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与率真,朴拙与诚实,并不是艺术上粗浅的同义语,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也并不那么容易。有些作品,可以有一副华丽、做作的外表,却往往掩盖着内容的轻浮和虚假。“诚于中而形于外”,贺抒玉之所以显现出一种朴实的艺术作风和描写特点,是有她的生活体验作为后盾和根基的,是“出于自己的心灵”,“有一种强禅的内在冲动”(罗丹)的。这“冲动”来源于她与劳动人民在感情上,情绪上,心理上的内在联系。《山乡情》这篇作品很能帮助我们认识这一点。作品写了一位“****”中刚刚“解放”出来的老千部,怎样在造反组织要“考验”她的驱使下,孤身一人去一个武斗激烈的地区“外调”的经历^深情地歌颂了几个山乡深处的普通群众。文静深沉的文化馆的郑馆长,黝黑脸上界着孩子似的笑容的炊事员小吴,还有善良的吴大妈,贤慧的小吴媳妇,他们都是生活中最平凡的角色,但正是他们最懂得爱护自己的干部,最善于分辨善恶,用对“自己人”的爱表达了对疯狂年代的愤懑,作品中的“我”,这个“长期失去正常生活的人,是多么强烈地向往着人的尊严、友爱和白由呵!”,“我”在苦苦寻觅的那些失去了的人间最宝贵的感情,终于在这些普通群众中间得到了。当“我”在山村深夜吃下老大娘的一碗热乎乎的挂面时,“我才懂得,经得起冷酷的人,特别经不起温暖。我和着泪,尝到了人世间最有味道的一顿珍餐”。作品热烈地讴歌了,虽在动荡的年代,人间最美的情操,依然珍藏在淳朴的山乡人民的心里。
贺抒玉在她近几年的许多作品里,努力挖掘和寻觅的,正是这种曾经失落了的美好的感情。她寻找,她追求,她要把这美好的情操找回到生活中来。于是,她的作品里总是贯穿着、荡漾着这种淳朴的诗情,这是她的作品的血液、神韵。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小说是她的这种“自我”形象和主观感情的折射。
“我的心也象收割过了的田野,变得开阔而又坦荡,我象一匹挣脱了缰绳的马,如此迷恋这广阔的原野”。
这是对一个人物心理的描写,其实也可以说是作家今日心境的独白。
三
在选材和表现的角度上,在艺术结构的骨架上,特别是在人物形象的描写上,贺抒玉的创作个性是表现得更为鲜明的。
一般的说来,她的小说,没有巨大的正面的社会冲突,没有曲折离奇、紧张揪人的情节,没有剑拔弩张的场景,没有正义和邪恶的正面的白刃格斗。这并不意味她的小说没有重大的社会矛盾和政治内容,而是说,她有自己的取材角度、开掘方法和着取点之所在。这里,生活经历起着决定的作用。也许因为作家本人是个从封建意识浓厚的城镇走入革命队伍,逐渐成长起来的吧,她对妇女的命运特别敏感,对社会矛盾给家庭、婚姻、伦理道德关系带来的波动特别敏感,因而,她总是“侧面切入”。“外围烘托”。从家庭生活、日常生活中人与人关系的变化着手,力求取得完成社会主题的任务。
前面提到的《红梅》,《视察工作的时候》写法如此。《山乡情》虽写“武斗”激烈的年代,可是作品中未见一枪一炮,反而是高山流水,夜静情深,为“****”中普通群众与干部的友爱,弹奏了一曲清音。其中,《雪》的写法最能显示作家创作上的个性特点。
小说流露出一种忧郁而并不低沉的调子,不论环境的真实,细节的蕴蓄,人物的心绪的描写,气氛的渲染,都达到了一种和谐完整。看起来它的结构似乎松散,没有什么中心情节,也没有大起大落,大悲大痛,只是写下放千部李芳一天的活动。但由于小说把知识分子的不幸与农民焦大伯因直言而罹祸的不幸交织起来写,真所谓“受难的人儿心相连”,并且一同表示出对恶劣的政治环境的反抗情绪,故而小说于平淡中显出力度,使那个特殊时,期的窒息和沉闷宛然如在眼前。李芳受“审查”的丈夫何明,除夕之夜的归来,使情节一转,给郁闷带来一点活气;而李芳与何明共愤于焦大伯的遭难,使悲愤的力量更深一层。没有哭泣,但痛心;没有高声呼喊,却有力。革命者、劳动者相濡以沬,信心未泯,执着于未来,都翘首盼望着云晴雪霁;几个人物如冰似雪的节操,也都依次展露出来。它不是情节小说,不靠情节抓人,但透过细节写心绪,写人情世态,写气质,较好地发挥了短篇的抒情性。
关键还是写人。所谓创作个性也正凝聚在“写人”的特点上,贺抒玉的小说,最能引起我们注意的,她最擅长的,还是对几个妇女形象的较为成功的刻画。她似乎不怎么会写反面角色。她笔下的一些男性农民、干部,也大多写得缺乏声色。而写西北农村的妇女,革命队伍里的女友,山于熟悉和洞察这些人物的性格、心理,她能写得形象生动、扎实、鲜明。她的人物中,到目前为止,其中虽不乏积极进取的角色,但几乎没有堪称英雄的,站在时代最前列的风云人物。她的人物,很少传奇色彩和英雄举止,多是平凡的,普通的,心灵美好的人,如象抚养过她的奶妈,同床共枕的女友,耳鬓厮摩的干姐妹们等。当然,她们决不是真人真事的照搬,作家进行过艰苦的提炼,但那“胎痕”。“血缘”却也让人看得分明。
最近发表的《琴姐》(《延河》八一年四期),得到不少读者的好评。琴姐,这个山村劳动妇女的形象是丰满两,引人深思的。她是那样的善良,勤俭,忍让,温柔敦厚,眼看着儿子们一个个为摆脱贫穷远走高飞了,她叹息着但表现出那种自我牺牲的深沉的母爱。她那美好的情愫和气质,就象她亲手开辟的小园里的秋菊,散发出缕缕清香。其实,琴姐不正是一个典型的农民形象吗?她就是园中的沃土,我们的生活就是依靠着这些勤劳的人民建立起来的。她年轻的时候,也充满过幻想和美梦,但是农村生活的发展本来就迟滞,到了小说所写的“四害”横行时期更为甚了,琴姐心中的“理想之树”的玉叶,就象“白杨树叶在秋风中一叶叶被吹落了”。的确,她走进大都市时,显得那么愚昧,那么小气。她出门时,还是“从小养成带裹肚的习惯”;营业员粗心多找给她二毛钱,她是绝不退回的。当年唱着《赶牲灵》的琴姐,真的“贫贱得不象人了”吗?她是深爱新社会的,为解放战争的胜利,她“做军鞋全村数第一”。可是如今,她为何如此的麻木呢?在作家对这个品德淳朴精神愚昧的农村妇女精神世界的探索中,事实上提出了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没有物质的丰富,精祌的文明也就无从发展。我们惨痛的教训之一,就是离开了物质生产力的发展,去搞所谓穷过渡,意识形态的革命,这怎能改变琴姐们的处境和精神状态呢?而这些历史教训、思想和倾向,作家都是深深隐蔽在对琴姐的性格刻画之中,这样,形象的深度留给了读者回味咀嚼的余地。
《女友》中的艾米霞的形象同样成功,容量更大。在贺抒玉的小说中,这是个少的大跨度的短篇,是她在艺术上的一次成功的探索和提高。小说写了近四十年的事,由于以艾米霞的命运线索一以贯之,写了几个典型情节,故能了波三折引人入胜。四十年前,烽火路上,美丽多才的姑娘,在轻的文工团员艾米霞,充满青春的活力和对革命的顽强追求!可是,革命胜利,“左”的东西愈演愈烈,艾米霞经反右而“**********”,岁月无情,刀斧交加,容颜顿改,精神苦闷。那个当年在月圆星稀的夜晚,高原深沟下坐着的文工团员艾米霞,“长长的睫毛下,含着天真、妩媚的微笑,鹅蛋脸上,还有一对酒涡”。然而,到十年浩劫,“她前额上布满细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上的鱼尾纹延伸得那么长,脸蛋上的两个酒涡变成两条小沟……”“右手两个指头都被烟染黄了”。多么可怕的变化!更可怕的还是内,心的变化,战火中充满生气、欢乐和理想的艾米霞,已不复存在,她咀嚼着****路线打击下,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的两枚苦果。作家所探索的实际是一代革命知识分子的曲折道路,但她仍然是以她特有的生活积累和表现方式,从女友艾米霞的命运来进行探索的。在写法上,更保持了她一贯的擅长角度,是从艾米霞的不幸婚姻家庭生活来写的。这个人物和角度,都是合于作家的个性的,是扬长避的,所以现实主义的力量很强。艾米霞与袁峰的婚姻悲剧是无法挽回了,但当年的理想和追求却又回来了。作家在最后不无惋叹地说:“时间是无法挽回了,生活也不可能重新开始。无情的历史呵,难道你只能让人们从中吸取教训,而不能给我的女友米霞一点点补偿吗?”在我看来,历史无情,人生有情,生活是可以重新开始,并且是已经重新开始了。艾米霞也一定会从“一支支香烟伴随她消磨那寂苦岁月”的生活中解脱出来的。因此,这个尾语未免伤感了。
琴姐与艾米霞,都是创造得成功的形象,典型化的程度也都比较高,是贺抒玉创作的新的标志。不能不说,深刻熟悉和透彻理解这两个人物,是成功的关键。作者下笔准确,特别是写艾米霞,不论是月夜情话,行军路上,入党之夜,难后相逢,一系列场景,不唯生活气息浓,而且人物的语言、行动、表情都是非常准确和个性化的。
还需要补充一点,贺抒玉在描写人物的同时,对西北高原的景物,常常有很优美的抒情笔触。这是构成她作品色调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景物描写很好地起了烘托渲染气氛,深化人物的作用。如《视察工作的时候》中的拐沟的秋景与吴志萍心绪的交融,如《女友》中的陕北月夜的描写,如《琴姐》中的小园菊香的渲染?这些都值得一提。
四
纵观贺抒玉截至目前的作品,它在不断深化,扩展,她的创作个性也在发展中。我们不能说她今后一定要照以前的路子,一定不会写叱咤风云的人物,尖锐重大的社会矛盾,但她是有自己的所长,也有所短的。我感到,她参加革命较早,但人生经历并不复杂,视野也不够开阔。似乎除了陕西,她几乎没有长期在其它许多地方生活过。她的笔底,确实不如许多当代大有成就的作家,出现那么错综复杂的生活,那么具有全部复杂性的人物性格。比如说,她的小说《烦恼》,写了父女两代的矛盾,但写得比较肤浅,对于两代人之间的“代沟”缺乏深刻的观察和认识,也没有深挖造成这些社会现象的根源。因而表象多,缺乏内在真实,人物(不论是局长,还是他的女儿)的面目都较为模糊,感情缺乏根基。再如《果园里》(《奔流》八〇年十二期),写的是当前农村生活中的矛盾,但围绕果园里的一场小小的风波,作者并没有揭露出约前农村中真正深刻的矛盾。志康叔、海娃等人物,都写得一般化,作者似乎把本来是很复杂、很尖锐的矛盾抹平了。
在这里,我想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贺抒玉曾经写出过不少较为成功的,或者是与封建习惯势力斗争的,或者是在革命斗争中沉浮的,或者是毕生勤俭而又守旧的妇女形象,而在当前这个生活发生深刻变革的时代里,却反而没有能够提供出一些具有强烈现实性、时代感的新的形象呢!反思和回顾是必要的,把心灵体验最深刻的东西吿诉读者也无可非议,但是,现实生活已经在深刻的变化着,新的性格,新的思想,新的冲突,已经提供在作家眼前了。如果不能尽快地掌握它,创作上向前发展就会受到一定的限制(我并非主张不写过去,而是要求新的时代精神在各种题材中都要更强烈些)。我认为,贺抒玉的创作面临着新的课题,新的难关,那就是怎样在保持和发扬已有创作个性的前提下,扬长避短,开阔视野,在思想上、形象创造上更深刻地反映时代的风貌。
最后,我愿在此表达自己的心情。正象文章开始时所说的,大西北的女作家很少,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这篇文章虽主要对贺抒玉的创作进行了一钱粗浅的评论,但剖析一个,是期望着在我们西北高原出现更多更好的女作家,让西北文苑的花枝更加鲜艳,更有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