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样的生活大规模地矗立在人们面前,中国人进进出出,似乎好日子唾手可得;于是它成为一块样板,改变着人们的眼光,引导着生活的潮流,带动着青年人的想象,把一切卑屈的壮志、变态的自尊都逼回到它们生发的那个角落里去了。
他的这些想法,都对于小羽说过。当时她就非常不屑地嘲笑他,说他老了,说他土了,说他保守了。于小羽倒是属于这里的,她似乎天生就对豪华、奢侈感到亲近,尤其是邱英英回国以后,她更是变本加厉地崇洋媚外了。
然而,还有一种隔膜和厌恶的感觉令他难以克服心底的抵制,这就是被大大小小的洋人夹在腋下,揽在怀里的中国姑娘!在他眼里,她们是在公然地不可一世地在同胞面前炫耀着某种用可以想见的交易换来的伪劣的优越感。作为中国的男人,他感到屈辱,内心受到强烈的种族意识的烦扰。洋人们凭什么玩我们中国的姑娘?
是不是有些病态了?他曾经问过自己。最初接近这种生活,他的内心总也止不住地翻起这种那种既自卑又自尊的难以平息的感受,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接触,才使得他的心境渐渐平静以致麻木。
这时,一位女士款款地走向他,轻轻叫了一声,老林。
这是一位陌生的东方血统的非大陆女士,一位修养不同身分不同的女人,不容置疑。他认真地打量她。她伸出手,绵软无力地握住他的手,说,我是邱英英。真的是邱英英!
是邱英英!那个曾经穿戴着全套军用品,军棉衣、军棉裤、军大衣、军棉帽、军用大头鞋利用休假来赴约会的小女兵!那个曾经有着痛苦眼神、发着高烧、不断说着“我冷”还要按时归队的小女孩儿!那个与你之间有着不少往事的姑娘!
小邱,请坐。林光明说。
好,就坐这儿?邱英英声音温柔,举止得体。她的容颜是多年养尊处优,一流保养的样板,她的风度是由金钱、娇宠、轻松自由的优越生活堆砌而成的。
她从手袋里拿出香烟,递给他,说,老林,你终于肯见我一面了。
我不抽烟,谢谢。林光明说。
看到邱英英脸上各样感受风起云涌的神情,他反而镇静下来。
你好吗?她问。
你是明知故问;要是好,我会在这儿吗?
要不是于小羽跑到我那儿去,也许你永远也不肯见我。她说着扬起手指,服务员立即过来。她问林光明,还加点儿什么?
不用。他说。
她说,咖啡,不加糖。等服务员走开,她接着问,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我有自己的事。林光明表情严峻。
你怕见我?
干嘛怕你?
也许有些事你怕不好解释,是吗?
不,没有。我从没答应过你什么,是吧?从没说过我爱你什么的,是吧?
现在我能问问……
小邱,别问了。没有,真的没有什么了。
如果我是问,你和于小羽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你该去问她。她没理由不说。
她只说是你打了她……真的吗?
林光明果断地切入正题,他问她,于小羽现在在哪儿?
在我妈妈家。就离你们家不远。
我知道。他阴沉沉地说,能把电话告诉我吗?
小邱说,那是我妈妈家呀,他们都老了……
那我怎么和她联系?他问。
就先找我吧。我再给她做工作。反正她也不能总住在那儿……你以前打过她吗?老林?
这是第一次。
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会爱护人的人,等我听说了你们结婚的事以后,我找了你们好久。我一直为于小羽高兴,还特别羡慕她。
现在轮到她羡慕你了。林光明冷笑道。
怎么会?
你难道不知道,她一直在和一个洋人来往吗?他问她,小邱,你是真的单纯,还是帮她瞒我?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会……
她谁的朋友也不是,她只是个洋人的玩物,洋人的****!林光明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邻座有人望过来,打量着邱英英。
邱英英吃惊地看着他,随即眼泪就涌上来,楚楚可怜的。
林光明话刚出口就发觉自己说错了,立刻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他知道解释也晚了。看着女人哭,对男人永远是个刺激。毕竟一滴滴落下的都是感情。尽管它们不期而至的时候会烦扰你,但当它们应运而生的时候,或许会令你感到自信和强大;甚至滚滚而下的泪水也似乎是代你流泪,也卷走了你的烦恼和忧愁。
16世纪以来,神秘的北极对探险家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到达北极点成为探险家们梦寐以求的目标,然而,几个世纪过去了,数百探险家葬身北极,长眠于寂寥的白色荒原。
林思羽气喘吁吁走进饭店,穿过大堂,左右张望,没见到爸爸,就从钢琴师身后直奔电话间。在电话间里,刚刚拨了号,抬头一眼就看见了咖啡座里的爸爸--林光明!爸爸对面是一个女人,一个时髦的、娇小的女人。
林思羽慢慢走近他们。爸爸也看见了他,他先站起来,疑惑的。林思羽的眼光始终直直地停留在邱英英的脸上。这个显然不同于内地女人的阔太太是什么人?她和爸爸是什么关系?他们怎么在这儿?
林光明离开邱英英,三步两步走到林思羽面前。林思羽,你怎么来了?
你在这儿干吗呢?林思羽冷冷地说,我找了你半天,我钥匙丢了,进不去家门。
今天是星期五吗?……啊,对不起,我糊涂了。
妈妈呢?林思羽咄咄逼人地盯着父亲。
林光明说,你妈妈好几天没回家了。我也正在找她。
那个人是谁?
林光明知道儿子一直憋着想问的就是这个。他说,她是妈妈的朋友,只有她知道妈妈在哪儿。
她叫什么?
邱英英。
我怎么没听妈妈说过?
她没和我们说过的事多了。林光明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多数时间是看着地面。
什么意思?儿子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父亲说。
妈妈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你们会离婚吗?
不知道。
林思羽冷笑道,我的名字真是快要名副其实了……别真的是只能思来思去了。
林光明说,不是没那个可能。他把钥匙递给儿子,说,我一会就回去,要不你在这儿等我,咱们一会儿在外面吃点饭……
算了吧。林思羽接过钥匙就掉头走了。把他爸爸一个人丢在原地。
眼前的邱英英把一杯咖啡放凉了。她问他,这是你们儿子?
对,上初中了。
邱英英算了算时间,说,对呀,差不多这么大了。我也有个儿子,是小的,三岁;大的是女儿,也六岁了。
我们生的早。
认识你以前,我差点儿就嫁给小罗医生了。要是那时候就生了小孩的话,都该上高中了……邱英英望着林光明说,但是于小羽坚决不同意。她对我说,你不能在这个山沟里谈恋爱,你还没有见过真正棒的男人哪!……后来你就来了。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她一直认为你很棒……邱英英有意做出释然一笑。
当兵以前她就和我好了,可是和别人却来了个说结婚就结婚……林光明说。
你不该记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是记仇,我是说,她是个没良心的人。
当时她把我介绍给你,就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
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小邱。这次也一样,她仅仅是利用你。
是她改变了我的一生,真的。小邱说。
满脸带伤的于小羽确实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找了邱英英,因为她实在不想让小邱直接看到她的不幸。你把林光明介绍给人家,又活活从人家手里抢了回来。如今你活得不如意,这不是活该是什么?好在小邱并没有这么想,她只是觉得林光明不珍惜这么多年的感情。于小羽没有说林光明出拳的原因,小邱也没问。因为不论什么原因都不能打妻子。
林光明说,小邱,麻烦你把于小羽送回家。
邱英英说,你能保证不再打她吗?
林光明说,我保证。
邱英英说,那还是要看小羽的态度。
那我是说了等于没说?林光明咧了咧嘴角,等于是笑了笑。
对了。小邱说。
那就算了,小邱,谢谢你帮助她,也谢谢你见我。林光明站起来,准备告辞。他又说,我打算去北极,要走一段时间,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邱英英有些吃惊,问他,小羽知道吗?
林光明说,她知道。……我的意思是,去北极的决定一做出,心里就好象有好多事情要做个了结。于是就想起好多过去的朋友和事情,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人的事情,一件一件想起来,也该有个交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别这么说,老林。邱英英含着眼泪劝道,没那么严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说,去了北极,也不是不回来了。自己注意点就是了……
林光明说,也许是我老了?爱怀旧了?
现存的北极驯鹿则更接近于其原始祖先的自然状态。驯鹿最惊人的举动,就是每年一次长达数百公里的大迁移,也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勇往直前、前仆后继。驯鹿的迁移是一种充满理性的长途旅行。春天一到,它们便离开赖以越冬的亚北极森林和草原,沿着几百年不变的既定路线往北进发。
星期天,林思羽又去了那个四星级饭店。他在大堂的咖啡厅里几乎坐了大半天,中午一杯咖啡,下午一杯咖啡,两眼不住地盯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直到傍晚,他终于看到一个女人从通往二楼的扶梯上走下来。他站起来,直勾勾地迎上去,唐突地挡住了她的路。
请问,您是邱英英女士吗?
是的。……啊,我们见过面的,你是林光明的儿子?
对,我们见过面。
啊,因为你长得太像他了。非常像他年轻的时候。
思羽局促不安,两脚交替着挪了挪,说道,……阿姨,能和你谈谈吗?
他们回到思羽刚才坐过的地方。服务员刚刚把桌面收拾干净。邱英英对思羽说,不如我们直接去吃晚饭,谈话也方便。她带思羽来到大堂的另一边,进了一个粤菜厅。
坐下来以后,思羽直冲冲地问,我爸爸也经常来这儿吗?
邱英英摇头说,倒是你妈妈经常来;你爸爸直到这次的事出来才肯见我。他是为了找你妈妈才来的。
你和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邱英英一笑,我们这一代的故事,你们听得还少吗?但是很少有年轻人能够真正地听进去,尤其在你这个年龄,自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呢……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我和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好朋友;而且我和目前发生在他们俩人之间的矛盾没有一点关系。……来,先吃菜;喝点酒吧,红酒,黄酒,还是白酒?
你刚才说我爸爸一直不肯见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爸爸?你一会儿回家去看看他,和他谈谈,知道知道父母的故事没有什么坏处。邱英英点起一支烟,却并不多吸,只让香雾袅袅地飘着。
思羽发现邱英英的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细嫩得几乎透明,看得见粉红色的肌肉和浅蓝色的血管。他突然想,这样一双手抚在我爸爸身上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感觉?为了及时摆脱这个肮脏的想法,他立刻去想妈妈。想妈妈美丽而疲惫的眼睛。
我听爸爸说,只有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她在哪儿?
她现在很痛苦,她说她谁也不想见。
连我也不想见?
她没提到你。
你呢?你也没向她提到我?没告诉他我正好碰见了你们?
对不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她呢。她在一个无人打扰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
好吧,我明白了。思羽显得很沮丧,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地说道,谢谢你的晚餐。再见。
她叫住他,目光诚挚而清澈。他不敢正视她,因为他觉得她突然变得太漂亮了,而且她对待他的态度也有些特殊,他感到紧张。她说,思羽,以后如果有事找我,就直接给1134房间拨个电话,我住在那儿。
林思羽告辞出来,心想,爸爸肯定也知道这个号码。1134房间。他们在一起住过吗?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思羽从饭店出来就直接回了家。爸爸的房门紧闭,有沉重的鼾声传出。家里十分凌乱,父亲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象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整个家里连空气都带着无人看管的被抛弃的味道。思羽来到爸爸门前。他不知该不该去敲门。他很不好意思,面对父母公开了的感情危机,就好象一个小孩偶然窥视到了大人们的不为人言的秘密;他一方面认为自己的年龄已经大得足以有权了解一切,一方面却明白自己其实是无能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