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短篇小说成就突出,佳篇丽什如过江之鲫,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但是,人们在检视和肯定已有成绩的同时,也常常在思索着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为什么有一些作品,主题尖锐,题材大胆新颖,刚发表时,收到了轰动一时的效果,可是,时移事迁,随着“问题”消解,寿命便告终了,再读便觉陈旧和索然了?是这呰作品思想不新、现实性不强,或者没有反映出社会生活的“本质”吗?问题似乎主要不在这里。那么,究竟为什么?而相比之下,许多古今中外的短篇名作,尽管它反映的生活已成为历史陈迹,尽管它的主题也不及当今的作品更富于现实意义,可是它是那样经久耐磨,每一展读,总感到有一股内在的、永恒的打动人心的力量。它们的艺术生命力又何以永不衰竭呢?
诚然,大浪淘沙,每一时代能够传世的作品是极稀少的。我们无意要求今天的小说,每一篇只有达到名著的水平方能问世;何况,有些作品也未必没有永久的价值。但是,在这种关于艺术生命力的比较中,难道不能悟出一点艺术规律,使之成为每个作者刻意追求的目标吗?只要深入思索一番,便会发现,那些短篇名著扣动我们心弦的,主要的不是它的事件或社会问题本身,而是人,是一个个活在那些作品里的,令人颤栗、感奋、垂泪、扼腕的灵魂;那一个个既独特又带着普遍性的人物的命运和悲欢!所谓灵魂,并不神秘和玄虚,它指的是既有普遍性又是独一无二的活生生的个性,指人的复杂的精神世界,充满喜怒哀乐的心灵变幻。我们提起阿Q、孔乙己、祥林嫂、林老板、老通宝……以及建国后一些优秀小说中人物的名字,眼前就会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会联想到他们的命运际遇,会与他们发生强烈的感情共鸣,从中品味出生活哲理和历史教训。即使象孙犁的《荷花淀》那样更接近于散文的小说,里面没有提出重大的社会问题,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但是,作者所抒写的淀上儿女的人情之美,灵魂之美,民族感情之美,也依然使人荡气回肠。这就昭示了我们:在艺术中,包括被鲁迅称为“一雕阑”、“一画础”的短篇小说中,具有永恒价值的是人,是艺术家揭示出来的美的或丑的灵魂。
一九七九年短篇小说创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从最近评选出来的二十五篇获奖小说来看,我们的许多作者,已经由“写政策”、“写概念”、“写问题”的路上比较彻底地挣脱出来,折入“写人的命运”、“写人情”、“写灵魂”的正确轨道。从艺术规律的角度看,这是极大的转变。恩格斯在评价十九世纪上半叶西欧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时指出,文学转向写普通人的命运和悲欢,是一个很大的转变。那么,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在经历了政治上极左路线的干扰破坏之后,终于回归到艺术规律上来,这不也是值得充分肯定,热情称赞的吗?
获奖小说大都在总结沉痛历史教训的同时,提出或者回答了人们普遍关心的社会问题。但是,它们是怎样“总结”、怎样“提出”或者怎样“回答”的呢?是透过探索、揭示一个个打着历史烙印的灵魂,从而“隐现”和“暗示”出历史的教训呢,还是把思考的成果,通过人物这个“工具”表达出来?我们的这些优秀小说,是通过揭示灵魂的奥秘,去揭示历史的奥秘的。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以“造屋”为关目,几乎概括了农村三十多年的沧桑变幻三十年盖不起“三间屋”,就是在“******”粉碎后,造屋的理想一时也难以实现,李顺大在希望和失望中挣扎浮沉。这其间的历史教训是足够沉痛的了。这篇小说打动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呢?是事件本身吗?是隐蔽的政治上忽左忽右的力量如何支配着他的砖瓦和木料吗?如果是这样,一份翔实的农村调查报告就足以达到目的了。敁然,是李顺大这个忍辱负重,勤劳善良的灵魂感动了我们的心!当读到妹妹顺珍为盖屋的理想牺牲青春的时候,当听到李顺大被政治风云折磨得麻木而唱出酸苦的《希奇歌》的时候,当最后,为了运砖,他不得不“贿赂”,而深夜扪心,灵魂不得安宁,痛骂自己:“唉,呃,我总该变得好些呀!”的时候,我们怎能不为中国农民坚韧、忍让、忠厚的品质而感动呢?丰富深刻的历史教训已自然地包含在其中了。
然而,要揭示出人的灵魂的奥秘,创造出有生命的性格,是很难的。所谓“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心尤其难也”。要写人,最重要的途径是要真实深刻地描绘出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把环境与人物交融渗透在一起。短篇小说中的典型环境,当然不能要求它包容社会上各种重大的本质的方面,以至大而无当,造成人物与环境的脱节。作者应该象精巧的工艺师选择雕塑人物的材料一样,选择最适宜于揭示人物灵魂的特定环境、角度和侧面。《我们家的炊事员》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这篇小说写一位老工程师如何报国无门,被迫陚闲,内心痛苦不堪,三中全会以后,有了用武之地,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我们知道,要写一个人如何的遭殴打,受迫害是容易的,要写出他灵魂深处的痛苦却是很难的。而这篇小说的作者偏有这样的本领。他写的是一个七口之家的日常琐事,落墨最多的义是做饭、论菜之类。这个家很平静,没有什么哪怕稍微激烈的冲突。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作者深刻地塑造了工程师韩冠芳的灵魂,生动地表现了他正直、迂阔,外冷而内热的献身精神,有些怪僻古板的个性。做饭,是件极普通的事,可是当它与吃惯现成饭的高级知识分子韩冠芳联系起来,就有挖掘不尽的内容了。他的沦为家庭炊事员就足以耐人寻味,他的照菜谱却做不出菜,更令人失笑。他的“忽然对做饭产生了那么巨大的热情”,又叫人奇怪。在平静得几乎窒息的空气里,我们仿佛感受到他的情绪的变化,苦闷的深沉。而作者常有他的“点睛”妙笔。例如韩冠芳“切苦瓜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气恼了,把菜刀‘哐当’扔到案板上,两根苦瓜叽哩轱辘滚到地下,他捡也不捡,眯缝起眼睛,从墙上的小窗,瞭望远处的天空,许久一动不动。”“一会儿,他忽然长叹一声,低头拿起菜刀,用刀背轻轻敲击着案板,象吟诵古诗似的,拉着长声,自言自语:‘小人哉——韩冠芳啊!’”这一细节浸透了苍凉、凄楚的人生感叹,是揭示灵魂奥秘的精彩之笔。他手切苦瓜,其实自己正品尝着人生的苦瓜。他岂愿老死厨下,终其一生?他这发自内心的冰凉的惨叫,声音微弱,但却惊心动魄!通篇不言政治斗争,只谈炊事,但言在此而义在彼,作者从生活的反常中,寻求着人物个性的反常。他要工作,却只能与瓜菜为伍;他有热情,却只能封闭在心中;他要献身,却只能拴在炉灶之间。在表面的平静下,蕴藏着多么深刻的矛盾冲突!这篇小说环境和人物达到了奇妙的矛盾统一,作者给自己的内容找到了合适的形式。一般说来,短篇小说在处理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时,最好避免正面攻坚,适宜选择巧妙的角度,或者侧面的侧面,来刻画人物。但这是可以千变万化,没有一定之规的。《乔厂长上任记》就是一篇采取了“硬对硬”,“正面攻坚”的优秀之作。乔光朴形象之所以如刀削斧砍一般的棱角分明,个性突出,就因为作者把他放到了尖锐激烈的矛盾中去冶炼,去铸造。有如钢刀在石上磨,越磨越锋利。这也是作者从乔光朴这个特定英雄形象出发,所采用的手法。《乔厂长上任记》与《我们家的炊事员》,内容殊异,手法各别,一刚一柔,一正一侧,一个如奇崛的高峰,一个如难测的深潭;但它们都成功地把人物交融在环境之中,揭示了人物的灵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