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洗澡荔枝大都会和大珍结伴而行,妹妹和弟弟与她们的年龄相差得大一些,自然就有一种类似代沟一样的东西,所以荔枝在家里接触最多的就是大珍。每年第一次去河里洗澡之前荔枝是有一项程序要做的,那就是关上家门,接上一盆清水自己先偷偷地洗一遍,把身上泛着亮光的明垢洗去,以免到河边脱衣服的时候自己显得太难堪。大珍虽然比荔枝大两岁,但想法却没有荔枝那么多,每当荔枝把自己关在屋里先洗,大珍就会隔着门板冲着她嚷,脱裤子放屁,这才叫费二遍事呢!荔枝不理她,只顾按照自己的意愿洗。
在镇子里的许多人眼里,是把去二浪河洗澡当做节日来过的。尤其是年轻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在镇子通向河边的路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地里绝对是较了劲的,看谁的衣服新鲜漂亮。到了河边脱光之后,又看谁的皮肤白净,看谁的体形标致。不管是有了孩子的媳妇还是黄花闺女,洗完澡从河水里钻出来后,都敢光着身子在岸上走几圈,一点也不在乎并不算远的巨石另一侧会投来偷窥的眼神。
从河水里钻出来的一瞬间还是会感到一种刺骨的冷,但善解人意的太阳给人提供了温暖,光着身子站在太阳底下晒一晒,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把这种冷逼出体外,暧洋洋的感觉则会随之而.来。对于荔枝来说,她最喜欢的倒不是泡在水里,而是裸着身子晒太阳的过程。也许是天太冷的缘故,江林女孩的发育要晚一些。荔枝的体形从十六岁才开始有模有样,她身体的线条简练流畅,虽然该凸的地方还没有完全凸出来,该凹的地方也没有完全地凹下去,但荔枝还是对此有一份自豪感,荔枝的腿长,这为她日后的窈窕身材奠定了基础。洗完澡荔枝总是不急于穿衣服,她找一个平坦一些的地方躺下去,任阳光把自己的身体照透。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她就会感到有一股清新的香气被阳光逼出体外,它们和水香草香花香一起飘浮在空气中,令荔枝想起一些愉快的事情。
比如男人,荔枝就是在明媚的阳光下开始想到了男人。荔枝最初想男人是很笼统的,她把男人想象成一棵又一棵的树,而女人则是藤蔓一样的东西,女人需要攀附男人,男人也需要有女人来攀附。荔枝的这种认识多多少少得益于对父母的观察,母亲需要攀附父亲,而父亲却有那么多的藤蔓来攀附,这种量的对比使荔枝顺理成章地为性别排出了座次。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开始为自己的性别感到自卑,同时又为自己无端地被造化成女性而愤愤不平。
把男人具体落实到一个人的头上是在读初中的时候,也就是她跳舞受伤后安子背她去医务室的路上。教室距医务室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但就在这不算远的路上,一棵树晃晃悠悠地在荔枝的心头耸立起来。一路上安子没和她说一句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棵大树终于立了起来,它把荔枝对男人的模糊一片的认识。
具体化到一个个体的身上,这对少女荔枝绝对是一个重大的突破。
安子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荔枝想。
能让他背一背,这一跤摔得值。荔枝又想。
正是打这以后,安子成为荔枝格外关注的一个人,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在放学路上,安子都会成为荔枝的一个目标。荔枝的眼睛在漫不经心的表情掩护下,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安子,她觉得安子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男人的基本条件,他宽肩长腿,有着光滑明亮的前额,他的面庞几乎是完美的,鼻梁修长挺直,眼睛不算太大但却十分明亮,并且有着令人心跳的眼锋。认真看,可以看见他的嘴唇上方已经萌出一层浅浅的胡须。有了目标和没有目标就是不一样,有了目标的荔枝比以前精神了,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像是随时在寻找着什么。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目标的出现淡化了另一个目标,她对父亲的盯梢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了。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向母亲提供的情报数量和准确性都大打了折扣。,
有一天,大珍在上学路上撵上荔枝,问她这段日子怎么不和她一起走了。荔枝怔了一下,然后说她每天只是想早到教室一点,好预习一下当天的功课,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如大珍,再不努力就跟不上趟了。大珍虽然在其他一些事情上远不如荔枝精明,但她却对功课有着超出荔枝一截的理解力,她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成了班级里的学习尖子。此时听荔枝这么一说,大珍的胸脯就高高地挺了起来,也不再追问荔枝什么了。
其实,荔枝不和大珍同行是有另外的理由的,只是这个理由不便讲罢了。荔枝知道自己的外貌没有大珍漂亮,而且大珍还大她两岁,可别小看这两岁,这两岁是足可以把女孩子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无论是胸脯还是腰身,大珍都已出落得相当到位了,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天真的表情似乎使她显得更加清纯可爱。和大珍在一起走,几乎是在不经意间自己的光芒就被大珍给遮蔽了。荔枝曾做过假设,如果她和大珍在一起走的时候碰上了安子,安子的目光会偏向谁几乎是件毫无悬念的事。荔枝不想让设想变成现实,所以她只能早起床一些,早走一些,以避开这种局面的发生。
但是随着荔枝对安子的关注,一块巨大的阴影也越来越明显地投到了她的心里,这阴影来自于安子对她的冷漠。每当荔枝和安子的眼神相遇,率先避开眼神的总会是安子。有那么一段时间,荔枝一直搞不清楚,安子的这种表现究竟是源于羞怯还是真的对她毫无感觉。有一次荔枝实在憋不住了,就在洗澡回来的那条土路上,她主动与迎面走来的安子打起了招呼。
干啥去?荔枝的声音很低,但字字叮咚,声音十分清楚。
洗澡。安子冲她笑了笑,脚步却没有停,瞬间就和她擦肩而过了。
荔枝显然也无法停下步子,她一心期待的场面没有出现。荔枝看得出来,安子的笑是纯礼貌性的,也就是说人家根本没拿她当回事。这种确认令荔枝感到十分失落。
但荔枝并没有作罢,她日思夜想,终于又想出了一个强行引起安子注意的办法。
这个办法很惊险也很简单,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苦肉计罢了。从那个夏天的某一天起,荔枝突然开始骑车上学了,车就是父亲的那辆自行车。父亲由于长年不用它,车身已经锈迹斑斑,荔枝把它小小心心地擦了一遍,就骑上它上路了。母亲说上学的路又不算远,你何必骑车呢,荔枝说我只是喜欢骑车的那种感觉,母亲说骑车盯你爸爸也不方便呀,荔枝说方便不方便只有我自己知道,妈你就别跟着操心了。母亲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荔枝把车蹬得飞快,有同学和她打招呼,她就冲人家笑一笑,并不停车。荔枝的车技不错,坎坷的路在她的车轮下显得很平坦。
荔枝不光上学骑车,去洗澡她也骑车。她的苦肉计其实是在洗澡路上实施的,那一天是星期日,大珍本来约她上午去洗澡的,可她推说身体不舒服没有去。她是在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自己骑着车子去的,她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段去是有她不可告人的理由的,通过观察,她知道安子通常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去洗澡。事情果然如荔枝预想的那样,她刚出镇子,就看见前面土路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知道机会来了,她猫下腰,脚上加快频率,在与安子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冲着路旁的一块石头骑了过去。车子顺理成章地倒下了,荔枝的身体像一件被抛起来的大衣,一朵花一样瞬间在空中开放了。然后在一双惊讶的眼睛里,如愿以偿地凋谢。
安子没有理由不赶到荔枝的身边了,他躬下身去,很小心地将趴在地上的荔枝扶起来。荔枝的脸上挂着并不难看的痛苦表情,她欲擒故纵地推开安子,试图自己站起来,但是刚挪动一下,就哎呀一声又摔倒了。
我送你去医院吧?安子说。
又麻烦你了。荔枝说。
没什么,谁赶上都会这样做的。安子说。
不是谁赶上都能这样做的。荔枝说。
为什么?安子愣了一下。
不为什么,因为只有你能帮我。荔枝固执地说。
安子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他把荔枝扶上车架,自己推着车,就这样一直把她送到了家。整个过程简单得有点令荔枝失望,但更令荔枝失望的是在这之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两个依然像在两个轨道上运行的星球一样各行其是,没有发生任何故事。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才宣告结束。
恋爱
恋爱是冬季里的一股暖流,它是可以抵抗寒冷的/它远胜于一堆篝火或一件棉衣。在那个多雪的冬季,荔枝整天都感觉暖洋洋的,她的血管像加热了的管道,源源不断地向周身提供着热量。
荔枝和安子开始频繁地幽会,这很正常,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和第N次就都不在话下了。他们的幽会场所大都选择在那座木房子里,时间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傍晚。在江林,人们大都知道那种木房子的功用,它绝不单单是供工人f]休息用的,它的另外一个功能就是用于幽会,如果门被人在面给顶上了,后去的就会知趣地走开,去另觅场所。
约定好以后,大都是安子先去,他把火生起来,然后在地上铺上些稻草,等荔枝到了,房子里已经圈起一股暖意了,这个时候安子就会脱了大衣摊在草上,然后不等荔枝说什么,一下子就将她扑倒。
每次做得都很急,都不顾一切的样子。
对于这件事情荔枝总觉得有一点点遗憾,每次她都是编好程序来的,在这个程序中两个人的倾心交谈占着很大的比重。在她认为,恋爱是需要交谈的,是需要把一些心里话告诉对方的。但每一次到现场,事情都完全由不得她了,安子几近粗暴的动作轻而易举地打乱了她的程序。切肤的冲击和快感把她要讲的话冲击得七零八落,理不出一点头绪了。于是荔枝索性也不多讲话了,只让身体语言尽情地发挥作用。
但不管怎么急,荔枝都没有忘记告诉安子戴上避孕套,而这种东西是她在父亲的抽屉里偷来的。
恋爱是个既费精力又费时间的事情,由于约会占据了荔枝大块大块的时间,用于盯梢父亲的时间就显得少而急促了。有一次,荔枝从木房子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看了一下表,离五点下班的时间只差十分钟。荔枝是小跑着赶到林业局门口的,可还是晚了,院子里的人已经走光了。
荔枝有些沮丧地往家走,她的头沉沉的,似乎里面装了一些新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她一时又搞不清楚。一直到了家,这个东西才似乎清楚了。
荔枝推门进屋,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们已经在吃饭了。母亲迎着她走出来,把她拦在了厨房里。
看清是谁了吗?母亲迫不及待地问。
看清了。荔枝说。
母亲问是谁。
这次不是女的。荔枝顿了一下说,这次是几个男人把父亲拉走了。
他们拉你父亲去干什么?母亲惊讶地问。
去喝酒,然后说要打麻将。荔枝此时才搞、清楚心里多出的东西是什么,原来这个东西竟然是谎言,令她惊讶的是她把这个谎言说得很平静,说得和真事一样。
这是真的?母亲理所当然对此产生了怀疑。
荔枝说当然是真的。
荔枝从来没有和母亲撒过谎,母亲只好相信了她的话。
一连数日,荔枝都是这样和母亲说的。因为荔枝的谎言,家里暂时平安无事,没有了捉奸,也就没有了父亲的暴力,更没有了母亲的出走。荔枝突然觉得谎言有的时候也是很好的东西。父亲依然每天都是半夜里回来,他蹑手蹑脚进屋的时候,屋里已是鼾声一片了。荔枝因为心里有事,所以觉睡得很轻,父亲进屋她是知道的。这个时候她就会睁开眼睛,全神贯注地担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用谎言建立起来的平静究竟能维持多久。
母亲对荔枝的谎言至少有几次产生了怀疑,她不相信父亲就这样从男欢女爱的泥沼中自拔出来,去迷上什么麻将。她知道麻将是有魔力的,但那些风骚的女人显然对父亲更具魔力。有好几次荔枝把这样的消息带回来时她都眯起眼睛,摆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荔枝知道母亲心存疑虑,于是就采取了主动进攻。
荔枝说妈你不信就自己去看。
母亲凝视着眼前的荔枝,她看见荔枝的身上披着一层浮雪,脸蛋冻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她的心就软了。母亲知道荔枝是她的几个孩子中最懂事的一个,是自己的得力助手。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她,荔枝做出了超龄的努力和付出,她怎么能不信任荔枝呢?
母亲伸手摸了摸荔枝的脸,没有多说什么。后来荔枝回忆,她觉得母亲对父亲的转变感到的似乎不是欣慰,而是一种莫名的失落。
荔枝把从盯梢上节省下来的时间全部都用在了恋爱上,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也许是另外一个结果。但是一件令荔枝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晚上,下午五点多钟天就黑得跟锅底一样了,在外面只能靠积雪泛出的亮光来辨别方向。这天荔枝本来和安子约好要见面的,但安子在约定时间到来之前却通知她取消了约会。安子只推说家里有事,但并没有详细说是什么事,荔枝也不便多问,只好自己一个人踽踽地在外面走。没有了约会,又不去盯父亲的梢,荔枝一时就没有了目标。此时镇子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上班的人开始下班,身边不断地响起积雪被人踩动的嘎吱嘎吱声,有许多人家的房顶冒起了炊烟,和天空一样颜色的炊烟从厚厚的雪层里升起来,给人的感觉是倒错的,好像那烟是天空流下来的污水,一股一股的,落在雪上便浸成了团状的痕迹。想到安子家门口走一走的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生起来的,方向有了,脚步也迈得踏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