在这里。”“侧妻”微笑着,他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温暖。
“我知道你既然能这么说,自然有你的办法,你真让我佩服。”宝音笑道。
“那是当然,我们在草原上生存,这些都是基本的生存技巧。”“侧妻”说着,用一根较长一点的木棍,将篝火燃尽的灰仔细地拨开,铺了一大块草地,灰烬中还有很旺盛的木炭。接着,她又抱起榆木树枝,铺在灰烬上,有厚厚的一层。
“就这样,我们就睡在上面吧。”她首先上去,躺在上面。
宝音看了看包绮丽,拉着她也躺了上去。
“真温暖,感觉就像睡在热炕上!”包绮丽兴奋地说。
“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宝音枕着胳膊问道,“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最近总生活在噩梦中,感谢还有你在我们身边。”
“在你们男人眼里,懦弱的女人又算什么呢?你要鼓起勇气,你要做草原的主人,千万不要抱怨自己的命运。”“侧妻”叹息一声说,“唉,男人的心就像海绵一样,在烈日当空的时候它总饱饮海水,在暴风骤雨的时候它总是埋怨涨满的浊水。可是,有从不灼热的太阳吗?有总是平静的风暴吗?”
宝音默默不语,他突然感到眼前这个女人不同寻常,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崇拜的感觉。
那是他们逃离札木合的营地的第四天。有时候隐约可以听到马群跑过的声音,却见不到人。他们忧心忡忡,既怕落入札木合之手,又怕被狼吞噬,或被毒蛇咬伤。而且这里已经很难再找到食物了,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种种磨难仿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让宝音感觉似乎已经走入绝境。
为了能够再安全一些,或者能够找到食物丰富的地方,“侧妻”提出要走得更远一点,她说必须穿过怯绿涟河,河对岸有一片树林,在那里有野果和野鸡之类的食物。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终于走到怯绿涟河南岸。天空又阴云密布了,草原一片沉静,雷鸣声从头顶滚过,一直延伸到河北岸的红柳林,接着传来一阵阵隆隆的回响声。在这天地相接的草原上,突然升起阵阵混杂的喧嚣。宝音拉着包绮丽站在丘陵的一个低洼处,以免遭到暴雨的突然袭击。“侧妻”看到他把她抱在怀中,用双手暖和着她的脸蛋,她远远地瞅着,白了他一眼,为了不妨碍他们,她站在了另一个低洼处。
可是大雨并没有降临。他们又从低洼处走出来,等着“侧妻”的吩咐。
“我们要渡河,河对岸是个好地方。”她冷淡地说,然后指挥大家去捡干的树枝和木头。
直到晚上,已经准备好所需的干树枝和干木头了。她用榆树皮绑扎这些树枝和干木,再涂上一层厚厚的松脂,造了一只足可以载三个人的小舟,然后将它放在篝火边烘烤。
第二天清晨,他们抬起木舟来到河畔,将它推入水中。他们乘舟顺流而下,穿越峭壁,漂流到一个河对岸的一个拐弯处,在落日的景象中他们登岸了。
岸上可以望到某个部落的毡包,还有一些金字塔形状的建筑。她穿过肥沃的小山谷,越过起伏的小丘,涉过溪涧和小河,凭着她精确的直觉,简直像飞鸟似的径直向前走着。这草原的幽境似乎从未有人来打扰过,松林旁突兀的岩石巅顶,就像是在山上为草原的守护神树立起的一尊雕像。在这里有一个山谷,果然看到了“侧妻”所说的松树林,他们以沉默融入这寂静的场景。
在林中很容易就搭建起一个简易的草棚,包绮丽似乎太困了,没一会儿就沉睡在草棚的草堆上,下面铺着宝音的外套。
本来坐下休息的“侧妻”见她熟睡,突然起身走出草棚,朝着松林深处走去,宝音摇摇头,只好紧靠着包绮丽坐在那里。
就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被传来的一声声啜泣声惊醒了。他随着声音的方向寻找了过去,却看到了“侧妻”正蹲在地上悲痛地哭泣。
“尊敬的札木合夫人,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你就打开你的心扉把你这痛苦的心事诉说出来吧。您思念家人了?”
“侧妻”站起身,立刻反驳道:“我怎么会为一条恶狼而流泪,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有夫有子的妇人吗?”
“您说什么?”宝音深感诧异,接着问道,“难道你不是札木合的侧妻?那么你是谁呢?”
她抹了抹泪痕说:“我出生时亲生父母就把我抛弃了,他们总认为我是一个能给家族带来不祥的女孩,因为我从小就说一些奇怪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所说的场景和事情总是清晰地在我心中,就像我亲自经历过一样。后来我被一个善良的女人捡了回去,她是札答兰部一个贵族的女儿,未婚时就收留了我,视我如同她亲生女儿。可怜的养母年轻的时候命运就苦得像草原上的苦苦菜,她所爱的男人因为她身边带着的我而误会了她,以为我是她和某个人的野种,于是带着一些人拆了她家的毡帐,抢了她家的牛羊,并杀了她的父母,就是我的祖父和祖母。而这些人中就有札木合,他强暴了我年轻的养母,她就硬着头皮跟了这个她并不爱的男人,是为了把我抚养大。他酷似一位草原部落的大汗,被他部族的人奉若神明,所以他可以做他任何想做的事。我十四岁那年,凶残如恶狼一般的札木合想如强暴我养母那样强暴我,不过,被我养母阻拦了。养母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如果他做出这种禽兽一样的恶事,就干脆一刀杀了她。札木合却说,长生天不准他干出这样的坏事,因为她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而我却被痛苦萦绕着,我不愿认贼作父,那天晚上我是穿着这身衣服去救你们的,这是我养母的衣服,札木合的人见了我这身装扮肯定以为是我的养母,所以你们才有幸被我救了出来。我之所以悲伤,是因为我不能再回去了,他会杀了我,然而我救了你们,却害了我的养母,她可能已经死在札木合的屠刀下了。”
宝音耐心地听完,又问她:“可怜的姑娘,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小时候所说的奇怪的话都是些什么呢?”
“我记得我骑着一只巨大的银色的巨鸟撞击在山崖上,巨鸟受伤,可能是死了,我也死了……”她惊恐的眼神注视着他说,“而我,自从在俘虏中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一定认识你,因为我觉得你很面熟,并且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我想我们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说完后,慢慢地摘下纱巾,她的容颜显露了出来,宝音的心在怦怦跳动,他看到她闪亮的眸子和长长的睫毛,大眼睛里充满了神秘的光亮,颊骨微微隆起,洁白如玉的牙齿,苗条迷人的身段……
“格根塔娜……”宝音不禁惊叫一声,响彻整个松林,他突然把她紧紧搂在胸口,不禁失声痛哭,高声说,“噢,格根塔娜!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噢,天哪,格根塔娜!”
她大吃一惊,用力推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我记忆中的,就是我的养母也不知道啊。”
“格根塔娜,我是宝音,知道吗,我就是宝音博士!在印度考古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宝音激动地喊叫着。
“宝音……啊,是的,我好像记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是在做梦吗?”她也不禁又欢喜又困惑。
“不,不,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你,我现在就在这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没想到你是以这种方式来到这里的,天哪,真的难以置信,你竟然还记得前世的事情!”宝音又拥抱住她,激动不已。
这种机缘巧合真叫他们的心承受不了,一对情侣的感觉突如其来,久别重逢的相遇使他们又增添了一层爱。他紧紧地抱着她,她徒然地用一只手护住胸脯,好像要挣脱他,而他已经紧紧地搂住了她,已经完全陶醉在她的气息中。而就在这时,包绮丽站在了他们面前。
格根塔娜半推半就,而宝音却丝毫没有察觉,依然用力搂抱她、吻着她。包绮丽捂着脸赶紧逃开,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两个人都惊呆了。
就在他们一起快要追上包绮丽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一阵狗的叫声,它似乎越跑越近。一个人骑着马突然赶来,他一看见他们就大声嚷道:
“感谢长生天!我找了你们好久,终于找到你们了!我的猎狗在你们停留的地方嗅到了你们的气味,是它带我来到这里。你们一定遭了很多罪!现在就让我们回家吧,公主和大汗,还有诃额仑夫人都非常想念你们。”
宝音定睛一看,原来是博尔术,他的胡须和头发湿漉漉的,面孔和手脚都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印。
格根塔娜转身说:“感谢长生天派你来救我们,不过我们不想回去了。”
“你是谁?”博尔术奇怪地看着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包绮丽说,“怎么又多出一个?”
“她叫格根塔娜,跟我们是一起的。”宝音又转身对包绮丽说,“绮丽,这就我曾给你说过的格根塔娜!”包绮丽先是一愣,然后又淡淡地笑了一下。
“回去吧,札木合这条老狗还在不停地找你们!”博尔术严肃地说。
“既然这里已是铁木真汗的草地,我们还怕什么!”宝音说。
“可是札木合还在与我们作战,虽然他的部落联盟军已经四散而去了,但他仍然像一只恶狼一样纠缠着我们!”
“如果我们不回去呢?是不是你会杀了我们?”宝音问道。
“我不杀你们,你们是大汗尊贵的客人,我怎么会杀你们!诺敏公主想念你们,每天都在哭泣,大汗才让我们四处寻找你们的!”
博尔术的这番话打动了包绮丽的心,她的眼睛不禁充满温情的泪水。
博尔术又说道:“回去总归有个寄身之处。”
宝音点点头。就这样,他们带着格根塔娜又回到了铁木真汗身边。
对于宝音与包绮丽的突然到来,诺敏其其格激动又兴奋。
诃额仑夫人非常喜欢格根塔娜,因为她的容貌和她手背上文的蝙蝠图案经常让诃额仑夫人想起年轻时的速赤吉勒。而奇怪的是,诺敏其其格见到格根塔娜以后,也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她对宝音说:“感觉就像是奶奶复活了,并返老还童了一样。”
而这件事却让宝音又一次陷入重重的迷雾之中,他努力地整理着思绪,想着这些事,但始终理不出头绪。
正当宝音在无奈中决定留下来的时候,一次意外事件的发生又似乎改变了他的命运。
一个晴朗的上午,铁木真大汗为了庆祝札木合与其十二部落联军败退溃散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金帐又迁回了克鲁伦河上游,苏布拉嘎湖就在附近,他们在这里又建起了斡耳朵。快到中午的时候,诺敏提出要去苏布拉嘎湖游玩,这个建议得到了铁木真大汗的允许。随即,宝音、包绮丽、诺敏其其格和格根塔娜骑着马在几名护卫的保护下向苏布拉嘎湖奔去。
很快斡耳朵就被河岸的阴影给遮蔽住了,到湖岸之后,宝音让大家下马,诺敏吩咐护卫照看马匹,而他们继续沿着岸边墨绿色的悬岩往下走。他们在湖边点起篝火,开心地玩耍,一直到晚上,护卫开始催促他们返回。而到了一个僻静处,宝音从枝叶低垂到水面的灌木丛下面拖出一只隐藏在那里的用榆树皮做的小船,这是他和格根塔娜、包绮丽渡湖之后,他偷偷藏匿在灌木丛中的。有两个护卫跟随在他们身后,惊讶地看着宝音拖出一只小船。为了不让护卫看出他的目的,他默不作声地示意要姑娘们上船,除了格根塔娜摇头外,包绮丽和诺敏都毫不犹豫地照他的指示做了,宝音很快就划船,等护卫反应过来,已经毫无办法。诺敏和包绮丽不时担心地回头张望着,这时,夜色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挡在湖畔前,很快就看不清湖畔上的景物,只能听到护卫们大声叫喊他们的声音。
在一片寂静中,他们听到了沉闷的瀑布声,这里给宝音和包绮丽的印象很深刻,包绮丽明白他的意思,脸上出现又惊又喜的表情。宝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捕捉着湖中可能发出的任何声响,当他确信不会有人来追赶时,才又从容地继续慢慢前进。他们来到一处阴影特别深暗的湖水中,他看到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他辨别着那是不是漩涡,踌躇不前。
“我们会不会出事,这只小船能支撑多久,它会不会散架啊?”包绮丽闷闷不乐地说。诺敏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宝音则拿起一根长长的木棍,在岩石上使劲一撑,使这只脆薄的树皮小船直向湍急的湖心驶去。坐在船里的诺敏和包绮丽连手也不许动一动,她们几乎都吓得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望着闪闪发光的湖水,生怕一不小心这只脆薄的小船就会被湖水所吞没。
“远处好像有很多漩涡,可是我不敢确定究竟是哪个漩涡能够送我们回去,我必须要找找看,你们要坐好了!”宝音喊道。正当包绮丽吓得闭上眼睛,心想可能会在这瀑布脚下的漩涡中丧命时,小船却已平稳地靠了岸,停在一处平坦的岩石边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这是到哪啦?下一步怎么办?”诺敏问道。
“我们到瀑布脚下了。”宝音回答说。在瀑布的咆哮声中,他几乎是喊着说话的,“下一步就是要小心稳妥地划回去,要是把小船给弄翻了就全完了,这么一只榆树皮和松胶做的小船能载我们到了这里,已经很少见了!”
宝音下去使劲推了一把小船,然后他又跳上去,船又迅速地调头离了岸,只见他高高的身躯就像在水上滑翔,瞬间船儿就被湖心深沉的黑暗所吞没了。
“我看不到漩涡,奇怪,好像它们又不见了!”宝音大声说。
“再找找看!”诺敏回应道。而包绮丽则双手紧紧抓住船舷,紧闭着眼睛。
“与其这样可怕,还不如留在斡耳朵,我不想死在这里!”包绮丽埋怨道。
“少说两句不吉利的话吧,也许你回到斡耳朵又会后悔没死在这里!”诺敏咕哝着。
一阵从瀑布那儿飘来的冷飕飕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瀑布的水似乎就要冲击到船了,水流直泻而下,在夜晚如一道白色的帷幕,奔腾汹涌,席卷着一切。
突然传来一声怪叫声,接着是一片死一般的静寂,静得仿佛连汹涌澎湃的激流,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奇怪可怕的叫声而停止了。她们都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宝音也被这声怪叫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包绮丽吓得怔住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道。
“那是什么声音?”诺敏也大声问。
宝音摇着头没有回答。他用一副惊讶模样仔细地倾听着,好像期待那叫声的再次出现。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怎么不回答,如果是水怪之类的东西,我们最好避开,不要惹怒它,也许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包绮丽焦急地说。
“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它是因为怕我们才发出了叫声!”诺敏镇静自若,和焦虑不安的包绮丽完全不同。
“不,听起来这不是人的声音,我决不会听错!也许真有水怪?”他谨慎地握着撑船用的木棍说。
“这里什么也看不见。”诺敏不满地摇着头说,“我们还是上岸吧,等到明天太阳出来之后再找漩涡。”
诺敏镇静的态度使胆子较小的包绮丽也意识到危险了,她连连表示赞同。
“我想是个好主意,但是我们的船不能再返回去了,也许还没到岸边这只船就会散架,我们将落入这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湖中。”宝音四处张望着说,“我会游泳,你们在船上呆着别动,我游过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别离开我们,宝音。”包绮丽说,“在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危险,你去看什么!”
“好吧!”宝音谨慎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我也怕遇到可能会吃人的水怪。”
“不管什么东西,我们还是找漩涡吧,我们必须回去,家里人一定对我绝望了。”诺敏打断他说,“宝音哥哥,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你是说那个该死的查干夫吗?”包绮丽带着妒意问道,然后她认真说,“我和宝音不会再卷入到你们的事情中了。”
“我说的是我父母,查干夫以为我死了,我通过这种方式已经和他了断了一切。”诺敏笑道,“如果回去,我和宝音哥哥要结婚了。”
“真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哦!天哪!”包绮丽噘着嘴说。宝音凝神倾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
“你们可以闭上嘴了。”宝音气愤地说,“能不能安静一点,也许那个该死的水怪或者什么魔鬼早就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宝音的话突然停住。突然又响起可怕的响亮的怪叫声,使得诺敏直盯着包绮丽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叫声过后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他们三人面面相觑,惊恐地等待着那声音再次响起。
“真是见鬼,到底是什么!”宝音划着船说,“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要离开这里,离它远一点。”
“这么说,危险已经在我们眼前了吗?”诺敏问道。
“到现在还没找到漩涡,我们在这里停留很久了,我不怕水怪的危险,我是怕他们会来找我们,如果他们听到这种声音,就等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位置。”
“如果这种可怕的声音是一种超自然的原因,那我们也就不用怕了。”包绮丽突然镇静自若地说,“也许这种声音只是铁木真想出的某种恐吓我们的方法。”
“这是绝无可能的。”诺敏严肃地回答说,“无论是野兽的叫声还是猫头鹰的鸣声,还是该死的古代人装出来的任何叫声,都骗不了我,这种声音不像是人能够制造出来的,它好像在警告我们什么。”
“真是太奇怪了。”宝音嘟哝道。
强劲的夜风掠过湖面,把瀑布的咆哮声赶进了深渊,听起来仿佛在远山的背后不断地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他们的上游,水面上到处闪烁着月光,但是在他们站立着的岩石附近还被罩在阴影之中。除了瀑布飞流直下的咆哮声,这儿依然保持着那种夜晚和荒野的寂静。每个人都把眼光盯着湖面,想要找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以便可以用来解释他们听到的奇怪叫声,可是什么也没看到,在朦胧月光下,他们紧张而急切的目光所能看到的,只是些光秃秃的岩石和矗立不动的灌木而已。
“什么也看不到啊,这只是一个幽静而美好的夜晚。”包绮丽看到月亮,心里平静了许多,她轻声低语说。
“你们听!”诺敏突然打断她的话。用不着她提醒,大家都清晰地听到了,同样的怪叫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它好像来自湖心,冲过峻峭的湖崖,在森林中丘陵和丛林中起伏而过,最后慢慢消失在远方。
“谁能说出这是什么叫声吗?”最后的回声在湖面消失后,宝音肯定地说,“这绝不是人世间的声音。”
“好像马受惊时发出的惊叫声。”诺敏侧起耳朵说。
“我还是游到那里看看比较放心。”宝音说完,脱下外套就下了水,还没游到怪叫声出没的地方,突然又响起了一声长啸,就像什么野兽突然受到惊吓,自动扔掉自己的猎物逃窜一样。他本能地急忙调转头,游了回来,然后浑身湿漉漉地爬上船。
“我们还是找漩涡吧,不要理它,至少它无论是什么都没有侵袭我们。”
宝音的态度非常严肃,已经看不出有任何胆怯惊惧的迹象了,刚才那种一时的懦弱已经随之消失。他现在已完全搞清他们眼下的真实处境,准备拿出他勇敢的天性全力来面对现实了。过了半个小时,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把柔和的光线垂直地洒落在静静地偎依而睡的姑娘身上。宝音深情地凝视着这一动人景象,他拿起自己脱下的外套,盖到她们身上,然后自己也枕着胳膊躺了下来,船就在湖水中漂着。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湖心暗处。
这时候,他看到怪声出没之处竟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且越来越大,致使小木船都晃动起来。他突然翻起身,将包绮丽和诺敏从沉睡中摇醒。
“是上路的时候了!”他低声说,“大家作好准备,跟我跳进漩涡中。”
“一晚上都平安无事吗?”包绮丽揉着眼睛说,“我可守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没什么事啦,我想那不是什么可怕的声音,是漩涡发出的声音吧,也许是摩擦撞击的声音,也许漩涡底下是空的,而那种声音正是它发出的回声。”宝音一边说一边作准备。这时,包绮丽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立刻从身上掀去外套。
诺敏似乎还没醒来,并且在梦中娇声柔气地咕哝道:“不,不,亲爱的爸爸,我没有被抛下,宝音和我在一起呢!”
“是的,纯洁美丽的小姑娘。”包绮丽噘着嘴低声说,“宝音在这儿哪,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决不会离开你。诺敏!诺敏!你醒醒!我们该走了!”
宝音刚想再说什么,可是话还在嘴边,漩涡周围突然响起一片狂呼乱叫的声音,他全身的热血顿时涌向心头。喊声持续了差不多有一分钟,仿佛四周到处都是从地狱中冲出的魔鬼,用粗野的嚎叫发泄着自己疯狂的仇恨。包绮丽惊叫了一声,诺敏也迷迷糊糊地吓得倏地跳起身来,在这鬼哭神嚎般的喊声中,宝音站立起自己那瘦长的身子,用双手掩住两耳,大声喊道:
“哪来的这种叫嚣声!莫非地狱之门打开了吗?人类哪会有这样的叫声!”
包绮丽和诺敏神情紧张地倾听着,宝音抓住这个时机,纵身跳入漩涡,诺敏也慌了,跟着跳了下去,包绮丽犹豫了片刻,也跳了进去。漩涡的水依然照常迅疾奔流旋转着,黑暗的水面上已经不见小船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宝音才醒来,见自己和诺敏躺在一起,就在最初他和包绮丽被查干夫绑架的墓穴之中。
“不好!诺敏,绮丽呢?”宝音推着诺敏问道。
“我怎么知道!也许她还在湖中,她也许没跳下来。”诺敏嘟哝道。
宝音有点心烦意乱,他正为包绮丽焦急的时候,就听到头顶上面一声大叫,包绮丽从天而降了。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宝音兴奋地抱住她,才没摔倒在地。
“鬼知道,我是跟着你们跳进湖中的。”定了定神,包绮丽看看四周说,“啊?这不是又回到原地了吗?”
“是啊,我们又回来了!出了这个墓穴我们就可以去诺敏家喝奶茶了!”他笑道。
刚刚站起身,就听到传来的脚步声,他们回头一看,竟然看到阿其勒图和几个牧民过来了,宝音不免感到惊讶。
“哦!长生天保佑啊,终于找到你们了!”阿其勒图突然朝后面喊道,“诺敏也在这里!哦,天啊。”
阿其勒图抓住诺敏的手,他的手不住地颤抖,婶婶也来到了这里,她看到狼狈不堪的宝音,好像才松了一口气。美丽的诺敏用臂肘半支起身子,她脸色惨白,头发蓬乱,额头沁出痛苦的汗珠,而黯淡无神的眼睛投向妈妈表露她的歉意,嘴唇还勉强泛起微笑。
“你们还好吗?查干夫来告诉我们,说你们俩被塌陷的墓穴埋住了,我们在这里挖了两天,谢天谢地,看到你们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阿其勒图说着,看了看诺敏,又看了看宝音,接着说,“不过,诺敏怎么会在这里?”
听他这么一问,诺敏和宝音都相视一笑,但他的眼神告诉她,不要对任何人泄露这些不可思议的秘密。
“一言难尽,还是不说了,总之我们都很好。”诺敏声音微弱,对阿其勒图说,“才过去两天吗?”
阿其勒图沉吟了片刻说:“是的,两天啊。这两天就和两年一样,我们都快被你们急死了!”
“是啊,我们也感觉好像过了两年一样。”包绮丽也站起身说。
“走吧,回家吧,你们一定是饿坏了,找到你们是我最大的好消息,今天长生天显灵了!”阿其勒图扶起诺敏,对大家笑呵呵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