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龙城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
十四日兵变的消息并未传开,白世峋对外称孙梦瑜旧疾发作,所以一干事务都交由他来代管。不过是少了一个存在感稀薄的刺史,谁也没有过于在意。由于花朝节的临近,龙城渐渐地被一种热闹活泼的气氛笼罩。年轻的男孩女孩忙着制作新衣,管家的妇人们也早早地筹划起节日的宴席,庆典游行的表演者更是加紧排练。
与此同时,被认为是“流放”的吟风一行人在离开龙城后仅仅四天,居然全员凯旋。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由此传开:墨玉古道的妖怪抓住了!
“小师傅,请问寻月道长现在可在观中?”观外,白衣的一袖门弟子彬彬有礼地问,身后两人抬着一只方形的大竹篮,粗布遮盖。再远一些,还有不少百姓站在街对面兴奋地指点私语。
门口扫地的道士抬起头,静静地答:
“这里没有什么道长,叫‘寻月’的道士确有一个。”
“那么可否请他出来相见?”白衣人不卑不亢,“在下奉命而来,要将这两只妖怪的尸体交给玄清观,请寻月师傅先施法净化,再行埋葬。”
“如此,放在里面就行了。”道士稍微让开一些,“寻月自然明白。”
“多谢。”白衣人打了一个手势,便领着随从进了观,四顾没有看见人影,只得将竹篮放在路边显眼的位置,道一句,“告辞!”转身离开。
灰袍的道士对他行一礼,仍旧扫地。过了一会儿。
“——逸心师兄!”一个清脆的嗓音响起。
逸心抬起头。面前是一个穿着蓝色道袍的小个子少年,大大的眼睛,长发用褪色的布带高高束起,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出去?”逸心淡淡地问。
“哎?”小道士吃了一惊,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唔~嗯,没有的事啦!我说过不会再试着从这里逃出去了!哈、哈!”
与我无关。是寻月爱和你捉迷藏。逸心这样想着,继续扫地。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串珠子有鬼!”小道士竖起左臂,幽怨地盯着手腕上那串木佛珠,“根本取不下来!一定是死秃驴道士在上面施了法!”
早就?如果真的‘早就’知道,也不会逃了吧。逸心有些无奈,但他很懒,所以只是在脑子里想想就算了,没有说出口。
“逸心师兄,我已经想通啦。经书里不是说,任何事的发生都是‘缘’吗?我在这里生活,也一定是‘缘’的关系,所以我接受它!”江小蝶笑容灿烂,右手放在心口上。对,接受它,虽然是段孽缘……
的确,自从发现自己逃不出去的真正原因,江小蝶就好像完全认命了。起初也曾躲在房间里生闷气,之后却主动要求帮忙观中的杂事;对众人(除寻月)都亲切地以“师兄”相称;闲暇时会借阅经书,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请教他人,总之再也没有试图离开玄清观。
“不过,这里真的装了妖怪的尸体吗?”江小蝶一脸好奇地蹲在竹篮边上,“我还以为会是什么体型更巨大的品种哩……”她伸出手,想揭那块布。
“——师妹且慢!”从旁传来一个声音,“妖怪形貌可怖,如今方死,只怕更加不堪目视。师妹还是回避吧。”
江小蝶站起来,转过身,只见四名道士徐徐向这边走来。
“逸凡师兄、逸景师兄、逸怀师兄?”
开口对她说话的、穿白袍的人叫逸凡,近来龙城发生的事,她多是从这位师兄那里听来。
说起来,寻月好像没有告诉他们我的身份,只说自己要在这里暂住,否则情况一定大大不同……江小蝶撅着嘴:妖怪就一定是可怖的吗?蜈蚣精蛤蟆精之流倒也罢了,白兔精狐狸精可是公认的美人啊!
穿着紫色道袍的逸景年纪相对较大,也是观中主持纪律的。他冷淡地瞥了江小蝶一眼:
“你不在厨房,来这里做什么?既然是你自己提出要帮忙,就认真一些。”
江小蝶还没答话,穿松绿宽袍的逸怀就笑着说:“师兄,你忘啦?今早咱们订好的那两头猪和十只鸡都送来了,现在厨房恐怕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当然不能叫师妹待在那种地方啦!”
逸景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径自走到竹篮边,一把掀开了盖布。众道士纷纷聚在他身边,向篮中望去;江小蝶吐吐舌头,也跟上去。
那是一只硕大的白狐尸体,身躯早已僵硬,绒毛却还是又长又柔软,干净得像雪一样,只不过胸前有大团黏在一起的黑色血块,看来就是致命伤所在。
“你们看!有七根尾巴!这只狐狸果然是妖怪!”逸怀惊奇地说。
江小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不一定啊!”
见众人吃惊地望着自己,她解释说:
“狐狸也分很多种,只要我们没见过的都是妖怪吗?先前楚奈何在墨玉古道兜了多少圈也没收获,怎么吟风一去就找着了?还那么巧有剑仙路过杀死妖怪?我看他们八成是在山里找了一只模样奇怪的动物,杀了拖回来冒充才对!”
逸凡迟疑着说:“可是,一同回到龙城的还有碧潮山庄的使者,他们也是这么说。很难相信他们会帮吟风撒谎。”
“当然不会。没这个必要,更没这个可能。”逸景冷静地对江小蝶说,“你的想法太极端。再者,妖怪本就是异类,异类自然是妖怪,这有什么可争?”
“可——”江小蝶刚要辩驳,寻月却微笑着阻拦了她。
“事情虽然有些离奇。不过,这只狐狸确实是妖怪。”
“哼……”江小蝶赌气地别过脸去。
逸怀哈哈一笑,岔开话题:
“不管怎么说,吟风和那两个碧潮山庄的家伙,运气真不一般,竟然有幸一睹剑仙风采!要是能让我见见,一年不吃肉我也甘愿!”
“有那么稀罕吗?”江小蝶跟这些人相处得越久,越觉得他们除了打扮没有哪里像道士,“剑仙应该只是剑法出众的世外高人吧,又不是长生不老!”
逸凡道:“不是的,师妹。剑仙其实是半仙,本领高强不说,寿命也会随着修为而增长,听说有活到一千岁的呢。这些半仙若是得着机缘,更是能成为真正的仙人,与天地同寿。”
“真、真的啊?!”江小蝶不敢相信,“那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剑仙?”
“呵呵,师妹听说过三大修仙门派吗?”逸怀笑着说,“虚宇、灵华、飞玄,这三派的人都是半仙。其中,虚宇派重‘御剑’,可以做到以意念为剑,剑随意念而动,不过那是很高的境界;灵华派重‘仙法’,念念咒语动动指头什么的就能刮风、下雨;还有飞玄派,内外兼修,也非常的厉害啦!”
江小蝶好奇地问:“那这次遇到的是哪个门派的仙人?”
“这次啊,是——”
逸景当头泼下一桶冷水:
“逸怀,少说废话!具备修仙资质的人万中无一,凡人一辈子也不用去想。心存妄念,对人只有坏处!”
逸怀撇撇嘴:“师兄真是的!不要老摆一张那么严肃的脸啦!”
“——别出声!”
逸心突然开口。
“怎么了,逸心师兄?”江小蝶问。
逸心盯着篮中那只狐狸,声音像梦游一样朦胧。
“底下。有东西在动。”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那只狐狸的尸体以轻微的动作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就像有什么在下面一样。江小蝶头皮有点发麻。
逸心看准时机,突然伸出手,抬起了狐狸的尸体。
——嗖!
就在那一瞬间,原先躲在底下的白色影子高高跳起,向江小蝶直扑过来。江小蝶眼睛一花,伸手去挡,只觉得有个软绵绵的东西擦过自己的手臂,撞到她的腿,然后滚到地上,不再动弹。
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只猫。
“喂!?”江小蝶惊魂未定,“猫怎么会在那里?”
“咪呜~”
地上的小猫发出及其微弱的声音,雪白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它用颤抖的四条腿勉勉强强站起来,脑袋摇摇晃晃,似乎分不清方向。
江小蝶这才发现,小猫胸前有一大团黑色血渍。
“受伤了?好严重的样子!”她忍不住蹲下去,轻轻抚摸小猫的身体,然后小心地抱起它,“逸凡师兄,我们去把它洗洗干净,然后给它上药吧!”
“哎?啊,好、好的。”逸凡看着小猫在江小蝶怀中发抖的样子,也觉得很可怜,转身要走。
“——等等!”逸景突然站出来,拦住两人的去路,用冰冷的目光打量那只动物,“你们说这是猫?我看分明是妖怪!”
“妖、妖怪?!”
气氛霎时变得紧张起来。
怀中的小猫身体一缩,全力跳到了江小蝶肩头,转过身,充满敌意地朝逸景低吼着,四爪紧紧抓着她的衣服,尾巴直立,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逸凡摸不清状况:“师兄,什么意思?这只猫怎会……”
“你还没看出来?”逸景发怒,伸出右手指着小猫,“它胸前的伤和那只狐狸一模一样!它就是第二只妖怪,没死的第二只妖怪!”
逸凡惊骇地盯着那只猫。
“不会的,逸景师兄!你不要乱讲!”江小蝶生气地皱着眉,一边用手抚摸着小猫的下巴,试图平复它的情绪,一边走向逸凡,“逸凡师兄,我们快——”
“……师妹,放下它!很危险!”逸凡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咕噜~咕噜~”
小猫的喉咙发出威胁的声音,银色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缝,前爪的指甲伸长。
“——师妹小心啊!”逸怀着急地喊,“寻月!你还不快收了那只妖!”
寻月闻言,抖开左手的袖子,赫然戴有一串同江小蝶一摸一样的念珠。他无声地念了一个字,腕上每一颗珠子都发出金色的微光。
“慢着!”江小蝶大喊着制止寻月。
寻月暂停了动作,眯起眼睛:“有话待会再说。这是妖怪。”
“——我偏要现在说!”江小蝶爆发了,
“妖怪又怎么样啊!一天到晚妖怪妖怪的你说的不烦我听着还烦呢!事情又没查清楚,怎能因为是妖怪就通通杀掉!”
“师妹……”逸怀瞠目结舌,试图劝解,“不是、危险啊……”
逸景脸色阴沉得可怕:“妖怪现在受了重伤,当然不会怎样!可一旦复原,你敢说它不会恩将仇报、滥杀无辜?!”
“我不敢说!”江小蝶毫不畏惧,“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第一个死的人就是我!这样你满意了吗?”说完,她重新将小猫抱在怀里,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里面跑去。
“师妹——”逸凡喊。
逸景要追,却被寻月拉住。
“别担心,那只猫妖挨了剑仙一剑,为了保命,妖力都散尽了,没法兴风作浪的。”他轻飘飘地说,放下衣袖。
逸景拂袖,瞪他一眼:“这话你刚才怎么不说!”
“就是啊寻月!“逸怀捂着额头,“这下师妹一定把咱们都当坏人了!”
寻月的笑仿佛天空中的云一样淡然。
“好奇而已。越是临近那一天,就有越多不可思议的事发生。我想知道,他的计划最终能完成多少呢?”
“你想多了。岩石可以改变江水的流向吗?”逸景冷冷地问,“那些‘黑衣人’昨晚又出现了?”
“嗯啊,我和寻月配合,好不容易才打发他们!”逸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真是烦也烦死!现在大鱼已经通通上钩了,希望收网后,可以好好休息!”
“……休息?”逸心拿起扫帚,随口提醒,“龙城只是第一步的计划,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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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各方势力都自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龙城的花朝节庆典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三月二十日,龙城之上的天空是一片蔚蓝,空气依然残留着冬季的干燥和清冷,不时吹起的风中却充满了春日的温暖和生机。到处的杏花都开了,娇美的花瓣便总是随风纷纷扬扬地飞出院子,落在行人的脚边。
这天早上,家家户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院子里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杏花,插在门上,据说如果到二十五日杏花能够全部开放,这家人便会交一年的好运。
从二十日至二十四日,每天庆典游行的路线和表演节目的内容都不同,只有神仙戏会在城中各处定点演出,所以到处都是热闹非凡。
“……哇啊!”江小蝶侧着身子同一个又一个行人擦肩而过,吃惊地看着大街上比海水都要壮观的人潮。被取名为“九命”的白色小猫蹲在她肩头,同样好奇地注视着周围,不时咪呜两声。
游行的队伍还没来,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团圆的一家子或者约会的年轻男女。节日庆典是小贩们的天堂,煮茶叶蛋的、摊煎饼的、卖糖葫芦的、烤肉串的、捏面人的、浇糖人的,甚至卖一种奇特的“香草肉”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在街上行走,若不小心,定会沾得一身酱汁糖稀。
“你难道第一次见?”寻月好笑地问,言下之意当然是江小蝶老土。他从容地走在后面,灵活地闪避着孩子们手中的糖人和肉串。
今天心情好,江小蝶不跟他计较,笑嘻嘻地说:
“哼,我的家乡啊,人可比龙城多多了!那里每年也会有几次这样的庆典,可是气氛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很多很多人一起笑得这么开心!”
“为什么你家乡的人不开心?”
“我怎会知道?”江小蝶没有回头,“说起来,我有个疑问:逸怀师兄他真的能算道士吗?刚才居然拖着逸凡师兄去布庄看美女哎!”
寻月一本正经,竖起手掌:“那又何妨?美色穿眼过,道法心中留。”
“——我去!”江小蝶脚一扭,身体失去平衡撞上了前面的人,连忙退后几步,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的!”抱着孩子的年轻男子友好地对她微笑。江小蝶也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抬起头看了看他的女儿。
“爹爹!肉肉,吃肉肉!”小女孩看起来才三四岁,头发软软的,两只手里都抓满了吃的,还指着路边一个小摊,奶声奶气地撒娇。
男子一脸宠溺地答应:“好,爹爹给你买!”边说边往摊子那边走。
后面跟着的美貌女子应当是那人的妻子。她无奈又好笑地说:“你呀,什么都依着孩子,会惯坏她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追上两人,从钱袋里取出了铜板,换来小吃,仔细地剥开散着热气的香草壳,吹一吹,喂给女儿一口,又喂给丈夫一口。一家人边吃边彼此打趣,其乐融融。
江小蝶看得出了神,一时忘了前行。
“——让开让开!通通让开!”
就在这时,一队全身盔甲的士兵从街道东边跑来,冲到人群中间,高声喝令众人后退,有的还伸手推人。江小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也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差点摔倒,幸亏寻月眼疾手快扶住她。人像潮水一样往两边后退,士兵长官环顾周围,板着脸孔命令道:
“游行队伍就要到了!通通后退,不要堵在街中央!不许横穿街道!否则待会儿发生什么,后果自负!”
接着官兵们开始大声地指挥:
“后退!不行,再后退!往两边去,不要挤在一起……”
空间不停地被压缩,两旁散开的速度跟不上,中间的人只好像马蜂那样抱成一团,眼里全是别人的后脑勺和胳膊,别说动弹了,连呼吸都困难。各种抱怨吵吵嚷嚷地响起来:
“——哎!我的鞋!我的鞋子掉了!”
“娘,你在哪?娘……娘不见了!呜呜呜呜呜……”
“别推,我要摔了!讨厌!”
“九命,站稳了别掉下去!”江小蝶说,尽可能保持自己的平衡,随着人流的方向缓缓移动。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脚以后,一人一猫才终于来到可以自由行走的地方。江小蝶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踮脚一看,只见官兵们在街边整整齐齐站成了两排,将观众挡在后面。
“数量太多了吧?而且,怎么连锁环甲都穿上了?是小题大做,还是每年都这样戒备?”江小蝶纳罕地自言自语。
“这些官兵是孙梦瑜的部下。”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寻月?你也逃出来啦!”江小蝶吃惊转身,果然是这阴魂不散的道士,“你刚才说,他们是那个‘云州刺史’带来的兵?”
“嗯。”寻月轻拍着道袍上的杂尘,头也不抬,淡淡道,“你看,他们配给的头盔、铠甲还有武器,都是标准的青息军队制式。”
江小蝶仔细打量了一下:“莫非,楚奈何手下的兵不是这样?”
“——自然不是。”
开口的是旁边一位老者。他将手杖靠在自己身上,对二人行了个礼,接着重新拄起杖子。整个动作缓慢却不迟钝,有一种年轻人学不来的气度。江小蝶和寻月立即还礼。
“姑娘不是龙城人吧?”老人嗓音沉厚地问。
江小蝶点点头:“嗯。老爷爷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不久。短短七十载而已。”
“哦,那是不……啊?!七十年?这还不久啊?”江小蝶吃惊。
寻月笑笑:“古有治世,朝历数百年而不灭;今有飞仙,寿逾几千年而不尽;又有天地神明,日月星辰,不知自何处始,至何时终。与此相比,七十年当然算不得久。”
“那么跟朝生暮死的蜉蝣比、跟多病夭折的孩童比呢?七十年又岂不是很久?”江小蝶反驳。
“呵呵,不必争,长久与否,只在人心。”老人笑了,“至少这七十年来龙城的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楚奈何攻下龙城后不久,就把士兵的衣服、武器全都改换了。如今,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哪些是他的兵,哪些又是刺史的卒。”
江小蝶扬扬眉毛:“哎?他这是摆明了要造反呀!”
“造反如何,不造反又如何?”老人反问,“这龙城是姓楚的当家如何,是姓孙的当家又如何?”
“这个……”
老人摇摇头,似乎并不期待回答。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悲哀沉淀过后的平静:
“这些权力争夺,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会在意?我上了年纪,三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两个女儿在守寡,说不恨是假的。但恨又如何?死去的人是不会复活的。”
“老爷爷……”江小蝶低声说,肩上的九命也咪呜了一声。
“只不过啊,”老人望着远处,声音有些沙哑,“这姓孙的跟一袖门处事之风大不相同。现在试剑大会还没开始,就如此气焰嚣张,真等他把龙城弄到手,不知大家还要受多少苦。唉……”
老人长叹一声,拄着杖子,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周围突然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噢噢噢噢~~~来了来了!是游行队伍!他们来了!噢噢噢!!”
众人呼啦啦地涌上前去,江小蝶不知让谁一推,往前踉跄了几步,再度被人潮卷着向着街道移动。
“回去!不可以超过这条线!不要挤!”前排的士兵艰难地阻拦着观众。
“哇!别挤了!九命!”江小蝶被人推来搡去,快要夹成肉饼,她的声音一发出就淹没在欢呼中。九命在别人的头上跳来跳去,一忽儿就不见了。江小蝶勉强站稳,四周的缝隙都被不认识的人填满了。
她踮起脚向东边看,无奈个子太矮,前边的人还把手举到头顶上来拍,只能听见演奏声从街道那一头传来,越来越大。
“——可恶!还想趁乱逃跑呢,怎么会挤成这个样子!”江小蝶郁闷。四下虽然没有寻月的身影,但以现在的情况,她也闯不出这道人墙啊!她艰难地试图朝东边移动,但是根本没有用。
不管了!好不容易骗得寻月的信任,让他带自己离开玄清观,说什么她也要逃!各位,如有冒犯,万分抱歉!江小蝶牙一咬心一横,从腰间取出火折点着,伸手点燃了前边一人的衣服,橙色的火苗噌地窜起来。
“——呀啊啊!着火啦!让开、快让开啊!”江小蝶大叫,被烧的人也是大叫,周围看见火光的人更是大叫,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惊惶和骚乱。江小蝶举着火折子在前面开路,终于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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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蝶快步走在深深的巷子里,街道上的鼎沸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耳边,却不能打破这里的寂静。江小蝶抬起手,紧盯着那串取不下来的念珠。
自从意识到寻月是通过念珠得知她的所在,她就千方百计想要将其取下,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现在寻月一定已经知道她离开了,所以她必须不停地走,必须在寻月追上之前,走到可以帮助她的人身边,她才有救!
但,谁是可以帮助我的人呢?江小蝶黯然摇头,她连寻月抓她的理由都不知道,自然无从推断谁会帮她。
“萧长歌,你还在龙城吗……”江小蝶不知不觉念出这个名字,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人。根据打听到的情报,那封信应该已经交给司徒良,萧长歌恐怕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龙城了……
江小蝶穿过一条条巷子,拐进一道道岔路。路时宽时窄,大部分没有行人,就算遇见,也毫无帮助。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是不能停下。到了后来,已经变成双脚机械地交替迈步,膝盖以下都像泡在水里,失去了感觉。她口干舌燥,头顶中照射下来的阳光令她晕眩。
“把……参加游行的人全部杀光?!”
刚听见这句话时,江小蝶根本没在意,继续赶她的路;可是当她发觉其中的含义时,身体当即像被雷击中,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巷子前端传来脑袋被拍的声音,有人压低了嗓门骂:
“蠢货!别那么大声!人都按计划部署好了吗?”
“部、部署好了,大家都在各自的地点待命。”另一人唯唯诺诺,“可是大人……”
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江小蝶不得不大着胆子蹑着脚,向前走了几步,脊背紧贴着巷口那堵墙,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官兵的声音渐渐传来。
“……的情报绝对可靠。何况这是司马大人的命令,莫非你敢违抗不成?”发号施令的男子盛气凌人,“别忘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这、这我明白。可是游行队伍里有女人和老人,他们总不可能是反贼吧?能不能——放过他们?”职位较低的男子恳求着。
另一男子怒吼起来,连盔甲都跟着哗啦啦抖动:
“你屁话什么!又不是你老婆跟你老子,你操哪门子的心!就算不是反贼,也跟反贼脱不了干系!不过是些刁民,杀了又怎样!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婆婆妈妈没完呀!”
“大人,属下始终觉得……不妥啊!”
“闭嘴!什么妥不妥?”男子冷酷地说,“等楚奈何一死,这龙城就是司马大人的天下!而司马大人也不会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刺史。老子告诉你,这事你做好了,前途无量;做不好,脑袋落地!你自己掂量!”
“……”
“传令下去:信号一上天,全军出击全歼反贼,不留活口!”
“属下……明白了。”
听到这里,江小蝶的额头已经全是冷汗。天!孙梦瑜的人竟然要在庆典上大肆屠杀!必须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连忙转身,不料一脚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险些摔倒。
“——吱!”脚下的老鼠凄厉地叫了一声,飞快地逃进水沟里。江小蝶也惊得叫出声来。虽然她立刻捂住了嘴,但还是被听见了。
“什么人!”巷口的男子大吼一声,铮地拔剑。
江小蝶转身就跑,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中回响。
这下男子断定有人偷听,他命令部下:“快去叫人!我去追!”举剑冲进江小蝶逃走的那条巷子。
江小蝶没命地跑,双腿早就麻木了,更恐怖的是后面的官兵已经追来!错综复杂的巷道之中,她已经分不清方向,而甲胄晃动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竭力挥动着手臂,尽管大口大口地吸气,肺里的空气还是像被抽光了一样,痛苦极了。她怕被杀,更怕来不及将这消息告诉别人就被杀!
“喵!”就在这时,一道细小的白影从围墙上一跃而至江小蝶的前方,银色的瞳孔如水波荡漾。江小蝶眼睛一亮。
——九命!
九命轻盈地跑动着,像是要指引江小蝶一般在每一个岔路口作出选择。江小蝶相信它,用尽全身的力气跟在它后面奔跑。某一个瞬间,庆典的奏乐声突然在她耳中清晰了起来。
到了!快要到了!是游行的队伍!
江小蝶已经能看见人山人海的观众,她即将迈出阴暗的巷子。然而那一刻,官兵在她身后十步处站住,目光阴寒,举起剑,猛地向她投来。
嗖!
九命回过头,银色的眼瞳冰冷。它跳起来扑向江小蝶的脖子,竟然将她整个人推倒在地。那柄失去目标的剑继续向前飞,扎进了一把巨大阳伞的柄中。周围的人目睹这样的景象,放声尖叫起来。
九命没有停下,再次跃起冲向巷中的官兵。江小蝶明白它的意思,忍着全身的痛用最快的速度站起来,向人群大吼:
“——让开!统统让开!”
由于被刚才那把剑吓到,再加上江小蝶此时的表情真的很恐怖,众人一句话也不敢说,纷纷后退。
“做什么!回后边去!”官兵回头一看,生气且吃惊,厉声阻止江小蝶,不料江小蝶根本没有看见他,直接将他撞开。官兵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后面的观众一窝蜂地从他身边跑过去,涌到街上。
江小蝶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游行队伍最前面,张开双臂,大喊:
“——停下!你们停下!不要再前进了,听我说!”
前面穿红衣的吹号方阵猛地刹住脚步,但并没有停止演奏,后面的也一个接一个停下,因为不明白是什么情况所以都愣着。
“听我说:你们被当成反贼,今天的事全都是圈套!等他们发出信号,官兵就会把你们通通杀掉的!相信我,快逃啊!再不逃就没有……”
无数观众把手中正在吃的东西砸向江小蝶,锣鼓的声音那么大,可能他们根本就没听清江小蝶说什么,只是愤慨地骂骂咧咧:
“哪家的疯子?快点领回去!在这儿搞什么呢!”
“喂,别理她!继续游行继续游行!从边上绕过去!”
“这女人吃错药啊!快滚听见没?”
江小蝶冲上去抓住一个演奏者的胳膊,一遍遍地对他和旁边的人重复着刚才的内容: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再不逃就没机会了!把你们当成反贼的是孙梦瑜,他会全部杀光不留活口啊!我说的都是真的……”
参加游行的人上下打量着江小蝶,哭笑不得:“姑娘,你是做梦呢吧?要看的话到边上去行吗,别妨碍我们!——哎,走了走了!”他们重新迈出步子,继续一边演奏一边前行。
“别走!是真的……相信我!”
“——在那儿!抓住那个女的!”一群手执利刃的官兵从后面赶来,指着江小蝶大喊,“立刻抓住她!立刻!”挥着刀便冲上来,游行者和观众均尖叫起来。
江小蝶咬咬牙,转身逃跑。她从盛装踏歌的队伍中间奔过,带倒两支高跷,撞翻一干变戏法的艺人,来到舞狮队伍的前面。这些人似乎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狮子不停眨眼,欢腾地上下翻跃着;而身后,持刀的官兵们穷追不舍。
“让开!快啊!”江小蝶冲着前方那只白色的狮子大喊,并且打手势。舞狮者恐怕没看见,左跳一下又跳一下,总是挡着江小蝶的路。江小蝶着急没办法,索性直接冲上去。
可是,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哐!人头和狮头轰轰烈烈地撞在一起。
“啊啊啊啊啊!”江小蝶惨叫,飞出去几步远,眼前一片黑暗。那只白狮子踉跄几步,也同样狼狈地倒在地上。
“——流年不利啊!黄历是骗人的!怎么会有这一出?”白衣少年捂着鼻子取下了硕大的狮头,眼泪汪汪,想看看谁是肇事者。
不看不要紧,一看,少年乐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这话果然有道理!”他走上前去,笑着拉起地上的红衣少女,“——好久不见!江小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