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八一”建军节前夕,中央电视台最新一期“实话实说”节目吸引了数以千万计的电视观众。
本期“实话实说”冠名为《嫂子》。
节目开始时,大家熟悉的节目主持人崔永元首先向电视观众介绍了两位坐在嘉宾席上的嘉宾:王秋娟女士和他的丈夫南万林。
当崔永元介绍“这是王秋娟女士”时,那位质朴的女嘉宾很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子,含蓄地笑了笑,显然,对于“女士”这样的称呼,她还很不习惯。她是部队驻地附近一所小学的老师。
南万林是个佩着中校军衔的军官,微胖,结实中透着憨厚。通过节目的推进,我们知道他在喀喇昆仑山下的某汽车连当过连长,眼下是一个高原部队农场的场长。
从《嫂子》这个片名不难判断,今天的节目中,王秋娟是主角,南万林中校是她的陪衬。
崔永元的风趣使拍摄现场的气氛轻松了不少,王秋娟开朗地笑着。
节目是从崔永元和南万林的对话开始的:
崔永元:他们从工作的地方、生活的地方来到北京的演播厅非常不容易。老南,你先给大家讲一讲,是什么时候从你的驻地出发的?
南万林:我是6月19日从札达县札达农场出发的。
崔永元:札达农场在什么地方?
南万林:在札达县,札达农场离札达县还有21公里。
崔永元:札达县在什么地方?
南万林:札达县离阿里地区还有270公里。
崔永元:阿里在什么地方?(观众席发出一片笑声)
南万林:阿里在西藏自治的最北面,人们常说的藏北就指这里。
崔永元:从藏北高原6月19日出发,讲一讲一路怎么到了这儿?
南万林:早上六点由农场坐上东风车把我们送到了分区,分区专门给派了两台斯太尔车,因为路很差,洪水冲断了25公里。
崔永元:告诉我们这25公里是怎么过来的。
南万林:这25公里我是步行过来的。
崔永元:走了多少时间?
南万林:整整走了八个小时。走的途中要翻山,平均海拔都在三千米以上,还要翻七八百米的山,山上平时根本不存在人行道什么的,完全是羊肠小道,山又险又髙,下山的时候是很险的,一脚走不好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崔永元:从西藏札达农场到这儿整整走了五天,我们应该再热烈欢迎他。(掌声)我们今天开的是一个“控诉会”,是由王秋娟女士“控诉”她的丈夫老南。壬秋娟,你开始“控诉”吧。
主持人的幽默,又引起了一阵欢快的笑声。南万林中校和她的妻子王秋娟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崔永元面向王秋娟,将话渐渐引人今天的主题。
崔永元。王女士,你在选择军人的时候,考虑过没有?
王秋娟:考虑过,我非常崇拜军人,能找个军人的爱人是尤尚光荣的,所以我就选择了他,选择的时候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崔永元:接着往下“控诉”吧,听说他在部队工作的时间太长,不顾家。
王秋娟:生孩子的时候刚好他带着车队出发了,上山了。生完孩子以后我是大出血,流血不止,十几包卫生纸也堵不住,我就睡在血泊之中,我身上全是血。主治医生,科室主任全来了,皖长说这挺严重,再晚了人的生命就没有保障了。
在王秋娟诉说的时候,主持人一直观察着她的丈夫南万林,此时的南万林脸上挂着一丝无奈的苦笑。为了调解气氛,主持人在王秋娟说话停顿的时候,对大家开玩笑说:我请大家注意一下,看一看老南的表情,我刚才一直在注视他,他听了王女士这段话好像觉得无所谓似的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他问南万林:老南,你是第一次听说吗?南万林涨红着脸说:对我来讲,她巳经是老生常谈了。他的轻描淡写的语调和他无奈的表情反差太大。在这简短的交谈中,观众初步品读出了这位来自阿里高原的军人的性格特点:他是那种在任何时候都善于隐匿自已感情的男子汉。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是他的妻子王秋娟的独诉。在崔永元的不断引导下,观众渐渐走近了一对在十分艰难的环境里默默相守的夫妻。
崔永元:我觉得从你生孩子开始,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乇秋娟:这时候有点责怪他,但矛盾还不深。真正的矛盾是从哪儿开始呢?生孩子你不在,我生完孩子,你从山上下来一天,脏衣服给我扔了一大堆,你不知道我坐月子不能洗。他进门问生了吗?我说啊。好着吗?好着。他说好就好,我先到连队去。他就去了连队,到晚上才回来。
崔永元:他该看看孩子吧?
王秋娟:没有这个举动,所以气就在这儿。
王秋娟的话又引起一片笑声。崔永元在笑声中问南万林:老南你怎么不看一眼孩子呢?南万林自我解嘲地说,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看了。他又显得难为情地加上一句说,其实在她难产的时候我不在跟前,心里也很内疚,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崔永元说,用扔一堆脏衣服表现给她看?南万林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王秋娟:生孩子这么大的事不问一声,我很气愤。后来你猜他是咋做的?你娘俩的一切我都不过问,天天都在连队,一星期都见不到面。产假完了,我该到学校上班去了,问他孩子怎么办?他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管孩子也是女人的事,你给我讲我也没办法。那时候孩子只有五个多月,我天天把孩子用一个棉褥子一包,抱到学校去,放到一个姓于的老师家里,喂完奶让他睡觉,我去上课。有一天我上课忘记了孩子,回来就改作业,突然来了一个校工说,王老师你赶快去吧,我刚才到他们家借东西,看见孩子哭得没气了,嘴唇光张,没有声音。我一听发毛了,跑那一看,孩子光两腿在蹬,嘴唇发青没声音,我抱着孩子就哭了。这会儿我就气得不得了,回去以后,我想今天非把这个问题解决清楚不可,我忍无可忍了。
在此之前,我们两个还没有真正红过脸。回到家里,他刚好也回来了。我说你还知道回来。他说我t衣脏了,下午要开会,你给我赶快洗一下。我一听肚子就炸了,我说你要开会,我还没吃饭呢,我问他孩子咋办。他不接这个碴儿说你先做饭吃饭,我休息一会儿,我天天在连队累得不得了,屁股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有挨过凳子。吃完饭我又问他孩子咋办,他说你说咋办吧?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看表,我知道他已经心不在焉了。我说你下午有事,他说下午四点十分要开会(北京时间,相当于乌鲁木齐时间的二点十分——笔者注)。我说今天咱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这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声音就高了起来,我们就吵起来了。吵了一阵还是没有办法,他说我抱孩子上班去。我想,我看你抱着上班去。人家老南趁我转身的时候把孩子往沙发上一放,门一拉赶快就走。我一看情况不对赶快就拉,我说你不能走,我不放他走。当时老南一气,一肘子把我推到地上去了。
崔永元:大家记住,老南动手了。
王秋娼:我当时很生气,孩子在沙发上哭我也不管,我冲出门追他去了,追不上,我就直接跑到营长办公室。营长说小王你来了你有什么事。我一下子哭了出来,我说小南打我了。营长说小南打你,不会吧,小南性格多好还会打。我说你还不相信刚才一拳把我打到地上了。
崔永元:这个营长也不是好东西,明显地袒护他,是吗?(一片笑声)
王秋娟:营长说我批评他,让他写一一份检讨交给你。
被捅到疼处的南万林有点尴尬。主持人偏偏在这时候问他了。崔水元说请你解释为什么家里的事一点都不管,老婆不管孩子也不管,什么都不管,你到底忙什么呢?真的那么忙吗?南万林苦笑着说那一段是连队最忙的时候,要搞车,要执行山上的运输任务,我作为连队干部,必须和战士们同甘共苦,战士们到哪里咱们干部就要到哪里,必须跟班作业,所以很少回家,很少照顾孩子。崔永元问那你没做错什么?南万林说当时心里想连队多一些,连队在我脑子里是第一位的,孩子是第二位。崔永元说连队第一孩子第二,那爱人呢?南万林笑笑说爱人生活自理,她自己照顾自己。崔永元看看现场观众,风趣地说,看来爱人在他那儿根本没有地位。后来王女士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她要上山去看一看。他问王秋娟:你是什么时候萌生了这个念头,要去看看他的农场?接下来,壬秋娟谈了她难忘的阿里之行。
王秋娟:那是1996年他调上山以后,我就不相信,我就要去看看,看看山上有多危险,说氧气吃不饱,氧气还有吃不饱的?山上下来的人,还有他,不都是好好的?她听说我想上山,说什么也不让上,他说山上是生命禁区。我说什么生命禁区,我不相信,还能把人吃掉,我就上。7月20号学校放假,下午我就坐车去了。我从叶城出发,上了通往喀喇昆仑山的路。先经过的是库地达坂,我没有想到,7月份下还是火炉子,库地达坂上却到处都是冰,空中还下着雪。上达坂是很陡的坡,盘山公路绕来绕去。我感到气上不来了,心想这大概就是高原反应,我只感到车速特别快,我说司机你怎么开得这么快司机说不是我开得快,是车溜得快,路太滑了。这时候我提着一颗心,心想这一溜下去绝对没有影子了。已经到了晚上,灯光打上雾气腾腾的,什么也看不到。亏着司机技术好,我们总算从大坂上下来了。下来再接着过玛扎大坂。
崔永元:这是我们拿到的一份资料,说玛扎达坂海拔是4962米,含氧量只是甲地的56%,我们演播室这个地方的海拔是3点3米,我们可以感受一下王女士到了4962米的感觉。
王秋娟:到了玛扎达坂上面我只感到头疼,心也幵始慌了,走的时候带了几片头疼片,吃了车在达坂上走,头疼片也不起作用了,头越来越疼,心脏沉重得厉害,四肢有点发软的感觉。那时我就想是不是拐回去算了,反正他也不让我上,想往回走。但是又一想,他下山时该有话了,说怎么样你不行吧?走到半路还不是又拐回去了。我就想上吧上吧。走到小黑卡的时候,下面就是河,那个时候路只有一车宽,在窄的地方,双轮胎只能压住一个轮子,半个轮子就吊在空中,摇摇晃晃。这时候头疼也不算什么了,心中只剩下了害怕,我不敢往下看,偶时瞟一眼心里说这一掉下去不就没命了吗,我就死死抓住驾驶楼前的扶手。
崔永元:最难受的就是这段吗?
王秋奶:不,这还算是好的,从红柳滩往多玛走的时候,这段是最难受的。颠呀颠,胃难受得直想吐。到玛扎达坂上面海拔5千多米,开始吐,把在三十里营房吃的饭全部吐了出来,喝什么吐仆么。战士们拿饮料给我喝,喝饮料也吐,吃药也吐。矿泉水不喝倒好,一喝整个胃就被洗掉了,什么也没有过i奇台达坂就上界山达坂,新疆和西藏在这里分界。
崔永元:界山达坂海拔是6200米,含氧量只是40%。
王秋娟:上到界山达坂,车又坏掉了,驾驶员在下面修车,我坐在驾驶楼里,雪下得很大,我把带的毛衣毛裤都穿上还冻得直打哆嗦。上山时,驾驶员给了我一件皮大衣,又脏又油还挺沉的,我一直没穿,现在也顾不上脏了,就把大衣一裹。车上让我吐得脏兮兮的,这个时候吐的全是黄水,就是我们平常说的胃液吐得我胃疼,我也没哭,心想熬过界山达坂就好了。
崔永元:你经过多长时间到了目的地?
王秋娟:整整两天两夜。不过还没到目的地,只是到了我们分区驻地。他当时正在分区开会,听说我来他就赶过来,大家可能都想不到他看到我会说什么,他说谁让你来的?说不让你上来不让你上来谁让你上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
崔氷元:他怎么能这样说呢?
王秋娟:我当时也没生气,因为我已经很难受了,我看着他就掉眼泪。我在想,我的丈夫就在这么远的地方工作,而且生命没有保障,我那时在医院生孩子算什么,没命医生救了,他在这儿没命谁来救他呢?这时候我掉眼泪了,真正哭了。
崔永元:听说你是第一个到农场去的家属?
王秋娟:是的。
崔永元:你去了以后,听说战士们都跑来了,都要参观一下你。
王秋娟:来了许多战士,挤在屋里屋外,只是笑,都不说话小南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想说想吃西红柿面条,我想吃碗清淸的面条,胃大概好受点。胃倒空了,疼得厉害,头也在疼,像谁拿个棒子在敲。小南说没问题,保证叫你吃上面条。他说罢去弄面条去了,那些战士也跟了出去。我就盼啊盼啊,盼那碗面条,我是夜里一点四十到的,又等了整整一个小时,面条总算端来了。我一看根本没有西红柿,白花花的,上面只打了两片鸡蛋。老南说找遍了没能找出一个西红柿,这鸡蛋还是战士们听说你来了没舍得吃留下的。端着这碗面条,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我想我丈夫平时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演播室里静静的,只有王秋娟的声音在娓娓道来,随着她的叙述,观众们被带到了风雪弥漫的藏北高原,进人了一个西部军嫂的心中。不少人在抹眼泪,显然,他们被王秋娟不事渲染的叙述打动了。
空气有点沉重。崔永元从墙上拿下一件汽车兵的皮大衣,对大家说,这是老南他们平时穿的大衣,特别沉。崔永元的风趣使演播室又显得轻松起来。崔永元手中的大衣油迹斑斑,撕裂了许多口子,与流光溢彩的演播室以及穿着入时的观众恰成强烈的反差。
崔永元说,大家想想老南穿上这件大衣,再戴上皮帽子,是个什么样子?现场的观众谁来试试这件大衣?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当她走近大衣的时候,用手捏住了鼻子。
崔永元说:穿上试试看。
小女孩捏着鼻子不肯穿。
崔永元问:为什么不穿。
小女孩: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