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对于我这样一个在西北工作了几十年的人来说,诱惑依然是巨大的。
新疆没有小气的东西,你听听那山的名字:天山,昆仑山,阿尔泰山……哪一个不气派得吓人;你再看那河:伊犁河,塔里木河,叶尔羌河……哪一条不骚动着冰冷的热情。当你走进无遮无拦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几天看不见一个人影时,你会怀疑自己:我还在地球上吗?就连吃饭,也显出新疆的大气,新疆人吃面,用的是搪瓷大茶盘,他们笑话上海人吃饭用的小茶盅。
这是占国土六分之一面积的新疆的气魄。
当然,新礙的诱惑还有很多。比如,白哈巴冬天的爬犁,传说中的哈纳斯水怪,巩乃斯草原的月夜,被岁月吞噬了的楼兰文明,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姑娘,还有漫漫天山路,茫茫昆仑雪……
1989年以前没有去过新疆,只有向往。
除了教科书,第一次把新疆的信息带给我的是军垦农场。五、六十年代,是个狂热的耽于幻想的年代,一曲“边疆处处赛江南”唱遍了大江南北,歌声响处,军垦农场如雨后春笋般成立起来。甘肃也成立了军垦农场,番号叫农建第十一师,是接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序号排下来的,新疆从农一师排到农十师。我是农建十一师最早的军黾战士。
我们师拉的战线很长,从武威一直到安西,贯穿了整个河西走廊,最西边接到了新疆。干部们都是新疆兵团调来的老军垦,从农一师到农十师的都有。用的工具也是新疆的砍土镘,把开荒也叫做“打荒”。老军垦们说,河西走廊荒野上长的植物也和新疆的一模一样:红柳、沙蒿、芨芨草和罗布麻。我们修灌渠,挖排渠,拖拉机突突突地跑着,一块块条田平整出来了,新疆的老军垦们带若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知识青年又依葫芦画瓤,在河西的处女地上造出了一个新的农场。
我的老连长姓吕,高个子,很黑,显得很老,河南人。吕连长是从农八师支援过来的,最早是六军的,随王震进疆后转到了生产建设兵团。我们用砍土镘打荒,砍到红柳墩上,一弹老高,虎口震得生疼。吕连长看到了,也不说话,接过砍土镘,狠狠砍下去,砍土镘稳稳地劈进树根里。我们问他窍门,他说没有窍门,靠时间,他说他进疆十五年,抡了十五年砍土镘。
吕连长文化不高,是个实干家,听人说在新疆也一天打过一千块土坯。问他,他说打一千块的人多了。他每次讲活时间都n短,主要是分配任务,提耕作要求,他爱说新通的经验。
有一天,工间休息的时候,望着戴着白帽儿的祁连山,吕连长竟说了一句很文学的话:“我咋有了看天山的感觉。”说罢,我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后来,我从他的老战友口中得知他的大女儿死在天山下的一个农场里,她的女儿死时才九岁,他们说那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孩,爱唱维族歌。小女孩先是腿疼,后来发展到浑身疼,怎么也治不好,后来就死了。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骨癌。
以后,我也望着祁连山,找天山的感觉。
我第一次走进新疆,是1989年7月。坐火车到乌鲁木齐,再坐长途汽车到伊犁。因为时间很短,我只能去交通最便捷的地方。
我的目的是去霍尔果斯边防连,不巧的是边防连正住着一个上边来的工作组,谈情况、吃住都不方便。连长看了我的介绍信后,婉拒得合情合理。我想大概军分区接待我的那个志愿兵没有给他们打过招呼,临走时他曾信誓旦旦,说一定在电话上给我联系好。我只好离开了这个连队。我在伊宁街头徜徉,向一个卖冰棍的打听到什么地方能看见伊犁河,卖冰棍的指着满街的毛驴车说,你走不到,让他们拉你去。我雇了一个毛驴车,很便宜,两块钱。当毛驴车拉着我,在白杨夹道的石子路上轻轻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的心却重重地被什么撞击着。
还没有看到伊犁河,就听到了伊犁河的呼吸,那声音很沉很稳很有力。穿过茂密的白杨树林,我终于看到了伊犁河宽阔的河面,我的心跳更剧烈了。望着河那边髙邈澄蓝的天空,想着一百多年前发生在伊犁河两岸的风风雨雨。对于中国来说,那是一段屈辱。
告别了伊犁河,我又回到了伊宁。
到新疆来一次不容易,还想去点别的什么地方。
就去喀什吧。
在伊宁的长途汽车站,很容易买到了去喀什的票。
那是一次难忘的旅行。昼行夜息,整整走了四天,才到喀什。翻越了整个天山,在电影上看到过的髙山牧场,雪,以及美丽的雪松,都近在咫尺,触手可摸。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车窗外画一样的景色,天真蓝,我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天。
车上坐的全是少数民族的同志,有维吾尔族、蒙古族、哈萨克族、吉尔吉斯族……他们兴奋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吃着在路边小摊上买来的无花果,嗑着葵花籽。我的旁边坐着一个巳经发胖的中年妇女,也在嗑葵花籽,我曾试着问了她句什么,她表示歉意地摇摇头,意思是她听不懂。我感到有点孤单,我是车上惟一的汉人。
沿途不断有人上车下车。在离开伊宁第二次停车休息的时候,上来了一个兵,车上人很多,他提着旅行包,一上车就很自觉地走到最后一排,找个地方坐下了。
再次停车休息的时候,我主动过去和那个战士说话。在交谈了一会儿之后,我得知他姓刘(以后我就叫他小刘),在伊犁当兵,眼下部队正为地方的一项工程挖涵洞。他老家来了三封电报,说母亲病危,要他回去。我问他老家在哪里,他说在喀什。
如果不是野外施工风吹日晒得黝黑,用俊秀来形容小刘大概不算太过分,他的普通话说得也很标准,几乎没有新疆味。我对他说的“老家”产生了兴趣,我问他,老家是在喀什吗?他说是呀。看我的目光还在询问,他又添了一句,你问的是爸爸的那个老家吗?那是山东。爸爸是跟王震一起进疆的,来了再没走。我没回过山东的老家。
你爸呢?我问他。
不在了,不在六年了。他说。
我没有再问他什么。
路上,小刘经常望着车窗外出神,显得有些忧郁。
从喀什返固乌鲁木齐,依然坐公共汽车,路上走三天,从上车到下车,再没有遇到一个汉人,这让我更加想念起那个叫小刘的兵来。
有几个穿长袍子的巴基斯坦商人从喀什一直坐到了乌鲁木齐,他们中有两个人的汉语说得很好,看样子他们经常往返于两国间做生意。
我们在阿克苏住过一夜,下榻的旅馆大而无当,上围墙围着几排长得好像望不到头的土房子,每间屋子不大,设施也很差,几张床,一张油滅的看不出顔色的两斗桌,价格便宜得让人难以相信。我排在接待室的窗口登记了之后,找到了我住的房间,推门进去,已经有三个巴基斯坦商人在里面了,他们正在吃一只鸡,桌子上还堆满了饼和葵花籽。见我进来,他们向我点点头,一个会汉话的指着一张床说那是你的。”然后,又邀请我吃他们的饼和鸡,我谢绝了。他们显得很亢奋,一直在说话,一边喝着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饮料。看他们那样兴致勃勃,我想他们大概说的是发财的事。
他们说话,我无法入睡,就躺着,借着灯光看书,迷糊了,就合上书,闭上眼。如此翻来覆去十几次。已经夜里两点多了,他们还围着桌子在高谈阔论,嗑瓜籽,全然没有睡意,全然不顾屋里还住着别的人。我被他们的说话声和明晃晃的电灯弄得头昏脑胀,终于忍耐不住了,爬起来,对他们指指表,吼了一声,做了个睡觉的动作。他们歉意地“哦哦”着,立即拉灭了灯没过几分钟,就传出了如雷的鼾声。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起床,那位会说中国话的巴基斯坦人很有礼貌地对我点了一下头,说:“早上好。”
我说:“早上好。”
第二次去新霣是1998年夏天,去边防部队深入生活。
这次我去的是阿尔泰。冬天,在中央电视台的气象预报图上,那一块地方总飘着雪。
不过夏天那里真好,空气洁净得让入两醉,草绿得让人两醉。我从一个边防连走到另一个边防连,结识了许多朋友。还结识了—只受伤后被某边防连收留的马鹿,几条狗,它们已成为边防哨卡有机的一部分,谁去了也决不会忽略他们的存在。由于我也当过军垦战士,对生产建设兵团有着一种独特的感情,我造访了兵团的—些团场,当年进疆的老军垦大都已年过古稀或年近古稀,他们中的很多人还不富裕,他们杀瓜给我吃,说起过去,说起当年住地窝子创业的情景,他们笑声不绝。往往我在一家待上不到半小时,就会招来许多邻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王震,说冬天镩到地窝子门口的狼,女的说男的咋样把她们骗到了手。他们说得很尽兴,看得出,垂老的他们,生活在过去里。
不过说到最后,他们总要说一句:新疆现在可是比那时好了不知千百倍。
望着他们皱纹密布的脸,我想象着当年他们的样子。
共和国最早的西部开发者,如今老了。
2000年,我第三次去新疆。
也是夏天,这次是到地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的某部去代职体验生活。这个部队被誉为高原劲旅,自成立就驻守在喀喇昆仑山下。而严酷的喀喇昆仑则是他们施展军威的大舞台。新糧解放后,奉中央命令进军藏北的"进藏第一连”就隶属于这个部队,这个后来被命名为“进藏先道英雄连”的连队有63名官兵的忠骨埋在了阿里的神山圣土上。之后他们又承担了喀喇昆仑山防区的一线守防任务,参与了新藏公路的施工,数次投入大兵力参加的高原寒区适应性训练现已为在海拔4000米以上地区作战和训练提供了宝贵的数据。1962年发生的那场边界战争,他们用碧血书写过辉煌,留下了一长串不朽的名字:司马义?买买提、罗哲根、潘发枝、秦政满、郝四海……
在夜的静谧里,多少次走在营区月光下的路上,透过白杨树“沙沙沙”的摇曳声,我还能听到久远的厮杀声。
我终于能去帕米尔高原了,能上喀喇昆仑山了。
我是怀着朝圣一般的热情走向那号称为“地球第三极”的群山之巔的。一个神仙湾哨所就是一本书,它大写在世界海拔最髙的几间军舍里,它使你过眼难忘;葱岭的诱惑无法抵御,不仅是它的壮美,身为军人,哪个不想破解东方汉尼拔高仙芝的征战之鍵?
顒着中巴友谊公路,我走到了知名度很高的红我拉甫口岸。
在那里,我遇上了三个巴基斯坦边防军人,十几名外国游客,大家都很友好,打招呼,互相邀请照像。一个荷兰女士说她刚参加完“乌洽会”(乌鲁木齐经贸洽谈会——笔者注),到这里来看看。我通过翻译问她参加“乌洽会”有没有收获,她笑着点点头,连着说了好几个“也斯'我问她对新疆印象如何,她说新疆真大,帕米尔真美。
她看到了陪同我们的几个战士,一定要和他们合影。
合完影,她拍拍她的照相机,对我说广这里面装的,都是最美的。”
对这话,我有点感动。
新韁是和兵联系在一起的,西部开发,是和兵联系在一起的。三次进疆,三次冲撞,三次感动。
我希望有第四次进疆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