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剑身缓缓滑出剑鞘。
一道蓝光直上云霄,形如高塔贯通天地,炫目无人可以直视。就连朝日的光辉相形之下也显黯弱。
“——天意。”茗雪园中,沈曦妃倚窗遥望那道蓝光,轻叹一声,吩咐众弟子,“我们回清愁山。千年的安宁就到今日为止,准备一战。”
凭神主之骨,废洪荒之修,为情所染,唾弃天命,一意孤行,是以为魔。
光芒渐渐减弱。众人睁开眼睛,定睛去看,只见荷花池的上空漂浮着一个身影,修长的十指托着一柄通体幽蓝的剑。剑长三尺,双面开刃,透明温润,仿佛置于案上便会如水般流动,正是完全出鞘的淬魂剑。
“那、是……”吟风望着那个男子,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身体不自觉地感到强烈的恐惧。
披散的墨蓝色发丝下,一双深邃却又说不出的慵懒眼珠,兴致缺缺地扫了周围两眼,就足以让千百人如蜡像般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压迫人心的姿态,惑乱众生的容颜,无愧魔之名号。
“……退下。”男子用刚睡醒似的口气对地上的起义军说。
没有人动弹。起义军战士们紧张地大眼瞪小眼,手心出汗。倒不是不怕这个凭空出现的男子,而是身体还在僵硬中,不知该怎么办。
男子缓缓地抬起左手,在空中划了一道无力的线条。这一动作让许多人惊恐后退,但是既没有闪光,也没有爆炸。
取而代之,众人听见了液体掉落在地上的啪嗒啪嗒声,且近在咫尺。起义军战士纷纷低下头,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兵器,它们正在被某种无形之物腐蚀,从刀尖至刀柄,眨眼功夫就成了一滩铁水。
“哇啊啊——!!”他们发出不亚于见了鬼的惨叫,烫手一般扔掉手里残存的剑柄,乱成一团往后退去,每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
“妖怪、是妖怪啊!”“先化掉兵器,接下来就是我们了!”“不可能赢的……这种对手绝对赢不了啊!”“救命!!”“少主!快退后!”
飞皓珠呆呆地仰视着空中的男子。这是天意吗?在距胜利只差一步的时候被阻挠?
男子无视种种反应,问:“要怎么做?”
“魔……”楚奈何脸上的惊讶,慢慢变成了冰冷的笑容,“看来,这次该换我问了。飞姑娘,你要不要投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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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府闪过蓝光的那一刻,独自在客栈的江小蝶因剧烈的头痛而摔在了地上。
七叶,七叶……
记忆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唤,脊背则如着了火一般滚烫难耐,江小蝶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视线也变得模糊。她抱着抽丝般疼痛的脑袋,在地上缩成一团。
要是当初没带你回来,多好,你我都……那个声音无限失落地说。背部的灼烧感呼啦蔓延到全身乃至五脏六腑,她就像被扔进了熊熊烈火中。小猫九命在她身边跳来跳去,着急却没有一点办法。
对江小蝶来说,比烈火更可怕的是那个声音。既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般模糊不清,又像咒语般明晰地在脑中回响,足以毁灭一切。江小蝶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
“江姑娘,江姑娘!出什么事了?”门外的炼日堂弟子用力敲门,江小蝶根本没有听见。随后啪的一声,那人破门而入,却是愕然良久,指着地上的江小蝶,手在发抖:
“妖……妖怪啊!——堂主!堂主!”转身跑出了屋子。
江小蝶疼痛稍缓,朦朦胧胧看见几个好事者探头张望,而且全都在三秒钟内脸色由白到青,惨叫“有妖怪啊”,夺路而逃。妖怪?在哪儿?她费力地撑着地面想坐起来,中途愣住了。
她看见自己的头发长得曳地,而且,是红色的。纯粹不掺一丝杂质的,血红。
“怎么……回事?!”江小蝶慌张地抓起更多自己的头发来看,全是红色!为什么会这样?她急忙够下桌上的铜镜,照出自己的容貌,然后僵在原地。
“江姑娘!江——”刘幽带着弟子们冲进屋里,睁大了眼睛,厉声质问江小蝶,“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江小蝶丢下镜子站起来:“刘堂主,是我啊,江小蝶!你看我的这身衣服,还有我的声音!你能认出我的对不对?”
“怎会……”刘幽将信将疑。
“我从蓝蜃国来,在墨玉古道遇见了吴常双侠,答应常大哥把一封重要的信交给司徒良堂主!”江小蝶拼命向她解释,“但是后来我被抓走,是萧长歌把信送达的!刘堂主,您还不相信我吗?”
刘幽这才松了半口气:“江姑娘?可为什么你……”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江小蝶欲哭无泪。难道寻月说的“异类”并非指她借尸还魂,而是说这具躯体本身就是妖怪?老天啊!你想玩死我不成?
客栈已经被有妖怪的传言闹得沸腾,楼道里传来了一大群人的声音:
“妖怪在哪?妖怪在哪里!?”
江小蝶全身寒毛倒竖。要是落在这群狂热的人手里,她的下场一定只能用惨来形容!于是她抓住刘幽的衣袖,恳求道:“刘堂主,可以帮帮我吗?就算我是妖怪,但我并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啊!”
“——堵住门口,别让人进来!”刘幽当机立断命令弟子,然后握住江小蝶的手,真挚地说,“别担心,无论如何,我炼日堂必尽力保你周全!”
江小蝶心头一热,含着泪点头:“谢谢,刘堂主……”
“快别谢了,江姑娘,你可有法子变回去?”
江小蝶伤心地摇头。
刘幽紧锁眉头:“那么,此地不宜久留。只是起义军把守着城门,出去恐怕很难!那么剩下的办法是……”
刘幽的办法还没说出来,楼道里吵嚷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让开!为什么堵着门口?到底有没有妖怪,让我们查个清楚!”
“绝对有啊!我亲眼看见的!头发那么长,全是红色;脸也……总之不是人哪!”
“——堂主有命,不准任何人进去!再纠缠不休,我们就要动手了!”
“仗着会武功瞧不起人啊!我是这家客栈的掌柜,我说要看就是要看!走!”
炼日堂的弟子已经疲于招架,他们不太可能真的对百姓动手。刘幽忙把江小蝶拉到窗前,向下看了一眼:
“趁现在人少,你快跳下去躲到那边的巷子里!我随后跟上,再想办法去什么地方避一避!”
“知道了!”江小蝶紧张地点点头,拿起放在桌上的剑,招呼九命一声,便往窗子外面爬。幸好这时天刚亮,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江小蝶背靠着墙,沿着倾斜而狭窄的屋檐往边上挪,寻找可以跳下去的地方。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突然脚下一滑,她失去重心摔了下去。
“呀——!”刚叫出声,身体已经到了半空。
就在江小蝶闭上眼准备承受地面冲击的时候,却落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你在做什么?”出手相救的人将她平稳地放在了地上。
“谢、谢谢你!”江小蝶一站稳脚跟,就向此人鞠躬道谢,然后抬头支支吾吾地说,“其实,那个,我、只是……”
话音忽然断了。江小蝶呆呆地望着那个人,一阵强风从背后吹来,红发在眼前狂飘。
漂浮在半空中的男子坐着并不存在的椅子,单手托腮端详着自己,墨蓝色的眼眸懒散又含着一丝笑意。刹那间,现实和幻觉交错。幽暗的洞窟里飞舞着红色的光华。缓慢流动的清澈河川发出低吟。这个人,她绝对见过。
就在江小蝶发呆的时候,小猫九命疯了似的地拼命往她怀里钻。它怕这个人?
男子蹙眉,突然直直地朝江小蝶伸出手,准确地捏住九命的颈子,拎了起来。九命发出无比凄惨的声音不停挣扎,江小蝶急忙阻止:
“你做什么?快把它放下来!”
“它可是只公猫。”男子闷闷地说,让九命的视线和自己平行,只一眼,九命就脱力地“咪呜~”了一声,脑袋耳朵通通耷拉下来,再不敢乱动。男子这才满意。“送给我吧。”
江小蝶愕然:“虽然你救了我,但也不能趁火打……再说!九命未必肯跟着你啊!”
“说得对。”男子想了想,承认,手一放,毫无防备的九命啪嗒掉在了地上,“选吧。你要跟着谁?”
说完,他对小猫浅浅地勾起嘴角。
那笑容明白无误地表示:不选我你就死定了。江小蝶嘴角一抽。
“呜……”九命浑身打颤,悲凉地看了江小蝶最后一眼,蹒跚着转过身,跳到了男子的膝上,伏下头去。
“喂!九、九命?”江小蝶怒道,“你威胁它!这是作弊!”
男子刚要说话,客栈的大门却砰地一声打开,涌出一群扬言捉妖的热血汉以及跟着起哄的好事者;刘幽的脸出现在二楼窗外,惊讶地喊:“江姑娘,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单手撑着窗框跳了下来。
然后,双方都愣在了原地。蓝色头发的男子散发出一种不属于这世间的气息,就像来自幽冥的审判者,令人不寒而栗。
“……有、有两只妖怪呀!”人群中,一个瘦子忍不住出声。
一秒。江小蝶刚刚看见男子指尖有蓝光一闪,那瘦子便惨叫着向后飞出,捎上他身后的几个人一起穿过客栈门,哐哐当当地砸烂了不知多少桌椅板凳,终于重重落地,无声。
“妖怪呀啊啊啊——!”众人哭丧着脸掉头往回跑。
“吵死了。安静点。”男子不悦地抱怨了一句。明明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于是江小蝶再次看到一群人逃到途中僵在原地的奇景。
吞了口口水,她向刘幽微微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然后问:
“那个……你是谁?”
男子注视她良久,漾起一个没有丝毫矫饰的笑容,柔声说:
“七叶,再见到你,我好像有一点开心……我是星缀。”
江小蝶的心好像被重锤敲击了一下,脑袋也有些晕眩:“星、缀?”
“你会想起来的。”星缀犯困似的揉揉眼睛,向她伸出一只手,“跟我来吧。”
江小蝶心中充满莫名的忧伤,没有握住那只手,而是问:“为什么叫我七叶?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星缀一脸困惑的表情:“变成?你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是!”江小蝶喊。天哪,她究竟要怎样才能变回去呢?
“总之,跟我走吧。”星缀再次邀请,墨蓝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杂念,“你和这些人在一起,不会开心。”
“我……”江小蝶想争辩,扫一眼那边仍僵立着的众人,沉默了。变成这个样子的她,究竟能去哪里呢?江枫还能认出她吗?即便认出了,他能接受一只妖怪做自己的姐姐吗?村里的人能信任这样的江小蝶吗?不,不可能的。
换一个角度考虑,这个星缀虽然古怪,但从他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恶意,或许……
“——那可不行!别的不说,要是被传染上笨蛋和梦游该怎么办?”
熟悉的嗓音随风传到耳中,江小蝶从眼到心都一亮。
“萧长歌!”
她激动地一回头,恰和空中俯冲下来的萧长歌撞了个满怀。萧长歌扶着她的肩膀向后退开,低声在江小蝶耳边笑:“我知道你热情奔放,不过大庭广众之下还是矜持——嗷!!”
江小蝶二话不说狠狠冲他的右脚踩了下去。
被冷落一旁的星缀作思索状:“笨蛋……和梦游,是说我?”
萧长歌咝咝地抽冷气,活动了一下被踩的脚,满不在乎道:“这么明摆着的事还要问,看来再加上一条‘缺乏自知之明’更——”
好像听见空气被冻结的声音。一道蓝光箭矢般向萧长歌心口刺去。那样的速度也不知萧长歌是怎么反应的,竟果断抽出江小蝶手里的剑挡下。
偏离了路线的蓝光斜飞出去,消失在街对面那栋二层小楼中。
三秒钟之后。
轰!楼顶的一个角整块滑了下来,塌在地上摔成碎片。
“星缀!”江小蝶吼了一声,瞪大眼睛看,那栋屋子里的人该没有受伤吧?
星缀貌似无辜:“只是打招呼。”
喔,原来是打招——你当我白痴啊!江小蝶处在咆哮边缘。但她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扯萧长歌的衣袖叫他不要乱说话,否则整条街都可能毁掉。
“啧,还有暴力倾向啊!”萧长歌咋舌,转头看着江小蝶想说什么,突然叫出声,“哇啊!你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包括星缀在内的全体,沉默……
额上冒青筋的江小蝶怒吼:“是啊我不仅拉双眼皮垫高鼻梁削腮帮子,还祛斑美白补水保湿抽脂染发啊!你刚才怎么认出我来的!?”
“呃……我们待会儿再讨论这个问题吧。”萧长歌退到江小蝶侧后,耳语一句,“准备好了吗?”
江小蝶愣了一下。萧长歌蓦地一手环过她的腰。
“走!”
像只钩子将她向空中一拽,江小蝶只觉地面忽然离自己好远,人群中那一张张惊讶的脸孔也是一样。萧长歌单手挟着她,笔直地破开风向北飞去,不时脚尖轻触屋顶借力。星缀若有所思地目送两人离开。
江小蝶心里没底,问萧长歌:“去哪?”
“留在那儿等道士收你不成?”萧长歌有感于她的迟钝,“龙城的人对妖怪执着的很,先找个地方躲躲!”
“……嗯。”江小蝶脑子里一团糟,像是塞满了黏糊糊的蜘蛛丝,她默默地看脚下快速掠过的风景,闷闷地说,“萧长歌,谢谢你!”
萧长歌近在咫尺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真的吗?很感动吗?——那就用银子来表示你的诚意吧!”
江小蝶噗地一笑,肚里的怨气消了一半: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两人最后降落在一处宽广而焦黑的废墟。江小蝶落地后走了两步,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记得本来是个道观吧。”萧长歌随口答着,招呼江小蝶往前走,“那边的大殿应该还撑得住,快来。”
“道观?——你说这里是玄清观!”江小蝶定在原地,环视四周,不敢相信地摇头,“怎么可能……”
一切都像是被大火的餮口咀嚼后吐出来的残渣。木头的观门只剩一捧余烬,白石的香塔杂乱无章地倒在地上,围墙后的松树黑黢黢的尸骸古怪地直立着。方圆百十米内唯一比较完好的建筑,只有那座神君殿。
江小蝶抓住萧长歌的衣袖,红了眼圈:“这里怎么会着火?是官兵放的火吗?当时在观里的人怎么样了?有没有——”
“当时我不在这附近,也没特意去了解情况。”萧长歌实话实说,“怎么你这么关心?该不会先前就住这儿吧?”
江小蝶难过地垂下眼睛,点点头。萧长歌迟疑了一下,说:“总之先进去,站在这儿太扎眼了!”拖着江小蝶往前走。
殿内的情况比外边好一点,供桌上的糕点、水果还有长明灯都打翻在地,能被砸烂的东西都被砸烂了,到处沾着黑糊糊的灰烬。唯有那尊巨大的黄铜神君像完好无损,嘴角永远挂着寂寞的笑容。
看到这荒凉的光景,联想自己这几日来的遭遇,江小蝶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觉得好累,脚下一软,沿着供桌滑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不出声地哭了。
风穿过前后门均坏掉的神殿,摇响残存的风铃。萧长歌走到她旁边,也坐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把手放在她头上。
过了好一会儿,江小蝶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萧长歌,你还是走吧。”
萧长歌一时愣神,放下手:“啊?你说什么?”
“继续待在我身边,会连累你的。”江小蝶的声音低沉,“谢谢你帮我那么多,接下来我们……各走各路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萧长歌挑了挑眉,等着解释。
江小蝶慢慢抬起头,擦干眼泪,用她鲜红的眼睛注视着萧长歌透亮的眼珠,认真说: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江小蝶,只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鬼怪而已。”
“……”沉默的时间里,萧长歌眨了一下眼睛,表情不变,“然后?”
这完全不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啊!江小蝶舌头好像打了结,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然、然后?还有什么然后?喂!你是不相信我的话,还是完全不能体会我说出这件事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我相信啊,”萧长歌一脸无辜地点头,“不过我不认为承认这个需要那~么夸张的勇气,但我还是会试着理解你的。所以继续。”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萧长歌你!”江小蝶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吼,“我要说什么都被你打乱了啦!总之,我现在成了妖怪,再也不能作为人活下去了!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不知道还有谁能相信、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还要活着!你懂不懂啊?!”
萧长歌点点头:“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这下我听懂了。”
他站起来,先是对江小蝶露出一个春风般温和的笑容,然后食指狠狠摁向她的眉心:
“——你今天出门是不是忘了带脑子!你现在就活着,而且站在我面前!为什么?拜托你别去想那么深奥的东西,抢老天爷的饭碗好不好?
“不知道相信谁的话,就相信你自己!不知道怎么办的话,就去想办法!不是有我陪着你吗?你欠我的人情早就多到没法还了,现在才叫我管你去死,那我之前做的一切是脑残还是犯抽啊!笨蛋!”
萧长歌吼完才注意到江小蝶脸上阴森的笑容,顿觉身边冷风环伺。
“呵呵呵……”江小蝶黑着一张脸,“萧长歌,你知不知道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人敢吼我的人?你真是——”
接着是如同狂风暴雨的言语攻击:
“不折不扣的混蛋!想我一介良民才貌双全三从四德学富五车六根清净七窍玲珑飞来横祸身首异处稀里糊涂借尸还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尊老爱幼自食其力上不怨天下不怨地只是来龙城做个生意谁料路见不平拔刀被砍平地一声雷愣是往我身上招呼新伤旧伤大伤小伤内伤外伤伤伤不断伤我太深现在还变成妖怪!我怀疑一下人生怎么了!仇恨一下社会怎么了!自暴自弃又怎么了!你温柔一点包容一点放任我一下安慰我一下会死啊?!”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江小蝶还是气不过,边大口喘气边伸出一双“爪子”抓向萧长歌的脸。萧长歌在指甲离自己的脸只有一寸之遥时逮住了她的手腕。
沸腾的空气在突来的沉寂中缓慢冷却,江小蝶死死地瞪着萧长歌。
“我答应你,要有下次,就按你说的那么办。不过现在……”萧长歌温柔地说着,突然爆出洪水决堤那样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起初仰着头,接着猛地放开手,弯腰抱住肚子,肩头不住抖动,笑得掉下了眼泪。放肆的狂笑惊飞了停歇在大殿屋檐上的几只乌鸦。
“你笑什么?!”江小蝶怒而涨红了脸,“很好笑吗!”
“哈哈哈……抱歉,我错了!哈哈哈哈哈……”萧长歌努力憋笑但是失败,“不行,你让我再笑会儿!哈哈哈哈……”
“你真是混蛋!”说也说不通,打也打不过,江小蝶气得转过身踢稻草。
萧长歌见她真生气了,忙止住笑,转到江小蝶正面,扮鬼脸哄她。江小蝶又转身,总之就是不看他;萧长歌反应奇快,每每预测到她的移动路线,总能先一步出现在她眼前。如此再三,终于把江小蝶逗笑。
“你怎么那么巧,刚好就出现在客栈前面呀?”江小蝶消了气。
“是挺巧的……”萧长歌一反常态很正经地答,露出苦笑。要知道他可是觉出异状,冲去楚府看情况的,谁知半途遇上江小蝶,只好把飞皓珠和起义军通通丢一边了。“先说你吧,怎么会认识那个梦游的笨蛋?”
江小蝶黯然:“你说星缀?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但是他叫我‘七叶’,我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好像也听见谁这么喊似的。”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现在想来依然忍不住发抖。
“——七叶!”萧长歌眉毛挑得老高,就差没蹦三丈高。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副苦恼的样子。
江小蝶吓了一跳:“怎么了?有那么惊讶吗?”
“嗯,因为我对这个名字,也有印象……”萧长歌皱着眉头想了好久,突然敲额头,“想不起来!算了,不想了!”
江小蝶差点跌倒。
接下来,两个人开始认真地讨论对策。可是眼看一个时辰过去,除了两人都对那个横空出世的“星缀”保持怀疑之外,对话没有任何进展。
“这样,”萧长歌想了想,提议道,“我去找点吃的,顺便打听消息。你在这儿等我。”
“嗯。我再好好想想有什么可行的法子没。”江小蝶点头。
萧长歌抄起剑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定定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
“你相信我吗?”
这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江小蝶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说:“其实,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我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你却待我太好了……”
萧长歌的目光暗了暗。江小蝶看他那个样子,无端的有些心疼。
“我不能不怀疑。但是,我选择相信你。”她字句清晰,“而对自己的选择,无论招致怎样的结果,我绝无怨言。”
萧长歌快要崩溃。
“不要每次都把简单的话讲复杂啊!吓我一跳!”他没力气似的挥挥手,很快离开了。江小蝶忍不住笑出声,坐在地上休息。
萧长歌走后约一刻钟,江小蝶感觉到一丝诡异的气息。
她警惕地站起来,用自己超越常人的听觉,辨认出有一群人正向这座大殿包围过来。是敌是友?若是敌,他们是冲着什么而来?萧长歌不在,她该怎么办?
正在焦虑,只听数声巨响,十余名潜伏者或破窗或碎瓦,从四面八方闯进殿内,顷刻之间就把江小蝶堵在墙角,清一色的黑衣就像冥府来客。江小蝶退后一步,靠到了墙壁。
难道这些人就是刘幽说过的黑衣人?
嗒,嗒,嗒。最后一个人慢慢地从正门踱进来,走到黑衣人的前面,距江小蝶仅三尺之遥。
“早上好,可爱的姑娘!”黑衣人首领的少年笑眯眯地开口打招呼,“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你可真美!”
江小蝶身体一阵恶寒。她从未听过如此冰冷的声音,从中感受不到丝毫人类的感情,只有纯粹的恶意。周围的黑衣人手背在身后,巍然不动,面庞像是浮雕。
少年年纪与萧长歌相仿,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他的皮肤非常白,头发和瞳孔的颜色都很浅,睫毛长长的漂亮眼角上翘,眼神像是大型猫科动物一样令人胆寒。江小蝶打量了他一通,冷静地问:
“你是什么人?”
“好问题呢,我叫墨因。不过,”少年眯起眼睛,“我不是人,是‘鬼’哟。”
江小蝶笑了:“哦?我是妖,你是鬼,竟有缘在这道观相逢,是不是该把酒言欢?莫非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
少年嗓音尖利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有趣!可惜你猜错了。我不是为你才来,而是——”
“想要见我,是吗?”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江小蝶抬起头,刚才被黑衣人撞出的破洞中,阳光一瞬间被遮。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那里出现,轻松地落在她和墨因身边,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墨因略微吃了一惊,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阿澈!好久不见了!人家可是匆忙赶完手头的工作,特意来见你的哦!”
“简而言之,你是来插手我的任务的。”萧长歌冷笑着,傲慢像一层霜覆盖着他的脸,“墨因,你派两条狗偷偷跟在我后面,是打算做什么?”
墨因的笑容有些不自在:“不愧是阿澈,即便是龙城最擅长追踪的十三和十四,也不够格当你的对手呀!你把他们——”
萧长歌悠悠地道:“连自己的主人都认不清的狗,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说完淡淡扫了一眼周围,众黑衣人无不变色低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说吧,墨因,”萧长歌略微点头,“殿下既然派你前来,肯定是为了褒奖我吧?只要你说得动听一点,我可以不计较你偷偷摸摸做的事。”
从刚才到现在,萧长歌始终没有朝江小蝶看一眼,仿佛她不存在。江小蝶尽管努力跟上两人的对话,却猜不透真相。萧长歌当真认识这个墨因、还是这伙黑衣人的头领吗?所谓的“殿下”又是谁?特别是看见萧长歌如此冷酷的表情与倨傲的态度,她心慌意乱,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褒奖?”墨因用一种差点笑出来的口吻反问,继而无情地说,“云澈,你违背了殿下的密令!孙梦瑜还活着;楚奈何拔出了淬魂剑,役使魔神星缀为他夺得天下;飞皓珠的起义军也一败涂地;甚至还用‘无头鬼’替你寻找这只一文不值的妖怪!却想要褒奖?!”
萧长歌看着他,慢慢露出鄙夷的笑容:
“多谢你提供给我这么多消息——好像我不知道似的。我肯定殿下的原话不是这样。算了,我就跟你这废物解释清楚,回去给我好好禀报!”
墨因的脸色像是吞了粪那样难看。
“我早知道淬魂剑在楚奈何手中,与你不同,我还知道要拔出剑,就需要特定的人,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条件,所以我当然要让他拔出淬魂剑。”萧长歌嘲讽地说,“你以为拿到手上就有用了?错过了时机,那不过是废铁一堆!”
“——总好过让楚奈何唤醒魔神!”墨因恼怒地争辩。
“浆糊脑袋,给我安静一点!”萧长歌不耐,“那就是为什么我付出多少代价也一定要得到这只妖怪!”
“!”江小蝶僵在那里。“这只妖怪”的称谓,确凿无疑指的就是她。
墨因狐疑地看了江小蝶一眼。
“你以为楚奈何不惜刺自己一剑,就是为了将一只没用的妖怪暗度到玄清观?”萧长歌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告诉你吧!她和星缀的觉醒脱不开关系。而且,不论星缀如何许诺,我们也能利用她控制‘魔神’,替殿下完成大业!”
墨因听了,用阴森的目光死盯着江小蝶;忽然绽开纯真的笑脸,一副景仰的样子:“真不愧是阿澈!做事一如既往出人意料,但又毫无纰漏呢!这次殿下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江小蝶贴着墙壁,手紧攥而发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望着萧长歌: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救我那么多次,不过是为了这一天?!”
萧长歌终于看了她一眼,不带任何感情:“你认为呢?”
“怎么可以——!”江小蝶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捂住口鼻抽泣了一声,整个人沿着墙滑倒下去,埋着头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哎呀哎呀,就没有比较不麻烦的女人吗?”墨因恶意地笑着。
萧长歌嘴角略微抽动,接着嫌恶地转过头,冷冷地对众黑衣人说:
“有些自作聪明的人,似乎以为我什么都要向他们解释清楚,否则就对我的命令阳奉阴违。玄清观我让你们搜查了两次,两次都回答我说没找到人——你们当真对我不满、想另谋高就么?”
十余名黑衣人全体下跪,惶恐:“将军恕罪!”
嚓!白刃带着流光出鞘,剑锋如流星疾速落在一名黑衣人颈边。眼看要切掉他一条臂膀的瞬间,稳稳当当地停住了。萧长歌冰凉的笑容映着剑光:
“为什么要饶恕?我刚刚说过了吧,连主人都分不清的狗,没有活着的必要!”
黑衣人额头淌下一滴汗,但身体纹丝不动,足见心理素质超强。
墨因甜甜地笑着劝:“那个,阿澈呀,我知道这些笨蛋惹你不开心;只是杀了他们,也很难从别的地方调人手过来,怪麻烦的。不如再用一段时间,以观后效嘛!”
萧长歌冷哼一声,却没有收起剑。
“想命长一点的话,给我好好地把楚奈何监视起来。若敢漏掉半点消息,就没有下次了!下去!”
“谨遵将军吩咐!”众黑衣人低头应道,无声地站起来退出门去,消失不见。
很快,殿内只剩下三个人。江小蝶还在不停哭泣。
“嗯,事情总算都弄清楚了!我会向好好殿下禀报的。”墨因说着往外走,“阿澈你变得爱笑了呢,我好惊讶!再见啰!”
“——等等。”萧长歌喊住他,上前一步。
墨因回过头,面前有光一闪晃花了眼睛。随后叮的一声,一把剑擦过他的脖子钉在了身后的墙上,剑身白光四散,目光上溯,萧长歌单手握着剑柄,笑眯眯地看着他。
感觉到血沿着脖子流下,墨因的脸更白了,强颜欢笑:“阿澈,你这是做什么?”
“别吵。袖子和怀里的小刀藏在那里就好,不要乱摸哦。”萧长歌轻轻地笑,“什么阿澈?什么将军?全是你们异想天开,我可没有承认过。”
“……你不是阿澈、怎么会!?”墨因激动地喊。
“演技啊。怎么样,佩服吧?忍不住想赞叹吧?有没有羡慕有没有嫉妒?”萧长歌满脸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可就算再像,毕竟我是冒牌的,免不了破绽,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完全信任他们。刚才只是将计就计,没想到成功度超出预期!”
“你让无头鬼监视楚奈何,是想借星缀的手对付他们?”墨因的目光渐渐冰冷,嘶声问,“你到底是谁?”
萧长歌认真想了想:“这个么……既然星缀是封印在淬魂剑里的魔神,那我就是沉睡在这把剑里的亡灵啰!”
“亡灵若都像你这样子,冥界可就热闹了!”江小蝶笑着说,手上拿着不知哪儿来的绳子,走过来就往墨因身上绑。墨因张大了嘴看着她:一双红色的眼睛透亮,脸上哪有半点泪痕?原来两个人都在演戏!
萧长歌冲她发牢骚:
“你怎么可以瘫在地上哭?害我差点笑场!”
“咦?遭到背叛后伤心哭泣不是最正常的反应吗?”
“是正常;但你不会!我还以为你会一拳朝我打过来的!”
“好吧,抱歉了!下次我一定揍你。”江小蝶信誓旦旦,勒紧绳结的最后一道。
说不清墨因看着谁的时候目光更仇恨一些。萧长歌推着他到墙角,他轻声说了一句:
“……不论你是云澈还是亡灵,你会为今天的事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哭着爬回来求殿下饶恕你!”
萧长歌一副头痛的样子:“你这话……连老套都不足以形容了!我等着那一天!”
墨因冷笑,自己走到角落坐下,闭上了眼睛。
两人稍微走开一些,继续之前的谈话。正午时分,居然有一名道士来到玄清观。两人拖着墨因躲在神像后面。幸好那道士稍作逗留便离开了。等江小蝶走出来,她吃惊地发现供桌上压着一封信,拿起来看,上面只有四个字:
借你一用。
陌生的字迹。但用来压这封信的,竟是江小蝶曾经戴了数日的那串念珠。
江小蝶把念珠放在掌心。伽南香木的珠子每一颗都那么温润,只是看着,便觉得心都静了下来。她猛然想起寻月说过,这珠子有压制她体内妖气的作用,难道说也能让她变回原本的模样?
江小蝶兴奋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萧长歌。萧长歌想了想,冷静地问:
“你确定安全?会不会比今早还痛苦?”
江小蝶沉默片刻:“也许吧。但值得一试。而且我相信寻月。”
“那家伙身上可是疑点重重啊!”萧长歌叹息,转而又笑了,“算了,这事也不能再拖下去。既然你要试,我就舍命陪君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