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蝶愣在那里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英雄只会救美人。
既然自己不是美人,那么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位仁兄,肯定也算不上什么英雄。
她扶着草地站起来,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快步走过去,第一件事就是抄起落在地上的包袱,检查了一下银子的数目,然后紧紧扎好抱在怀里。这才打量起呈“大”字型趴在那儿的少年来。
他穿着一件质料和做工均属上乘的白色亚麻长衣,袖窄摆宽;围着奶油色锦缎云纹束腰,柔软的白绢鞋一尘不染;腰间的长剑套着纯白描金的景泰蓝剑鞘,贵重非常;温润的白玉高冠笼起一束头发,余下的披散着,长至腰际。
目光移向他的脸时,江小蝶蓦地有一种很朦胧的熟悉感。她没再细看,只是好笑这人昏睡的样子就像个小白,有几分委屈,几分困惑,几分酣甜……总之,一点儿也不潇洒。
“喂,你还活着吧?醒一醒!”江小蝶推推他。
那人没醒,只是咂咂嘴,睫毛抖抖,一脸满足状:“——好吃!”
“好吃你个大头鬼!”江小蝶忍不住打他一巴掌,骂了一句,感觉底下的山贼动了动,连忙捂住嘴。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没交过好运!江小蝶哀怨地想,拽着那人的胳膊把他拖到地上,然后解下三个山贼的腰带,将他们的双手牢牢地反绑在背后,两把大刀丢出十几米远,还顺手搜刮了三人身上的不义之财。
接下来怎么办?她望了望脚边仍在大梦周公的少年,无奈地摇摇头。虽然带了剑,但这家伙怎么看都是个绣花枕头。把他丢在这里,天知道会出什么事!何况,他毕竟(并非出于自愿地)救了自己一回……
于是,江小蝶在用尽高喊怒骂拳打脚踢等一切方法仍不能让他醒过来之后,心中酸楚地架起白衣少年,缓慢地向着北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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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么个累赘,没法子回到原来的路,只有绕远了。夜幕将落未落之际,路边出现了一座破庙,江小蝶大呼万岁,一推开门就把少年摔在地上,然后哼着黄梅调出去捡柴枝。
小心地在破庙中央生起火,江小蝶就着冷水啃干粮,一边望着火光,一边在心中幻想着将来赚了大钱的自己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左手蹄髈右手烤鸭大快朵颐,住的是最贵的客房带独立温泉浴场,曲水流觞举头望明月……不禁吃吃地傻笑起来。
“——啊!”破庙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江小蝶一口水呛到气管里,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
接下来她听到一个无比急切的嗓音:
“饼别吃完了!给我留一口!”
“咳咳咳、咳、咳咳……”江小蝶一边憋红了脸咳,一边瞪着眼睛看白衣少年。他从火堆那边的地上翻起来,目光矍铄地盯着那半块饼,仿佛一阵风掠过般来到了自己面前,劈手夺去饼,大口地咬下去。
两秒钟之后,那块饼就全部进了他的肚子。白衣少年嘴边全是饼渣,可怜巴巴地眨眨眼,望着江小蝶:
“再给我一块好不好?”
他的肚子也适时地叽里咕噜起来。
“……你刚不是说只要一口?”江小蝶冷冷地拒绝。不是她吝啬,只是这墨玉古道绵延四十余里荒无人烟,如今还未走到一半又绕了远路,她虽多带了一天的干粮,怕也不够两人吃。那时能不能走到龙城,都是未知数。
白衣少年听了,竟也不再纠缠,只是哼了一声,说:“小气!”一揽衣摆,大大方方地坐在江小蝶旁边,摆弄衣袖鞋子。
江小蝶拨拨火堆,心里纳闷: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说他是贵公子吧,吃了口味那么粗糙的干粮,竟然面无异色;说他是逃犯流民吧,那身行头还有养尊处优的脸蛋实在不像;说他是侠客吧,也未免太自来熟太没警戒心了一点……
江小蝶忍不住望了他一眼。少年大约十七八岁,俊美谈不上,却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魅力。眉似剑,却是御风九天的仙剑;眸似星,却是灼灼不坠的晨星;嘴角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昏睡时亦然。她想着想着,心中一沉。
这个人——太像萧一弦了。
也许是感觉到江小蝶的目光,少年也抬起头来,笑问: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咱们?江小蝶不动声色地转过脸。
“你是你,我是我。我要去青息的龙城。你呢?”
“青息?龙城?”少年一脸茫然地回忆,半晌,苦笑,“糟了,看来我是真的全都忘了!快告诉我我的名字,还有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小蝶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你!”
“你不是我的同伴?那怎么会跟我在一起?还分我饼吃?”少年诧异。
“我从没说过我是你的同伴!饼也不是我分你的,是你抢的!”江小蝶郑重声明,“你从天上掉下来,是我救了你,带你来这里。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别的关系!”她直觉地认为不要说他误打误撞救了自己比较好。
“——是了!”少年惊喜地打了一个响指,“一定是我从天上摔下来的时候撞了头,所以失去了记忆!”
“没那种可能。你是脸先着地的。”
“……”少年郁闷地抱着膝盖,靠在供桌上,陷入了沉思。
难道他真的失忆了?江小蝶有些不忍,正想安慰两句,不料少年突然“嘿嘿”笑了两声,吓了她一跳。
“——失忆!从没试过啊!”少年眼睛发亮,一脸兴奋,“哈哈!以前欠别人的钱都不用还了、以前出过的糗也没人提了、以前的衰事不会再影响心情了、以前没有做的现在可以尝试了、以前熟悉的世界变成新的了……我认识的人现在一定肠子都悔青了,只要我肯回去他们情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看起来根本不用安慰啊。江小蝶摇摇头,随口说:
“可是你没有想过,这下别人欠你的钱你也讨不回来了、别人出的糗你也不能拿来攻击他了、从前得到的经验等于归零了、现在你就像一个婴儿一样无知了、口袋里半文钱没有连饭都吃不上了……”
蓦然抬头,看见少年泫然欲泣的表情,江小蝶打住话头,满脸堆笑地摆手:“哎呀我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啊!——别哭啊!要不我再给你半个饼?”
“好!拿来吧!”少年一扫脸上的阴霾,豪迈地伸出手。
“……”江小蝶只好又掰给他半块饼,“为什么你会从天上掉下来?”总觉得这件事跟他的身份大有关系。”
少年开心地啃着饼:“不记得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江小——”想起自己还穿着男装,她便改口道,“我姓江。”
“没名字?还有,你怎么不穿女装?”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叫江小蝶。”唉,失败!怎么一个二个都能看出她是女扮男装?
少年再次神速地吃完了饼,拍拍手:“记住了。那你就叫我长歌吧。姓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到。”
“——不如姓萧?”江小蝶脱口而出。
少年一转眼珠。
“萧长歌?不错!我喜欢!对了,你去那个龙城是做生意嘛?”
江小蝶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一阵狂风吹得庙门大开,卷起一地的茅草灰尘四处翻飞,火堆挣扎了一下便完全熄灭。数扇破烂的窗户哗哗作响,风声如怨如号,响彻破庙之中。
江小蝶和萧长歌第一时间站了起来,用衣袖挡着眼睛,透过沙尘借着月光看周围的动静。但是除了他们,明明什么人都没有。
江小蝶这才想起,这座庙里供奉的菩萨似乎被砸掉了头……
风很快止息了。敞开的大门无人操作砰然锁闭,窗户亦然。破庙内一下子变得一片黑暗。两股凄厉和狰狞的啸笑声在二人头顶盘旋。
萧长歌手放在剑柄上,嘟囔着:
“这里不是菩萨庙?怎么还会有阿飘?”
江小蝶笑笑。她从来不怕鬼,只怕欲望无穷无尽的人类。
“这个嘛,据我推断,庙宇往往建筑在风水极佳的宝地,若香火不继,菩萨不再光顾,自然就成了小鬼们修炼的不二选择啊。”
“有理,受教了。”萧长歌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仰起头来招呼道,“鬼大姐鬼大哥,您二位的琴瑟和鸣真不敢恭维。这样下去我也睡不成觉。到底想怎样,现身说句话呗!”
“顺便说一句,如果是披着长发眼球外凸舌头拖下一尺长颜色鲜红,或者脸上血肉模糊不辨五官后脑勺被削掉一半,诸如此类毫无创意的造型,就请别白费心思想吓唬我们了。”江小蝶很有礼貌地说。
以前老是被萧一弦拖着在半夜十二点看恐怖片,她都麻木了,可以一边看一边津津有味地喝浓浓的鲜榨番茄汁。
啸笑声顿了一下,继而更响。门窗乒乒乓乓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看来这两只鬼是打定主意要跟他们玩一玩了。江小蝶有点头痛。她虽然不怕,但这样被折腾一夜难保不会神经衰弱。
黑暗中,江小蝶感觉萧长歌碰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会唱歌吗?气壮山河的那种。”他笑问。
江小蝶噗哧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认真地点头:“当然啰!听着。”
江小蝶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放声吼道:
“——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神兵千百万。埋伏神兵千百万。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村与村,户与户,地道连成片。侵略者他敢来……”
她故意唱得荒腔走板,有些地方还破了音,这样才能起到威吓对方的效果。
果不其然,一曲终了,两只小鬼早已吓得没了影儿。江小蝶得意地拍拍手,拿出火折子摸索着点燃火堆。温暖的火光再次照亮了破庙。
“萧长歌,搞定了!休息吧,明天早起赶路!”
“……”没人回答。这家伙该不会听着地道战都能睡着吧?
江小蝶扭头一看,只见萧长歌坐在地上,不出声地狂笑,身体一抖一抖实在辛苦,右手指甲居然在桌腿上留下了抓痕。
她憋着憋着,终于也忍不住了,大笑不止。
“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破庙外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