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说明的是,我之所以称赞《燃烧》,并不仅仅因为它触及了当前重大的现实问题。仅仅根据题材的重大与否来衡量作品,是真正的文学批评所不取的。重大的题材可能会写得很平庸,而所谓“家务事,儿女情”,也未必就不能写出重大的社会意义。《燃烧》的优点在于,作者采取了全面地正视现实矛盾的态度,不粉饰,不回避,有真情。一方面,作者毫不回避地写出,工业战线上违背经济规律和科学管理的守旧势力的顽固性;另一方面,他同时看到了“国民精神的火光”,那存在于工业建设者之中的,象“高能燃烧剂”一样燃烧着的革命激情。小说塑造了如海燕般搏击风雨的、勇敢无私的女技术员汪琳和愿做“一个有灵魂的战士”的工程队长马三才的动人形象。你可以说这两个人物刻画得还不够丰满厚实,但你不能不承认,他们都有活人的气息,汪琳的形象刻画得更亲切、更动人。她据理力争碰壁后,有过痛苦和眼泪,压抑和彷徨,但是她并没有屈服,也没有被怀疑论者的规劝所软化,仍然坚持申诉,秘密试验。后果她是想到了的,内心也很紧张;但支撑着这个年轻妇女的,是一种强烈的时代使命感。这种高尚的感情压倒了一切私心杂念,使她柔中见刚,绵里藏针,显得那么坚韧而有生命力。等到工程提前完成,省建委接受申诉修改了“条文”的时候,她并没有浅薄的得意忘形。作者只写道,她骑车路过那个“暗堡的原址”时,内心里充溢着激越的美好的感情。有人规劝她:“按理说你也该升工程师了,何苦呢?”她却回答说:“通化门只开了一个头,路口已经通车,燃烧剂已经解禁,我的目的全部达到了,个人委屈算得什么,该我去做的事情还很多呢!”那个被撤了职的马三才,依然那样豪放、幽默、生气勃勃,不正说明了他“有灵魂”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汪琳和马三才,还有《马龙来访》中的马龙,不正是今天中国大地上的“脊梁”吗?从古至今的生活中,都在不断提供出这种“舍身求法”的人,我们的作家完全应该创造这种“中国的脊梁”,来唤起人民的民族自信心,鼓舞人民为实现四化而战斗的勇气。
如果说,《燃烧》对反映工业战线的生活,对塑造工业战线的新人形象有新的开拓的话,那《马龙来访》就在扩大“农村题材”的创作视野和塑造农村新人上,有新的发现了。过去,我们总是习惯于把题材划分为所谓“工业题材”、“农村题材”、“军事题材”之类,这很不科学,实际是划地为牢,作茧自缚。《马龙来访》就很难说清属于哪类题材。它写了农村,又不限于农村,它写了县委,又不限于县委。其实,它写的只是马龙“这一个”人及其环绕着他的几个人物而已,写了一个特定的、由几个独特性格组成的生活侧面。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马龙,这个全县最老的共产党员,阳洼大队的支部书记,因为生产上的难题,忽然从远路来到了县委会。此时,县委的头头们,正“坐在沙发上,啜着茶,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在商议着全县的人事安排”。马龙的突然出现和退出,给好几个领导人的心海里搅起了波澜。第一书记李全升,县公安局长哈杰,县委副书记关向玉,都是马龙亲手培养起来的干部,他们与马龙之间,都有过一段“不解之缘”。按说,马龙是他们最不应该忘记的人,可在此之前,也许由于“马龙不常来,一年难得见一面,也难得有人提到他”,也许是更深刻难言的原因,他们竟把马龙给遗忘了!这时才忽然想起,“应该建议让马龙当政协副主席,常委们是不会反对的”。小说接着出现了三个领导人的三个“主观镜头”;他们各自回味着与马龙的关系。这里既从侧面写了马龙的为人,又从马龙的为人映衬出几个县委领导人的精神面貌和思想变化。看得出来,作者在寻求一种尽量扩充容量的写法。他的写法基本上是成功的。这样,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境界就比较宽阔,既有与马龙联系着的农村生活的波折,又有与马龙联系着的基层领导人的思想轨迹,当然,置于中心位置的仍然是马龙这个人。我们只看到作者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基层生活的断面,而不会去追问他究竟写的是否是“农村题材”了。
马龙算不算新人?这似乎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因为目前对“新人”这个概念,有一种很狭窄的解释,好象只有乔光朴、丁猛(《三千万》)、万占庭(《船长》)、梁言明(《未来在召唤》)这种类型的人,才能叫新人。更何况,马龙是民主革命时期的老党员识字不多,语汇贫乏,只知道说“以实求实”这个自造的词儿,建国后的许多运动中总“跟不上形势”。看样子,他迹近“保守派”,怎能与“新人”联系起来呢?但我要说,马龙也是新人,而且是一个比较实在的,又是较为独特的新人。《燃烧》能从余守德、房胖子“新”的外表下发现其“旧”的本质,《马龙来访》则能从马龙“旧”的外形中发现其新的实质。不错,从三个领导人的回忆中,马龙总是“跟不上形势”的:******中打擂台,人家都争“卫星”、“火箭”的牌子,他“上台扛起‘老牛破车’的牌子就要走”;上面要搞“忆苦思甜”活动,请他去讲,他又拒绝,还说什么“我都觉得把大伙哄了,还有老脸说啥甜哩!”;****中,“造反派”要批斗“走资派”,离开阳洼的喜娃——李全升,是县委副书记,整天东躲西藏。这时马龙来了,对喜娃说:“还当这个书记干啥?回家,大车拴在粮站跟前。”当时的会计关向玉,是领导眼中的“新生力量”,可马龙觉得他还不够入党条件,就是不同意……总之,马龙与“形势”总拧着劲儿,为此,几十年从未提拔过。现在的马龙,又觉得有点“跟不上形势”了,他主动提出要让更有才干的青年来当书记,他来当“顾问”。这样一个人,扎根在现实的土壤中,用“以实求实”这个最简单也最有力的思想武器,抵制和抗击着各种错误倾向,象大树不为狂风刮倒一样的挺立着。这难道不是“中国的脊梁”、不是埋在土里的真金、不是真正的新人吗?人民需要马龙,马龙离不开人民;马龙的时代并没有过去,马龙不是“落伍者”,而是中国农民的先锋战士中的一种。
《燃烧》和《马龙来访》,在我们面前展示了新的题材,新的人物,新的比较开阔的意境。由于它们都是来自真实生活的,所以,那对黑暗的鞭挞是真切的,有力的,对新人的赞颂,也不是空虚的赞美和廉价的乐观?我们的文学已经从“******”的禁锢中冲出来了,就决不能再回到“题材决定论”和“根本任务论”的老路上去,但同时又要不断开拓创作视野。革命现实主义的道路是无比广阔的。恩格斯在致玛克奈斯的信中曾说:“工人阶级对他们四周的压迫环境所进行的叛逆的反抗,他们为恢复自己做人的地位所作的剧烈的努力?一半自觉的或自觉的,都属于历史,因而也应连在现实来义领域内占有自己的地位。”这个论点的含义和精髓,今天仍有巨大的指导意义。它强调现实主义的广阔性,真正的现实主义是一定要对重大的现实矛盾作出回答的。假如今天广大工人为体制管理的改革进行的斗争,广大农民为改变落后面貌所进行的努力,各条战线为实现四化而进行的斗争,他们中间新人的崛起……这些已经成为当前现实生活中的重要内容的话,就“属于历史”,就应该在我们的文学创作中展示出来。即使属于萌芽状态的事物,我们的作家也应该敏锐地发现它,帮助人们认识它的价值。
我由这两篇小说引起了许多联想,但并不是说,这两篇作品没有艺术创造上的明显的缺陷。《燃烧》基本以事件发展为中心,采用了更近似于戏剧的手法,这就使得对人物的刻画受到时间、场合的局限,难以深化了。作者如果能从事件中跳出来,更多采用小说的特长,对汪琳等人物的描绘也许就会更有血肉。《马龙来访》的写法别致,但与其说读者更多地看到了马龙的内心世界,不如说更多地看到了那几位“知情人”的思想活动。马龙的形象一直没有更好地突现出来。作品对细节的选择和提炼也还不够新颖有力,有的似曾相识,减弱了艺术的感染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