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一年的上半年,短篇小说情况如何?有的说,短篇小说“跌价”了,它不再象前几年那样众****誉,不再是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了;有的说,短篇小说引人注目的位置,已被中篇小一说替代了;还有的说,今年以来短篇创作不太景气,多数作品的思想艺术水平都不及去年了……看法纷纭,不一而足。我想,要求得一种比较切实的看法,还应该到作品中去寻找。
的确,短篇小说不再象前几年那样,尖锐,新鲜,效果轰动;随着中篇小说的兴起,人们在短篇之外,也很关注中篇小说了。短篇是轻武器,敏锐、精悍,它的兴起正值思想解放的发韧阶段,当时人们期待于文学作品的,主要还是能否及时鲜明地提出重大“社会问题”,于是,不少短篇小说获得了超出作品本身价值的特殊效果。几年来,三中全会精神的深入贯彻,思想解放潮流的迅速发展,不但推动了短篇小说的创作,而且提高了读者的思想水平;所以,不是短篇“跌了价”,而是读者的欣赏要求提高了,广泛了。至于说到今年以来短篇创作水平下降,那就要作具体的分析了。在对某些生活领域的反映上,由于种种原因,可能会出现曲折反复,显得薄弱;但只要留心阅读作品,就会发现,总的看来,今年的短篇小说还是在逐步地发展着:向广处、向深处、间新处发展着。它就象一个创出好纪录的运动员,要再创新纪录,是困难的,但毕竟在提高;它又象冲出一段艰难河道的河流,要再加深加宽,流速就不会那么快了,但毕竟在向前流动着。
首先,今年以来的短篇小说,给人突出的感觉是,呈现出题材的转移和扩充的趋势。打从去年下半年以来,反映当前现实矛盾的作品就开始增加,到了今年,这类作品的数量更多了,初步扭转了过份集中描写“伤痕”的现象,题材面扩大了。这是很可喜的现象,说明我们的作者有正视现实,关注现实,思考现实的勇气,他们不但站在今天回顾昨天,而且从昨天与今天的历史联系中,面兑现状,反映现状。这种题材的转移和扩充,又突出集中地表现在反映当前农村生活的作品中,加强了前几年一个很薄弱的环节。去年短篇小说《乡场上》发表,引起广泛重视。作者敏锐地、准确地抓住了当前农村生活的转机,写了农民在由穷变富的过程中,精神的觉醒,人的尊严的恢复。由于这是当前农村中的普遍现象,于是一大批作品,从不同的角度,再现了这种觉醒和变化。如当年写出过《大河涨水》、《鱼鹰来归》等精彩短篇的高缨,于去年底发表的短篇《悔》;再如,彭兴国的《这车好炭》、张发的《硬汉宫老存》和赵本夫的《卖驴》等。但更加惹人注目的,则是高晓声的《水东流》和《陈奂生转业》。作家站得高,钻得深,视野开阔。他的作品已不限于仅仅写农民的由穷变富,而主要表现了新的时代因素渗透到农村生活以后,在农民精神世界引起的广泛的变化,人生观念、价值观念、道德观念等一系列传统观念受到了冲击,农村正进行着一种潜在的新与旧的斗争。比如《水东流》中的刘兴大,他勤俭、保守,还有点儿狡黠,很讲实惠,但他越来越感到与生活不能协调,原有的观念与现实凿枘不合。然而生活毕竟象滚滚东流的水一样不可抗拒,他的观念也不能不变。小说的开头,高晓声是这样写的:“村与村之间,空隙在缩小,距离在拉近……站在田野里环顾四周,竟疑身居城围之中,牧歌式的生活早已结束。”这自然是对作品的具体环境苏南农村的描写,但何尝没有一种深长的寓意呢?作家捕捉和表现的,正是“牧歌式”的陈旧的生活方式与现代化建设逐渐波及到农村所引起的冲突。至于陈奂生,作家把他作为当代农民的一个典型来刻画。在《“漏斗户”主》的结尾,政策落实,粮食到手,陈奂生并不相信政策的稳定性,但眼里溢着泪花;在《陈奂生上城》里,他可以进城“卖油绳”,买新帽了——尽管新帽还没有买成,但心境已经坦然多了,还有点自鸣得意;到了《陈奂生转业》,世事大变,老实巴脚的陈奂生被推到一种梦想不到的位置,生活硬要他充当他不能适应的角色,他惶恐、迷惑、陌生,但仍然随着生活走出了好远。虽然他还是那样淳朴,憨厚,但一番“闯世界”,使这“投煞青鱼”的头脑开化了,复杂了,更象一个生活和命运的主人了。
《内当家》的作者王润滋,有胆识、有眼力,他撷取的是新时期阶级关系发生变化以后出现的新矛盾。旧日的地主要回国看他的旧居了,土改时分到这所“果实房”的一家要在院里打机井了,新旧房主狭路相逢了!这一矛盾凝聚着几十年农村生活的动荡和变迁,昔日阶级仇,今日游子情,该如何对待?正是在这种新的矛盾中,作品塑造了一个有血性、识大体的农村妇女形象——李秋兰。类似这种描写农民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变化的作品很多,作者们在注重真实性的基础上,还注意寻求各种新的角度去展开尽可能广泛的生活侧面。如王兆军的《在水煎包子铺里》,尤凤伟的《爱情从这里开始》等作品,是从爱情描写入手的,邹志安的《喜悦》、何士光的《喜悦》。还有《四妯娌》,《当麦苗返青的时候》等作品,又是从家庭关系的变化入手的。写得好的还有马烽的《典型事例》、王吉呈的《女御史》等。
我觉得,这些描写农村新生活的作品,在艺术上有一个很大的进步,那就是能够比较正确的处理政策与生活真实、政策与人物描写的关系了。这曾经是写农村生活历来十分突出的一个难题。应该看到,农村政策与农民生活有极密切的关系,所谓“政策决定着农民饭碗里的稀稠”,政策的正确与否严重影响着农民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文学作品要完全避开政策是不现实的,要写一种远离政策的纯艺术的作品更是虚幻的。问题在于怎样写才符合艺术规律,是图解政策,配合政策,让人物和故事为政策脤务,还是面兑现实,从被政策影响了的生活真实中,去提取主题,提取形象?一句话,是写活生生的有七情六欲的人(当然这种“人”的精神不可能不受到政策的影响),还是让人物的活动印证政策的正确?《乡场上》在把握冯么爸的精神变化上是很准确的,只是在后半部分,冯幺爸说得有点多了,说了一些不该由冯幺爸嘴里直接说出的话,比如“只要国家的政策不象前几年那样,不三天两头变,我冯幺爸有的是力气”等语,不但显得露,而且有点“写政策”的残痕。到了高缨的小说《悔》,就处理得更好了。作品始终紧紧扣住“冒尖户”魏立成那种将信又疑、三翻四复的矛盾心理,写他忽而在旧的阴影下退缩,不愿暴露实际收入,忽而在新的形势感染下,生出了懊恼直到后悔的心情。这也是写农民由穷变富中的精神觉醒,伹更加忠于生活真实,忠于人物性格逻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言“政策”,却把新政策下生活的巨变深刻地转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