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歌在偌大的楚府乱转了不知多久,此刻摸到一处偏僻的院落。
两棵菩提树的掩映下,那间大屋隐隐透出安静温暖的光芒。他从墙上跳下来,落在两条石子路的交叉点,走到屋前,推门而入。
随着开启的门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极为素净的殿堂。高高的屋梁上没有悬挂一面旗帜布幡;平整的地面一尘不染,只放着几张草编的席垫。他抬起头,看见正中央的高台上摆着一座巨大的铜像,铜像前的供桌上点着两盏长明灯,还奉着一盘鲜果,两盘糕点。
“啊——哈!累死了!没办法,今晚就歇在这儿,明天再找吧。”萧长歌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已经快要撑不动了。他关上身后的门,走到紫檀木的供桌前,随手拿起一根香蕉剥着吃,边吃边仰头打量那座铜像。
不看还好,一看,他差点连香蕉都吃不下去。
铜像大约九尺高,塑的是个仙人模样的男子,长发披肩,轻袍散带,面容十分俊朗,身材也算伟岸,从头到脚金光闪闪。只是……
右手伸进敞开的袍子,插入腋下,状如扪虱;左手微屈,停在跷起的右脚脚心,怎么看也是在抠鸡眼。更绝的是此人还一脸逍遥物外乘奔御风的惬意笑容,似乎他正在做世间最风雅的事。
“……”萧长歌花了好长时间来接受这个震撼人心的景象。咽下那口香蕉,他长叹一声,“每天跪在这里虔诚祈祷的那些人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啊!我好想知道……”
吃完香蕉,四下环顾没有可以丢的地方,萧长歌索性把香蕉皮拢在一起,放回盘中。不由自主地又抬头看了一眼铜像,总觉得那笑容暗藏玄机。
于是他拿起一盏长明灯,跳上高台,绕着铜像转了一圈,然后踩在神仙盘起的腿上,试着扯了扯他的眉毛、又捏了捏他的鼻子,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奇怪!明明应该有机关的啊!——哎!”
脚下突然一滑,萧长歌连忙抓住铜像的右臂稳住身体。
咔咔咔咔!
只见铜像的右臂在萧长歌的拉动下,以肘关节为中心,缓缓地向下滑了四十五度,恰好露在衣服外面,原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钥匙!
“哈!踏破铁鞋无觅处!”萧长歌抽出那把又粗又短的钥匙,看了又看,“这可不像是用来开门的。”
他跳到供桌上,借长明灯的光仔细查看铜像的右脚,但是有些地方被手指严密地遮住了。萧长歌用力扳那只手,没有反应;然后他试着转动,这回奏效了。
铜像的手腕扭转了九十度,脚心的位置露出了一个圆圆的钥匙孔。
“我是天才!”萧长歌将钥匙插进孔中,轻轻转动。
只听美妙的喀嚓一声——
“在后边?真期待!”萧长歌牵起嘴角,把钥匙丢进靴子里,举着长明灯走到墙壁和铜像之间,抬头看见铜像的背上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有个闸刀。他踮起脚,扳下闸刀,比想象中要吃力。
随着闸刀的降下,铜像内部响起了链条卷动的声音。仙人后背一块五尺来长、近两尺宽的铜板缓缓地向内移去,露出一条黑洞洞的暗道,深寒的空气和一股浓重霉灰味从里面蹿了上来。
萧长歌捂住鼻子,表情稍微有点失望:
“看来江小蝶没被关在这里呢。这条密道至少有两三年没人用过了。”
话虽如此,萧长歌还是打算下去看看。
“啊啊对了!”他打了一个响指,“把桌上那些糕点水果一并打包带下去!反正摆在那儿也是浪费。天知道这条密道会有多长!”
话虽如此,萧长歌并没有带包袱过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将那些东西吃了一大半,又把铜像恢复原样,才一手拿着长明灯,一手抓着藏在铜像里的扶梯,小心地下去。
密道比他想象得还深,而且越往下去,那股味道就越重,若是普通人,一定很快会呕吐甚至晕倒,幸好萧长歌是练武的,懂得要尽量减少呼吸的次数,才没什么大碍。
扶梯终于到了底。萧长歌手一松跳下来,没想到地面猛地一沉,他的身体也跟着往下降了好几寸。
轰!
只听一声闷响,上方的密道入口牢牢地关闭了起来。黑暗和寂静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萧长歌和他手中微弱的长明灯团团包围。
萧长歌踩了踩脚下的地板,现在它纹丝不动。他举起灯,仔细查看密道内的情况,还伸出手敲了敲墙面。
“居然四面全都是厚重的花岗岩石板,够奢侈的呢。”他笑着抬起头,“啊,说错了,是五面才对。三角形的顶分散受力,即便用炸药也很难塌吧?”
萧长歌一边往前走,一边用像在介绍风景名胜似的轻松语气说:
“结构绝对的没有问题;拼接也是严丝合缝;高度足够;宽度恰好能让两个人并排行走……听说这楚府原本是那个驻守龙城的将军的宅邸,如果我没猜错,这里就是他们用来逃生的路。会通向什么地方呢?”
一丝风从密道深处吹来。长明灯晃了一晃,倏忽熄灭。
萧长歌仿佛并未察觉,脚下连一丝犹豫也没有,继续悠悠地行走在这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冗道中。
黑暗总是让人难辨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远处传来几个微弱的杂音。
“……两刻钟……往北一百步再往西……”
“可是我们……不能完全……要知道这三年来……”
“?”
萧长歌停下脚步,将耳朵贴着墙面。从杂乱的脚步声来判断,至少有二十多个人从密道的另一端向这边走来。
“——丁大哥!我知道你素来谨慎,可楚奈何在龙城一手遮天,倘若我们连自己的同伴都不相信,却要怎么赢他?”这是个清朗的少女嗓音。
“有道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成大事者,最不能缺的便是器量。”语调沉稳的中年男子说。
“呵呵,孟叔此言不虚。”年轻男子笑道,“不过我想大胜也只是想不明白,为何淬魂剑会在楚奈何手中罢了。”
“孟叔,要成大事的是少主,我丁大胜这辈子就想好好卖包子!”另一个男子满腹牢骚,“不过,既然少主信那家伙,我也不说啥了!”
少女坚决地说:“丁大哥,别叫我什么‘少主’。皓珠只是想要夺回咱们龙城百姓的龙城,交给真正贤德的人。”
“二小姐,这些事还是等到我们夺回淬魂剑、杀死楚奈何以后再商量吧。”年轻男子轻声道,“您不必妄自菲薄。时间自会证明您能否胜任龙城之主。”
“可是……”
“说起那淬魂剑,到底是怎么一个宝贝?”丁大胜打断少女的话,“都说得到它就能统一天下,是真还是假?剑再利,还不就是一块铜铁,能敌过千军万马吗?”
萧长歌兀自在这边听得起劲,还以为这群人得很远;可就在下一秒钟,对方的说话声却近在咫尺。
“大胜,这就是你不懂了。寻常的兵器,自然是由铜铁打造;可传说那居住在离山的飞玄派,铸剑之术出神入化,所用材料皆是稀世玉石,一夕剑成,比神兵仙器还要锋利……”
萧长歌奇怪地抬起头,竟看见前方有一点白色的微光闪动,这才恍然:原来密道并非一条直线,先前这些人其实是在近旁的岔路上。
“——这样啊!”
不料,萧长歌这一声虽叹得极轻,但仍被发觉了。
“前方何人!”为首的那名少女断喝一声,白色的光芒立时停住不动。
仿佛空气瞬间冻结,密道中再无人行进,也无人说话,只听见嚓啦啦一片拔刀的声音。
萧长歌勾起嘴角,望着那微光,心不在焉地把玩手里熄灭的长明灯,坦然说道:
“——诸位若是正准备前往楚府,我劝你们还是请回吧!”
“扯些什么?!”丁大胜低吼,“难不成你是楚奈何的走狗?”
众人也发出愠怒的质疑声。
“这话可太失礼了。”萧长歌无辜地道,“倘若我承认,岂不是陷兄台于‘能听懂狗话’的尴尬境地?”
“小子欠揍!!”丁大胜火冒三丈,抄起大刀就要冲上去,但被旁边的中年男子先一步拦住了:
“大胜,切莫冲动。——既然少侠并非站在楚奈何那一边,敢问为何要阻拦我等?”
“因为你们今晚计划的行动,实在是既没赶上天时、也占不到地利、更算不得人和。”萧长歌随口说。
众人一愣。随后那中年男子问:“少侠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
萧长歌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淬魂剑’。”
对方沉默了片刻,这才明白刚才的话全被萧长歌听见了。
“少侠从何得知我们不具天时地利人和呢?”这回开口的是年轻男子。
“……”
萧长歌半晌没说话。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莫非刚才只是信口开河不成?”
“唉。”萧长歌幽怨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突然想睡觉!果然,快点把那家伙救出来比较好。有什么费脑筋的事,可以叫她来想;管什么冗长的话,让她解释;我只负责打架……”
“——你说什么?”少女皱着眉头问。
“没什么!咱们开始吧。”
萧长歌干脆盘腿坐到地上,决定速战速决:
“第一是天时还有半个月就是试剑大会楚府戒备森严虽然之前我就发现密道出口南北五十步东西一百步无人看守可能是你们的内应干的但是想去更远的地方不被发现几乎不可能你们与其现在动手不如趁试剑大会进行到一半再来成功率会高一点……”
“——能、能不能慢点?”众人瞠目结舌。
萧长歌才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明白,两手抱在胸前,闭着眼睛径自往下说:
“试想一下如果你们带着淬魂剑逃脱楚奈何就算挖地三尺也是一定要找出密道的那些从两年前一直保存到现在的东西最可疑而你们的铜像实在没什么隐蔽性白痴才发现不了且不说他会顺藤摸瓜至少以后都不能再用这种方式潜入在确定究竟是楚奈何还是青息朝廷掌管龙城之前你们的任何行动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接着是地利就算你们对楚府的地形非常了解但要在短时间之内找到淬魂剑也不是那么容易吧如果你们的内应先前说给了你们淬魂剑的准确位置那么不论是楚奈何自己告诉他的还是他亲自去找的我都敢说一定是假的而且绝对有陷阱等着你们楚奈何要有那么傻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
“最后是人和不是说谁得到淬魂剑就能统一天下么虽然我是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但江湖中从来不乏傻蛋你们居然上赶着要去抢这个烫手山芋唉依我看你们真要对付楚奈何还不如将他拥有淬魂剑一事昭告天下等各路英雄明的暗的群起而攻之鹬蚌相争你们再做聪明的渔翁阴死他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综上所述你们现在去楚府一来可能中埋伏二来就算中了埋伏也不一定能拿到淬魂剑三来就算拿到淬魂剑也会成为箭靶子何去何从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如果想通了决定回去别忘了带上我一起啊!”
总算说完,萧长歌长舒一口气,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密道中盘桓着一片死寂。
“虽然没太听明白,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少女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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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晨星还在灰蓝色的天边熠熠闪耀,龙城上空烟霭般的清寂就被一声高喊划破:
“——仙女来啦!!”
仙女?哪里来的仙女?被整条街的喧哗吵醒的人们一边这样想,一边迷迷糊糊地穿起衣服,打开家门,探头张望,只见邻居们都是敞衣披发向一个地方跑去,有相熟的友人边跑边回头招呼:
“过来这边、这边!快!”
虽然心下有些疑惑,但还是追了上去。来到纵贯龙城中心的大街,只见人头攒动如山如海,你推我攘嚣嚣喧喧,不知多少鞋子头冠掉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一时什么也看不明白、听不清楚。
不想白来一趟,只能卯足了劲往人堆里钻,挤得五脏六腑都快要从嘴里蹦出来,这才终于瞧见走在街中央的人。
刹那间,便连呼吸都要忘记。
这是两列长长的洁白队伍,清一色十五六岁的天真少女,无一不是花月之容,倾城之姿。乌黑的秀发梳成一式的双环髻,既不簪花亦不饰玉;雪白的纱衣随风舞动,纤尘不染;体态轻盈如云中白鹤,步履仿佛踏着空气般;就连那冷淡的神色,也仿佛天仙般圣洁。
若将目光移向队伍前方那名粉衣女子,则又是一怔。
黛眉如烟,明眸如水,朱红的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动静仿佛有无数花瓣飞过。不仅男子,就连那些看热闹的女子,盯着她时也会发痴。
但,真正令整个龙城沸腾接着又沉寂的,却是走在最前边的那个人。
一袭朴素的白色亚麻衣裙包裹住纤盈的身体,绫罗般细致的长发用一支古拙的焦黄色玉簪挽起后垂至胸前。每走一步,足下都生出白色莲花的幻景;衣袖间飘出一股不应属于人间的异香,梦境般迷离;而那宁静淡远的微笑,仿佛是一则诏告:
——我是只能凝望,无法接近,也不可亵渎的存在。
众人为她凛然的气质所震慑,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路旁,痴痴地目送着白衣女子远去。
片刻之后。
“掌门,我们到了。”粉衣女子恭敬地说。
白衣女子抬起头,看见一座两旁盘着石狮子的大门,玄色立柱,檐下挂一块匾,用青漆书有“楚府”二字。
此时,恰有几人从门中走出,笔直地朝着白衣女子而来。为首的那个玉冠墨发、丰神异采,向白衣女子一拱手,朗声笑道:
“这位想必就是灵华派沈掌门了吧!在下一袖门楚奈何,有失远迎!”
白衣女子优雅地低头还礼:“沈曦妃见过楚门主。”
“掌门远道而来,不必多礼。楚某已命人收拾好一处安静的别苑,供掌门及众位歇息,烦请掌门移步。”楚奈何笑着退后一步,抬手示意府内。
沈曦妃黛眉轻扬,眼波流转,扫了一眼后面的司徒良和高沉,然后对楚奈何微微一笑:
“多谢门主。不过在那之前,沈曦妃有一事相求,还请门主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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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蝶蜷在柴房的角落里,脸上满是疲惫,仍在熟睡。
昨晚虽然骗倒了高沉,高沉也大发慈悲地帮她“修”好了那条手臂,但因为被吓得实在不轻,加上重新生长的手臂比断掉的时候更痛,所以江小蝶直到天快亮才朦朦胧胧地睡着。
“唉,咱们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摊上这么个差事!”门外炼日堂的看守抱怨道,“呆在这鬼地方,仙女都看不成!”
“得啦得啦,再捱几个时辰不就换班了吗?急什么!”金吾帮的看守劝慰着。
“——再几个时辰?再几个时辰还有咱们给仙女献殷勤的份儿吗!”炼日堂的看守可听不进去,扭头问邻居,“哎,兄弟,你就不想去瞧瞧仙女?”
屋里的江小蝶被吵得快要醒,烦不胜烦。
什么仙女不仙女的?大男人唧唧歪歪最讨厌了!人家还没睡好呢!
只听一袖门的看守轻笑着说:“兄弟,淡定点。你要是在咱们一袖门,早被吟风兄用折扇敲死了!做好自己的工作吧。”
“可不是?要是里边那丫头跑了,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龙城官兵看守说。
江小蝶皱着眉,想用枕头掩住耳朵,可摸了半天愣是没摸到,这才记起自己是睡在柴堆上。刚这么一想,全身就酸痛起来。这下,她彻底醒了。
她费劲地从柴堆上坐起来,扶着额头,看着从门缝漏进来的耀眼的曙光,听着屋外的鸟叫,呆愣了一会儿。
“昨晚还以为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呢……”江小蝶喃喃地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参见门主!”
门口的四人齐声喊道,语气有点吃惊。
江小蝶眉毛一扬:怎么一大清早楚奈何就来了?肯定不是好事!
“免礼。沈掌门,你确定是这里吗?”楚奈何的声音有点冷淡。
“不错。烦请几位将门打开。”陌生女子道。
几名看守似乎在犹豫,所以楚奈何发话了:“……开门。”
然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喀啦。曙光如同金色的水流泼进来,刺得江小蝶一时睁不开眼睛。
“就是她。”全身笼罩在曙光中的沈曦妃宛如女神,明澈的双眸注视着江小蝶,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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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正午,龙城一家破落酒肆的地下。
“……今天清晨长云的最后一批兵器送达,凤阙亲自去接的货,数目为一百八十三,而我们还剩六百四十七人没有拿到武器,在花朝节之前恐怕无法补充完全。”皮肤略黑的中年男子念着簿子上记录的事项,嗓音沉稳,赫然是江萧二人投宿的那家“来归客栈”的掌柜。
“在本城还可以获得多少呢?”坐在椅中的红衣少女正全神贯注地查看着一张地图,指尖随目光在纸上移动。
“最多一百件吧。”
“……”少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一瞬间,就连原本昏暗的地窖,仿佛也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放出的璀璨光芒照亮了。
“既然如此,没有发到武器的兄弟姐妹们就不要参加这次的行动了。”红衣少女果决地说,“十日内务必获取更多敌人的情报,以求万无一失。”
“是。稍后我让凤阙跟他们解释。”
红衣少女点点头,犹豫了片刻:“——先不要告诉丁大哥。”
“属下明白。”孟竟滋应道,将簿子翻了一页,“关于四座城门的守备情况,还是老样子,冲突不断。尤其那个白世峋,听说他明示手下要尽可能地为难进出的百姓。所幸今早走在灵华派的前边,我们的货才顺利进城。”
少女蹙起眉头:“灵华、虚宇、飞玄,听说这三大修仙门派均视富贵如浮云,名利如粪土。莫说寻常百姓,就连皇族贵胄、武林豪侠,同他们也鲜有往来,为何今日沈曦妃竟会亲自到访?”
孟竟滋淡淡一笑:“那恐怕只有天知地知了。不过二小姐不必挂心,他们修仙之人自视清高,无论龙城发生什么,也只会冷眼旁观而已。”
“希望如此。”
“只是……”孟竟滋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拿不准该不该说,所以拖长了语音。
红衣少女粲然一笑,露出贝壳般白亮的牙齿:“孟叔,有话但说无妨!”
“其实,属下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虽然其人其事无关紧要,可总觉得有些蹊跷。”孟竟滋的表情有些困扰,“据说灵华派掌门沈曦妃进了楚府后,并未去下榻处安顿,而是来到炼日堂关押昨晚抓到的那个犯人的柴房,并且——”
“并且怎样?”少女也有些好奇。
孟竟滋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并且说那个女孩是一只妖怪。”
“!妖、妖怪?怎会如此!”少女一惊,随后有些哀伤地说,“沈曦妃堂堂一派掌门,绝无说谎的道理。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龙城从未出现过妖怪……”
“是啊。可惜将军他已……”孟竟滋的目光暗下去。
红衣少女点点头,欣然笑了:“孟叔,亏你昨天一看客栈簿子上写着江小蝶三个字,就急急忙忙拿来给我看。虽然你不曾见过小蝶妹妹,也该知道她根本不会写字啊!何况,你说那女孩笑容虽然随和,眼神却极机灵,还是跟一个少年同来,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她。”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有点糊涂。”孟竟滋也笑了,摸了摸装在怀中的荷包,“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大小姐刚刚嫁到青息国,才十二岁的您还有十岁的晶少爷成天哭闹,将军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夫人带你们俩去远在鸾京的江将军家里,足足住了半年才回来。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回来了还是一张哭脸,害得爹爹手足无措,问了娘才知道我们是不想跟江家姐弟分开。”少女既好笑又怀念地说,“而且,孟叔你更没有想到,我那手巧的小蝶妹妹听说你的夫人去世,特意为你绣了一个金合欢的荷包,比给咱们的还精致!”
孟竟滋叹:“可惜造化弄人,这么有情有义的女孩偏偏是个痴儿。若非如此,她和晶少爷倒真算一桩美满姻……”
“孟叔,小蝶妹妹和晶儿乃是指腹为婚,”少女抬起右手制止孟竟滋说下去,“只有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等夺回龙城,我就让他们二人完婚。好了,言归正传。在墨玉古道伤人的就是那只妖怪吗?楚奈何打算怎么处置她?”
“这点还不清楚。可是楚奈何把那只妖怪关到了另一个院子,派他手下的坠露日夜看守。”
“这倒奇了,竟不杀她。莫非楚奈何真跟妖怪是一伙儿的?”少女冷笑,凝视着油灯昏暗的光,思索了片刻,“这件事,那个人听说了吗?”
孟竟滋很是无奈:“您说那位萧公子吗?应该没有吧。刚才派去的人说他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怎么都叫不醒。也不知该说他毫无心机呢,还是……”
“就是他被小南浦偷了钱袋、追到丁大哥的包子店才抢回来、结果却被孩子们用石头和鸡蛋丢得一塌糊涂吗?”少女同样长叹一声,然后认真起来,“可是昨晚那些话,必定要深思熟虑的人才能说出来……我们究竟要不要按他说的去试试呢?”
轰!轰隆隆!
就在这时,楼上接连传来了两声巨响,震得地窖天花板上的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
“咳、咳咳咳!”红衣少女眼睛里进了灰尘,差点流出泪水,但还是立刻站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恐怕是官兵带人来搜查!”孟竟滋捂住口鼻,快步向外走,声音依旧镇定,“您先待在这里,一旦情况有变立刻躲进密道!”
“明白!孟叔,你也要小心!”少女毫不拖泥带水,迅速卷起桌上的地图和其他册子,拿起一盏油灯向地窖更深处走去。
孟竟滋一边咳嗽一边爬上地窖的梯子,刚推开沉重的木板,就听见酒肆那边一片哗然。他很快攀上地面,合起地窖的木板,开门走出柴房。正午的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晃得他睁不开眼。
这家酒肆是孟竟滋在青息军队占领了龙城后暗中买下的。它位置偏僻,设施简陋,也没有藏着什么陈年佳酿,给人的感觉就是只有下等人才会来的地方。正因如此,它才最适合作为反对楚奈何的据点,来这里的基本上都是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不过最近孟竟滋有些莫名的心慌,总觉得这里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安全。
掀开悬挂在侧门的布帘,孟竟滋迈进酒肆,可出现在面前的一切却让他傻了眼。
两扇门板那么大块的楼板横亘在酒肆中央,众人愣在周围,粉尘和木屑弥漫店内。
“……萧公子,请解释一下你的行为,用我们可以听懂的方式。”掌柜打扮的俊俏少年怀抱算盘,站在一片狼藉的酒肆大厅中央,微笑望着那位始作俑者。
“真的是非常对不起!”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萧长歌唉声叹气地道歉,“都怪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我肚子很饿想买包子吃,可唯一的一家店居然卖一两银子一个!我问江小蝶借钱,那女人居然咧开嘴笑着说好啊不过要七分息……就在我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大喊‘包子包子!会走路的包子!不要钱的包子!’我立即撒腿狂奔向前,谁料脚下竟然一空!陷阱!等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床上睡觉并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摔在地上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酒肆里的人都傻了。孟竟滋抬起手,无力地遮住自己的眼睛。只有抱着算盘的少年仍旧笑容满面地听着,杀气四溢的笑容。
萧长歌讲到精彩处,忍不住比划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果断地探出右手,气聚丹田,使出一招‘白鹤冲天’!反冲的力量一定能让我站起来……”
有人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萧长歌放下手,叹一口气,有感于对方的迟钝,“然后我就和楼板一起掉下来了呗!——不过这几位大哥反应还真够快耶!躲得再迟一点点就被砸到了喔!厉害厉害!”
“……”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下一秒钟,整个酒肆里的人全部狂笑起来。
孟竟滋嘴角抽筋,和抱算盘的少年交换了一个目光,转身走出了酒肆。
少年是除萧长歌以外最镇定的人。只见他眨了眨晶莹剔透的双眼,精致的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语气轻松:
“萧公子果然很有诚意,这下我们就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了。所以下面来商量赔偿事宜吧!”
萧长歌点了两下头,然后猛然发现不对。
“——赔偿?!我已经道过歉了呀?”
“道歉有用的话要官府干嘛?”少年淡淡说了句跟江小蝶一模一样的话,随后轻叹一声,“本店可是小本经营,无故遭此劫难,只觉前途一片惨然!相信萧公子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一定愿意为咱们百姓排忧解难。”
萧长歌正气凛然:“当然!我愿意在你们店里打工偿还!”
少年闭了闭眼睛:“我拒绝接受这个可能会让本店蒙受更大损失的提议。”
“……好吧,”看来蒙混不过去了,萧长歌也只好自认倒霉,“要多少钱?”
“稍等!”少年笑道,横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木桌一张一百三十文板凳两条七十文酒坛一只三十四文酒具一套五十五文打翻的白酒两斤二十文二楼修理费用估计为五百文——”
差不多也就一两吧。萧长歌哀叹着掏出钱袋,准备付钱。
“还有一楼的清洁打扫费用二十文让在座客人受到惊吓赔偿白酒二十斤二百文以及因此影响生意的损失约为四百文后院养有十四只鸡三天之内可能下不了蛋损失约为二——”
“等等!”萧长歌头上冒出十字路口,“清洁费赔酒钱什么的倒也算了……影响生意这个不一定吧?还有最关键的!——你家后院的鸡不下蛋为什么也要我负责?!”
“萧公子请放心,我是本着多退少补的原则来计算的。”少年从容道,“至于鸡受了惊吓,少则几天不下蛋多则到死也不会下蛋这是常识哦。合计一千四百六十九文,请付钱。”
一千四百六十九文!一千四百六十九文……包括鸡不下蛋的损失在内……
萧长歌抱着垂死挣扎的心情问:“我可以不付吗?”
少年笑着抖抖算盘。
“可以!”
“唉,我就知……”萧长歌颓然的精神猛然一振,“慢!慢着!你刚才说什么?!”
“萧少侠。”少年改变了称呼,将算盘搁在柜台上。
“龙城的花朝节,会有别处看不到的美景,不打算待到那个时候么?”他浅浅地笑着,用细长的手指整理衣袖,“我们都很希望和你成为朋友。而朋友之间,是不必谈钱的。”
萧长歌一愣。那些坐回桌边继续喝酒的人再次安静下来,停了杯盏,注视着二人。
“——友情这种东西太高尚了,还是雇主和佣兵的关系比较适合我。”了解了对方的意思后,他略带嘲讽地笑着,“不过这么大宗的买卖,你不会只想给一两银子吧!”
少年点头微笑:“我也喜欢清楚明白呢。那么,你的价码是多少?”
萧长歌仰起头望着缺了一个大洞的天花板。
“唔,这个等我想到了再跟你说吧。放心,我不会要金山银山那么夸张的啦。不过,”他目光落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竖起左手的食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无论你们打算做什么,江小蝶必须平安无事。”
“没问题。”少年拨了一下耳后的发丝,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吧,萧少侠,我是飞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