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尉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是在我们的车子翻过库地达坂的第五个拐弯处。
那时,他正把守在公路边上,看见我们的车,他远远地向我们做了个停车的手势,面指了指地面。
接着,他又朝沟底大声喊着,招呼深沟里的两名战士赶紧上来。
其实不用他指示,我们也会停车的,我们巳经看见了那条横在路上的光缆线。进人喀喇昆仑山之后,沿着新藏公路,我们看见到处都在架设光缆,当兵的漓漓拉拉撒了一路。在此之前,我们巳经像这样被横在路上的光缆线截住过好几次了。
我们知道,这条光缆是从山下的叶城拉过来的,一直要拉到神仙湾。这是在过来的路上从架线战士那里得知的。他们告诉我们,上级要求一定要在十一国庆节前全线开通。由于喀喇昆仑山地形复杂,山体上下落差大,又全是悬崖陡壁,石质坚硬,无法埋设光缆,经有关部门研究,决定在空中架设。由于工程浩大,时间要求很紧,驻南疆北疆的儿乎所有部队都派人参加了。
我们的汽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少尉站着的地方,正在架设的光缆的一端搭在公路左边山坡的线杆上,由于还只是放线,没有收紧,光缆从线杆上垂下来,拖在地上,横穿过公路,伸向了公路右边的沟里。沟底,是翻着白浪的叶儿羌河。河两岸,各有一根光缆线杆,一个战士正悬空吊在两根线杆间的缆索上,调整光缆。
沟里的河滩匕有两个战士在放线。他们听到排长的喊卢,放下光缆,向上面走来。
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幵那个吊在空中的战士。他系着安全带,拿着类似扳手的工具,专注地工作着,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
守候在公路上的少尉走过来,很客气地给我们敬了个军礼,说:“对不起,光缆不像电缆,怕压,你们得等一下。”
我说知道。
这时我们已经下了车。
少尉指指正从沟底往上走的两个战士对我们说:尽量想办法让你们快点过去。
我说没关系。
出于礼貌,我想跟少尉握手。见我伸出手来,少尉赶紧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一面不好意思地说手太脏了……”
握少尉手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五个指头上,有四个都缠着胶布,掌心全是厚茧,硬得像石头。他的脸很黑,正在脱皮的部位露出一片一片的嫩红,头发蓬乱,很长,迷彩服的肘部和裤子的膝盖部位都磨出了洞。我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把目光从少尉脸上移开,又投向了吊在半空中的那个战士。离得远,又是侧面,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乱蓬蓬的长发,被阵阵山风拂弄着,像黑色的火焰。
这时,一辆地方的大卡车过来了,少尉又跑过去,杷车拦了下来。
卡车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驾驶室下来后,走到横在公路上的光缆跟前,好奇地用脚踩了踩。
少尉赶紧过去阻止,对司机说光缆不能踩。
为什么?电缆我拉得多了,汽车轮子压都不怕。卡车司机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
光缆跟电缆不一样,电缆是铜,光缆里面裹的是玻璃丝,脆得很。少尉解释说。
卡车司机“哦”了一声,缩回了脚。
少尉又走到我们这里,从一个红烟盒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我,说首长,来一支,烟不好。”
我说我不会吸。
少尉说他也是刚学会的,他说这次光缆施工完了就戒。
我说他们很辛苦。
少尉说没办法,在喀喇昆仑山上干什么都不轻松。辛苦倒好说,最怕线穿过公路,得把过往的车挡下来,多亏了这是在喀喇昆仑山上,车少,如果在大城市,挨骂就大了。
我说在大城市干这活儿,得交通管制。
少尉说也是。说着他看了—眼横在路上的光缆,说,科学这玩艺儿真厉害,以前传电话靠铜,现在靠几根玻璃丝就能接通几千里外的声音。
看来少尉是个喜欢与人交流的人。
只是这玩意儿太娇嫩了,怕压,怕缠绕,不然我们干起来就容易多了。少尉自己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说。
少尉说光缆怕压的时候,使我联想到一则在我脑子里想了好久终不得其解的标语。
那是我这次到新疆的先一年,在去河南濮阳的路上,看到临街一测的许多农舍的围墙上,都赫然写着一条大标语:“光缆无铜”。这标语每隔几十米总要出现一次,从滑县一直铺到濮阳。我一路走若,一路想着,总也没有想明白这标语是什么意思。直到两个月之后,我在一家刊物的《流行时尚标语集萃》栏目中,得知了它的意思——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条标语也被收进这个明显带有嘲讽意味的“集萃”识。我从注释里得知“集萃”者是从河北农忖集到这条标语的,它比河南的标语多了四个字,是这样的广光缆无铜,偷之无用。”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标语是规劝割光缆的窃賊的。河南省略去了后面四个字,虽省事些,却让人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不过又仔细一想,这标语本来就不是给所有人看的,窃賊明白了就行了,倒还显得含蓄些。
想到这里,我不由暗自笑厂。
少尉问我笑啥。
我说了我在濮阳看到的那条标语。
少尉也笑了。笑完,少尉说他就是濮阳人。他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让你一点也听不出是河南人。
我有点那个,连忙改口说濮阳城市建设很不错,是国家命名的花园城市。我说的这也是实话。
少尉倒很豁达。他说我知道,我们襥阳名声不太好,乡下还足有点乱,他给我说了一件更邪乎的事,他说他们那儿打拐(打击拐卖妇女儿童)打出来的人贩了卖假小孩,你知道吗?
我问小孩怎么会有假的?
少尉说,一对夫妇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男小孩,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女娃娃。
变魔术?
哪里,给小孩洗澡,往水里一泡,一摸小鸡,小鸡没了,给泡掉了。原来买闽来的是个女孩儿。
我和司机都笑了。
少尉继续说,那两夫妇傻了眼,又不敢张扬。他们一心想要个儿子,为了儿子,他们超生超育,一连生了二个女娃儿。生不了男孩儿就买一个呗,谁知到了还是买了个女的。
这个少尉很幽默。
经过闲聊,我知道了他姓何,去年才从陆院毕业,现在是个排长。
这时,那个地方卡车司机和他的助手每人抱着一个西瓜,走了过来,说:“走不了,千脆吃瓜。”不等我们说话,他用手在瓜上拍了两下,瓜裂开了。我们每人拿起一块,吃起来。
这时候,沟底的那两个战士走了上来。卡车司机把瓜也递到了他们手上。
两个战士髙矮悬殊,髙的足有1米8,矮的只有1米6左右。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髙的竟然是四川兵t矮的却是山东兵,就地域来说,他们两个恰恰打了个颠倒。他们和少尉一样黑,一样脱着皮,一样头发蓬乱衣服破烂。
吃瓜的时候,少尉对两个兵说,今天下午两点钟以前,一定要把通过路的这段线架好,中午车少,麻烦还少点,拖到下午,麻烦就大了。兵们点着头说,就是的,省得我们这么跑来跑去的。
卡车司机问,你们干这么苦的活儿,有奖金吧?
排长摇头说没有。
高个四川兵说有补贴。
卡车司机问:多少?
少尉说:一天补贴两毛菜金。
我看见卡车司机朝他的助手吐了一下舌头。
这时,我的目光又投向了悬空吊在缆索上的那个战士。他依然背朝我们,专注地工作着,我发现他在刚才的位置上往前又移动了一大截。
吃完瓜,少尉指挥两个兵爬到路左边的线杆上去,把光缆拉直些,他自己则站到那辆大卡车的车头上,小心翼翼地把光缆托起来,先让我们的小车从光缆下面钻过去,再让大卡车缓缓地开过那个吊在叶儿羌河上空的兵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希望他能回过身来,让我看一下他的脸,可是他始终没有回过身来。
与少尉分手的时候,我向他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我说我想向那个吊在空中的兵喊声,与他告别。
“这……”少尉嗫嚅着。
我没有料到,这么小的要求竟让少尉这么为难。
“不合适吗?”我问。
“倒不是。”少尉说。吱唔了一会儿,他终于说两天来他一直在空中作业,他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
“为什么?”
“他前天才得知,两岁的女儿死了。”
我的心一震。
少尉告诉我,那个兵姓张,是个志愿兵,甘肃陇西人,在部队已经十一年了,定了今年转业的。本来这次架光缆没有他,团里安排他回老家去联系工作,他坚持架完光缆再走,结果……
少尉没有说那孩子的死因,我也没有再追问。
此问已再无意义……
地方的卡车要走了,维族司机和助手又从车上抱过来两个西瓜,还提来了一兜子矿泉水和馕,放在路边,对少尉说天太热,这些给你们留下。”
少尉推让。
司机变了脸,说看不起他,他肚子胀。少尉只好谢谢他们。
卡车司机知道我是“记者”(他们把写东西的人都叫记者),对我说在喀喇昆仑山里,最苦最险的活都是解放军干的。”
我说你们也很辛苦。
卡车司机摇着头,说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嘛。”说着,他用裉严肃的样子又对我说,“这个,大家都知道。我才在这里跑了几年车?刚才那些话,是我的父亲说的。”
“你父亲?”
“他是个老司机,给运输公司开车,在喀喇昆仑到阿里的路丄跑了三十年车。我父亲说,他在山里,看到的最多的人是解放军,在他的印象里,解放军每年都在修路,每年都在修路,每年都在修路。不是笔者的笔误,卡车司机就是这样说的,他似乎在用这种不断重复的句子描述解放军修路时间的漫长以及那路的漫长。
卡车司机继续在说广我父亲说,原来山上没有路,后来解放军来了,就有了一条细细的路,鸡肠子一样的路,还是一节一节的,没有贯通那时路颠得厉害,石头咬车胎,走一趟阿里,得带五六个备用胎。再后来,路一年就比一年宽了,平了……”卡车司机滔滔不绝地说着,显然,他想对我这个“记者”多说一些。
我问他开车是接父亲的班吗?
“不,都是开车,他是给公家开,我是给自己开。”卡车司机说,狡黠地笑了笑,又说,“算是个体运输户吧。”
“你这一趟,能收人多少?可以说吗?”我问。
那种笑又在他脸上出现了一下大概有三四千吧,来回都不空跑。”从那笑容里,我感到这数字打了“埋伏”。
告别的时候,他对少尉说,他大概后天从阿里返回来,他问需要不需要带点什么生活用品。
少尉说不需要。
他说要不买只羊,阿里羊雙宜。
少尉说不用,他们什么也不需要。
卡车司机临走的时候,又用脚跺跺地面对我说昆仑山里的路,没有哪一条不是解放军修的。现在我们挣钱,不能忘了开路的人,解放军每年都在修路,每年都在修路……”他又在重复那句话。
看来,解放军在昆仑山上修路,在几代司机的心里,是一个永远定格在那里的形象……
新藏公路在我们眼前绕来绕去,继续向上婉蜓,白云始终缠绕在我们身边,云里雾里,加上晕晕乎乎的高原反应,我们恰似在空中游荡。老百姓把新藏公路叫作“通天路'确实名副其实。
走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我想着当年的开路人。
最早的新藏公路,起点不在叶城的零公里。
1950年1月,为迅速解决西藏问题,中央决定从新疆于阒为起点,开出一条通往阿里地区的公路,为大部队进藏创造条件,改善阿里封闭的交通状况,沟通新藏间的交通。
在此之前以及之后的一些年月里,从南疆运往阿里的物资主要靠骆驼,从于闻经吉利亚山口进人藏北,再转向噶尔昆沙、日土宗,路途遥遥,胳驼队要走一个多月,藏北地区穷山恶水,沿途胳驼死亡很多。部队刚进人藏北时,为保障物资运输,常备有一支2000峰骆驼的驼队,还有1000多头小毛驴。沿途还有五六个专供长途驼队食宿的兵站。保障驼队运输的开支是惊人的,比一个国防师的开支还大,而那时阿里支队全部只有数百人。运输效率也很低,每运到阿里一公斤粮食,沿途要消耗50多公斤。
因此,在昆仑山开辟一条自南疆通往阿里的便捷道路,是解放军进疆后的当务之急。
探路建路的艰巨任务落到了刚组建不久的独立骑兵师头上。领受任务后,他们即以全力投人了新藏公路的建筑工作。因当时任务重,时间紧,缺少勘测技术力量,仅经侦察队初步侦察,以山势走向等基本地形地貌特征为依据,决定以新疆和田地区的于阗为起点,经普鲁卡子,过赛虎拉姆石峡,经昆仑界山达坂,第一步到达阿里地区的改则境内,而后再视情况向阿里腹地延伸。
1950年7月,以独立骑兵师为基础,新疆军区又抽调其他驻疆部队部分兵力进人工区投人施工。但终因工程艰巨,路途遥远,耗资巨大,难以在短期内完成(预计全部工程需10年左右〉,决定工程下马。至1951年8月,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已修筑公路208,5公里。在筑路期间,负伤100多人,10人光荣牺牲。
他们是修筑“通天路”的第一批遇难者。
工程下马之前,新疆军区已令独立骑兵师迅速组成一支精干的道路侦察队,快速人藏,重新勘察一条路途短、好修筑的进藏捷径,在最短时间内完成筑路任务,尽快解决由新疆至阿里的运输问题。
独立师决定以二团八连为基础,选身强力壮、经验丰富的官兵,配技术员、译电员、医生、翻译等专业人员,并电台一部组成侦察队,由师侦察参谋田武、二团八连副指导员王凤元带队进藏勘察。侦察队于1951年7月25日从于阒出发进藏,8月30日进抵日土宗。
这次勘察的道路仍不理想比夺去进藏先遣连63名官兵生命的那条路更长,气候也更加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