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说,应该“按照美的法则改造世界”。可惜得很,多少年了,我们对美的法则的研究,对生活美的发现,对艺术美的创造,却总是被冷落着,遗忘着。其实,不是冷落,是忌讳,不是遗忘,是疑惧。因为,殷鉴不远,美学研究者一个个被戴上“人性论”、“唯美主义”、“人情味”之类帽子的事,是太多了,怎不叫人避之唯恐不及呢?昏聩的袁世凯曾“删除美育”,不过传为笑柄而已,“******”可就厉害得多,他们手提“阶级斗争”的尚方宝剑,专以杀伐、毁坏生活美、艺术美为能事,以至十年浩劫,整个社会来了个美与丑的大颠倒,大混乱,至今遗毒不散。人们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到,在生活和艺术中,“美”的天地尚未得到充分的开拓,美学也还没有进一步与实际生活相结合,得到深刻的研讨。最近,在文学界,作家们开始注意到从美与丑的特定角度,去观察人,研究人,描写人了。不过,这样的作品目前还不算多。正因为如此,叶文玲的《心香》的发表,使读者耳目为之一新。它仿佛给你打开“一扇生命的窗子”(罗丹),把你的视线和思路更多地引向了如何认识美、分辨美和对待美了。
当然,美到处都有,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可要能够真正认识它、创造它却并不容易。小说中的那个男主角岩岱,是艺术系里的高材生,是以研究美术为;职业的人,他总应该懂得什么样的人才算美吧?可是,他两度来到大龙溪村,写生,素描,体验生活,直到劳动改造,时间不算短,但说句挖苦的活,他始终没有真正认识和发现美的价值。直到亚女死后,在忏悔和忆念中,他才在灵魂深处,为亚女燃起一炷心香,开始真正领悟到了美的价值。不错,他有捕捉美的形象的敏锐和技法,刚进大龙溪村,缪斯就赐给他一个良机,他发现了正在溪边濯足的亚女,立刻被她天真的神态,透亮的眼睛,滑在胸前的发辫吸引住了,再配上碧清的溪水,幽深的山林,便完成了他的成名之作油画《溪边》。可是,他懂得美吗?不,他只看到了美的外在形式。他并不理解农村姑娘亚女的美好心灵。也许因为他们都爱美(亚女爱刺绣),也许因为在亚女眼中,岩岱还不失为一个正直的青年,亚女已经在内心深处萌生了对他的爱。亚女为了怕他淋了雨得病,可以“疯了似地淋着雨跑十几家”,为他找一块姜,用陶土瓦壶给他烧一碗红糖姜片茶御寒。可是我们这位缪斯的信徒呢,听到“有牌头”的坏蛋企图淫占这个哑巴姑娘时,不过发了几句不平的愤慨。当隐约感到亚女对他的情意时,却带着世俗之见,以身份、地位的悬殊为由,不告而辞,慌忙离去。亚女让弟弟送行,送给他那幅浸透着感情的绣花帐沿,他绝不接受,薄情一至于此。原来,当时在岩岱的眼中,亚女“只不过象在美术馆以外的地方,忽然看到的一件艺术品”而已。这样的美学观不是既肤浅又可悲吗?后来他还象干了一件伟大事业似的,分了一点稿费给亚女,当然很快就退回来了。他怎能理解这个乡下闺女精神世界的高洁呢?这一切,正象法国大雕塑家罗丹说的:“美是到处都有的,只有真诚和富有情感的人才能发现它。”我不由想起了电影《巴黎圣母院》中的那个敲钟人卡西摩多,他在遭人痛打、口渴难耐之际,艾丝米丽拉达出于对受苦人的同情,把水送到他的面前。这“一水之恩”立刻使丑陋的敲钟人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为此,他舍身忘死地营救吉卜赛女郎,以至并躺在她的尸首旁,直到断了气。这是一首美的庄严的赞歌,这歌是容貌悬殊、精神相通的两颗心撞击出来的。可岩岱呢,他之所以并不能真正发现美、理解美,是因他自己还缺乏一颗高尚无私的心。
美存在着,但它象深埋在沙底的金子,需要一双慧眼去发现。《心香》的作者,在亚女的身上发现了这种美,她的美是象那把古朴的陶土瓦壶一样朴素的美、率真的美。她有残疾,她是哑巴,可这并没有能削弱她的美。断臂的维娜斯是美的,我们的亚女也同样是美的。她的外表美,灵魂更美。小说是从内在美与外在美统一的辩证关系中,去雕塑这一优美的灵魂的。而作者的重点,是放在挖掘亚女的精神品质之美上,因为这是主导的、决定的因素。于晴同志在一篇评论中说,亚女“如一架精美而不能发声的琴,虽然蕴藏着全部动人的乐曲”。这比喻和分析是很精辟的。没有声,只有容、动,这增加了作者描写人物的困难;而小说的作者,正是从人物容貌、表情、行动的一些细微之处,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地发掘了亚女的美,奏出了她蕴藏心中的“动人的乐曲”。
亚女的形体之美,已经从岩岱的大作《溪边》中让我们窥见了。当我们从朱老太太的口中得知她是个哑巴时,也不免象岩岱一样产生了惋惜之情。可是,她并未就此熄灭我们对她的期望,相反,随着作品画面的展开,我们感到她越来越美了。她勤劳、善良,身性伶仃,却对生活充满信念,对美不倦的追求。“长得这么俊,心眼又灵透,绣的花,全村闺女媳妇谁也赶不上”。岩岱不经心地为她画的绣花样子,到了她的手中,“发挥得栩栩如生”。这里在写她绣花,其实也是在写她那美妙的心灵。当那个“有牌头”的坏蛋企图侮辱她未遂后,她“病”倒了,可以想见她内心的苦楚和愤怒。那小院里的气氛固然压抑而凄凉,但作者轻轻点了一笔,“我望见廊檐下那嵌在窗格格的玻璃后边,有一双乌亮的眼睛亮了一下”。这眼神传达出多少难言的苦,可是它“乌亮”!美并没有泯灭,亚女愿将此身许配给美,她多么希望岩岱能理解她发不出声的内心的语言呵!
有人或许感到难以理解,一个山沟里的农村姑娘,而且还是个哑巴,为什么总希冀着一个城里的大学生,而且是正在“踌躇满志”的大学生的爱情呢?这是不是太有点缺乏自知之明了呢?我则不这样认为。正因为她是哑巴,更因为她心地洁白,一尘不染,生理的本能和爱美的本能,才激起她对人的美和美的人的追求,当然,这并不排除她有本能的、聪慧的辨别美丑的能力。这能力也许比某些高超的理论更能准确地判断一个人。“身份”,“地位”、“名与利”这些世俗的衡人标准,在她纯净如秋水的心灵中是不占丝毫地位的。这正是她至美精神世界的反映,是她格外令人感动的地方。不是吗?当岩岱当了补充“****”,发配到大龙溪村劳动改造的时候,连亚女的弟弟小元见到岩岱,也是“除了偷偷地从眼角瞟一下便慌慌地走过以外,从来没敢打招呼一句”。可亚女对待岩岱,是一如既往的热诚,她并非不知世事的变迁和利害,不知岩岱已成“罪人”,但她不怕。在没有旁人时,她向岩岱“连连招手”,“红了脸,勇敢地跨出了矮墙”。每到黄昏,照例来冲茶,照例是“浅浅地抿嘴一笑”,“扯一扯围裙,脚步轻悄悄地走了”。多么勇敢,多么难得!
真正的美,只有在与丑的斗争中才能显示它的光芒,它的力量。在那个“灶冷火灭”的饥馑的年代,在亚女与“罪人”岩岱的往还中,我们看到了亚女精神境界的崇高,它使一切自私怯懦者黯然失色。亚女由文静内向走向了独特的抗争。“分享圣餐”的一幕,亚女忍受饥娥,让心爱的人靠微少的蕃薯维持生命,硬是不肯吃掉其中的一块。她的无私、善良达到了如此的程度。那个时期,人们对待饥饿的态度是各不相同的。亚女在饥饿面前,在由于人祸天灾造成的饥饿面前,以她劳动者人性美的光辉,温暖和烛照着人世,这未必不是一种对丑的抗争。饥饿的考验,是并不亚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的考验的。她的外表是如此的柔顺,内心又是如此的坚韧。出于她善良的心灵,也为了她心爱的人不被饿垮,她竟用那把陶土瓦壶,丛集体食堂“偷”来了一壶掺着蕃薯叶子的稀饭,送到了岩岱的手中。这感情不是自私狭隘的,而是充满着人与人之间相濡以沫的挚爱,是给一个被迫害和冤屈的人送来了温暖。不料,大祸临头,亚女被那个当年企图侮辱她的人抓住了,“反绑着双臂”,当作“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不要脸的小偷”示众。而且,那个“有牌头”的恶棍,是怎样盗用革命的名义报复着这个弱女呵!他“把瓦壶挂到了亚女的脖子上!”
亚女死了!那把古朴的瓦壶也摔得粉碎!她的花围裙飘飘荡荡,挂在瀑布飞跌的断崖上。她为追求美和爱而生,又为追求美和爱而死。她抵御着丑的胁迫,保持了自己的纯洁;她抗议恶的凌辱,用一个农村哑女所能用的最强硬的方式,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她短促的一生,以自身引发的美与爱的光亮,照亮着人生的途程。我们能责备她软弱、她不该死吗?不,应该责备的是那个刮着“共产风”的狂热时期,那个把阶级斗争理论歪曲和恶性膨胀的时期,那个蔑视美、践踏美的特殊环境。也许不敢挺身而出的岩岱也有责任,他始终没有清醒地认识亚女的价值。但他不同样是一个政治运动风暴里的牺牲品吗?亚女掩埋在大龙溪旁,她死得寂寞、孤凄。但是,她的死却昭示人们:我们需要一个重视美的人和人的美的时代环境,这个环境正在实现。小元已经成为陶瓷厂的技师了,他又亲手造出了那么多古朴雅致的瓦壶。而岩岱,也已从痛苦中猛醒。他由怕看到水壶,怕触到灵魂的创伤,到重新捧起记载着爱与恨的瓦壶,不再充当可笑而又可怜的吊客,燃起了心香,燃起了创造美的信心,为亚女式的悲剧不再重演而振作起来了。
《心香》的作者这种努力发现美、探索美的创新精神是可贵的。她的取材新鲜,观察生活的视角独特,在当前短篇创作中有新的开拓。她对美的理解也不肤浅,寻求着自然美与社会美,人体美与内心美的统一,初步成功地塑造了亚女的优美的灵魂;而且注意到了如罗丹所说的:“我们在人体中崇仰的不是如此美丽的外表的形,而是使人体透明发亮的内在的光芒。”但是,亚女的形象又略嫌单薄,平面。这当然一面因为对象是一个不会发声的哑巴带来了描写上的困难,但另一面,更重要的,则由于作者缺乏对亚女精神世界丰富性、复杂性的深刻把握,缺乏对美与丑的社会矛盾斗争的严酷性的真实描绘所致。只有深深植根在真实基础上的美,才是真美。
我们的生活和艺术中太需要美了。希望作家们更多地雕塑出真实的、在善与恶的斗争中诞生的美的灵魂,以之去美化、净化人们的心灵,陶冶人们的感情,提高人们的道德情操和审美能力,鼓舞人们积极向上,奋斗进取。美的天地是十分宽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