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与君好像是从一个很深很沉的梦境中醒来。梦里什么都有,否则她不会睡得如此酣甜;梦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否则她的意识不会一片混沌,茫然无措。
“……姐姐,姐姐!你快起来啊!娘、娘她——”
耳边小孩抽泣声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楚。一股冷风吹入衣领,安与君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黑暗,身旁有个小小的影子微微晃动,一手抹泪一手拉扯她的衣衫。被子掀开了一角,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刺骨寒风吹得她直抖。
“好冷!”她坐起来,两手抱着身体,上下牙打架。这间屋子里没有点灯,黎明前的幽蓝色天光只是隐约描绘出家具的大致轮廓。
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像医院啊……况且我记得当时飞机爆炸了,应该没有生还的可能才对……还有,这个小孩又是谁?
“姐姐!”那孩子看见安与君坐起,惊喜地唤了一声,随后又变回了哭腔,“你终于醒了!快去看看娘吧!娘她——睡了好久,临轩怎么都叫不醒……”
安与君头还是晕晕的。娘?现在还有人这么称呼母亲吗?莫非自己真的大难不死,被偏远山区的少数民族救了?不,先不管那么多,这孩子口中的娘很可能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不能不去看。
“——小弟弟,你别怕。你妈妈在哪里,现在就带我去!”安与君说着掀开被子下床——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缩回去。该死!这里海拔到底多少?冷得她声音都变调了。
“那个……能不能给我一件厚衣服先?”
小男孩似乎有些被她吓到。他不再扯着安与君的衣角,而是看了她两秒,默默地从旁边抱了两件衣服过来。
“谢谢!”安与君接过来飞快地套上。这衣服款式很怪,松松垮垮像是袍子,质量也不咋的,不过总比没有好。身上暖和了以后,安与君草草地把两只脚塞进鞋里,站起来,跟在男孩后面跌跌撞撞地前进。
原来男孩母亲的房间就在隔壁。拐一个弯,看见昏暗动摇的烛光在一张简陋的床榻前圈出一个温暖的圆。屋子很小,地上杂乱放置着衣箱、坐墩、板凳、完成一半的绣品甚至织布机;泥巴和着干草砌成的墙壁好像随时都可能倒掉,屋顶看不清楚,但是感觉不可能铺了瓦;离床不远的那扇木头窗户,窗纸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现在正像豁了门牙的人的嘴一样漏着风。
看见那个侧卧在床上、表情痛苦的女子,安与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肤色蜡黄,嘴唇紧闭。天气这么冷,她盖得这么单薄,居然额上还有大颗大颗的冷汗。而且,这间屋子虽没有什么异味,却分明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安与君脑子里跳出了一个词:病入膏肓。
“娘!”男孩快步走过去,轻轻地喊了一声,跪在女子床边,细心地用袖子为她擦拭额头,然后摇着她的手臂,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娘,你醒醒!你看,姐姐来了。姐姐她没事了,比生病以前还要好呢!你睁开眼睛呀……”
安与君鼻子一酸,别过脸去。虽然不能确定,但那女子看上去很像是癌症晚期。生病前想必是个美女,现在却痛到整张脸都纠结了……她想起自己连见母亲最后一面、听母亲说最后一句话,都没能做到。而眼前这孩子怕还没有十岁,那般乖巧懂事,竟也要遭遇生离死别,怎不叫人心疼?
“……小弟弟,有没有通知你们家的亲戚?”
男孩摇摇头:“他们都不在这里。——姐姐,你也来叫啊!”男孩哀求似的地说。
安与君叹一口气,走到床边。癌症患者在病发之前不可能毫无知觉,或是因为忌惮,或是因为逞强,不愿去医院检查治疗,明明有些只要发现得早是不会死的……自己的母亲是太好强了,而这个女子——看她的家境,恐怕是根本治不起病吧。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说?”安与君蹲在她面前,除了这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啊,娘!娘醒了!娘醒了!”男孩兴奋地喊着,眼睛亮晶晶的。
出乎意料地,女子居然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安与君目光一寒:回光返照。
女子不怎么灵活地转动着眼睛,轮流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和安与君,许久,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她的脸孔不再扭曲——或许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她想抬起手,但只到一半就无力地放下。她喘着气,声音细弱:
“你……你们两个,要记得……”
“记得什么?”安与君屏息凝神。
“要,好好……好好地活下去!”女子说完,眉心一拧。
“——娘?”男孩有点慌神,他抓紧母亲的枯瘦的手臂,“娘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临轩不懂!娘你不要走,不要不管临轩啊!”
安与君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还是冷。她的眼睛湿润了,轻轻应一声:
“嗯。”
一阵强风吹进来,烛光猛烈地晃荡。安与君看见女子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叫做临轩的男孩突然没了声音,只是抱着母亲渐渐冰冷的手,呆愣着。
安与君轻拍他瘦小的肩膀。男孩身体一颤。然后一头扎进安与君的怀里,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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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停止哭泣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安与君还以为他会这样睡着,但一声又一声的抽泣证明没有。非但没有,这孩子还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安与君心中对他的怜爱又增了几分,心想若他没有别的亲人,干脆一起带去北京,也好照顾。
“临轩,你之前说你家亲戚都不在这里,那你爸爸呢?总得有人主持你妈妈的葬礼吧?”虽然不忍,但这个问题终归不可避免。
小临轩很坚强。他已经不哭了,抬起头,却是有点迷惑地忘着安与君。
“姐姐,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安与君莫名:“我只记得飞机出了事,醒来后就看见你了。不是你妈妈救了我吗?”
“姐姐,你睡糊涂了!”小临轩一脸担忧,“你忘了吗?十天前你染上瘟疫,发高烧还说胡话,娘她日夜守着你,都不让我靠近,直到……怎么你一醒来,说话就怪怪的,我都听不懂。而且,你从来不叫我临轩的。”
安与君更晕了。
“什么?我染上瘟疫?是坠机以后的事吧……还昏迷了很多天?那,我不叫你临轩,又该叫你什么?”
临轩认真地回答:“你一直叫我枫儿的。”
“……呃,请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省份?四川吗?你们是住在高山上吧,不然才九月怎么会这么冷。还有,那天坠机的人里只有我得救了吗?”安与君问着问着,心里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临轩深受打击。现在他看安与君的眼神就好像在说:“糟了!姐姐果然是发烧把脑子给烧坏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安与君的嘴角抽了抽。“快点告诉我呀!我真的不记得!”
临轩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眼珠满是哀怨地盯着安与君看,看得安与君浑身发毛差点想跟他磕头谢罪诚惶诚恐地说我错了。
“——这里是绛霞。”临轩终于开口,“两年前,爹奉命率军攻打青息,结果吃了败仗,丢了两座城池,被判斩首,流放三族。姐姐,你真不记得了?”
奉命?城池?斩首?三族?安与君傻了耳。这他妈都是哪个年代的名词啊!小弟弟,你不是在忽悠我吧?别以为淑女就不会骂人,跟萧一弦笼头海狸他们在一起混久了就连耗子也会爆粗口!
“你……爹?”这个称谓也很fashion。
“是‘我们’的爹。”临轩皱着眉头纠正,“爹姓江,讳岳;我的名字是枫,字临轩;姐姐名叫——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可我不姓江,我姓安,我叫安与君!”安与君觉得自己的身世又被篡改的危险,飞快地表明身份,“我坐的是成都飞往北京的航班,但是飞机上天后不久就爆炸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完好无损地活下来,想是你妈妈救了我。请你告诉我这是哪儿,我要怎样才能去北京?”
“我知道了。”江临轩放弃似的点点头。安与君松了一口气,理理头发,总算是说通了。可是江临轩接下来的话却无异于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姐姐,你大病初愈,这几天就不要做绣活了,在家好好休息,不要担心,那些事情慢慢的自然会想起来。”
“……”安与君无语外加满头黑线。这孩子真以为我烧糊涂了?
不经意瞥见床上女子的尸身,安与君灵光一闪,也顾不得避讳了,一字一句地道:“小弟弟,我想你是把我跟你姐姐弄混了。虽然我们可能长得很像,但是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你母亲却最多不过三十岁吧?试问一个三十岁的女子,如何能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
真是有力的论证!
有力到江临轩一听,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姐姐,枫儿求你,你别再说了!”江临轩哭着抱住安与君,表现出一个小孩子的脆弱,“别一副根本不认识枫儿的样子,别吓枫儿啊!姐姐明明只有十三岁,为什么要说成二十三,还要离开?枫儿不想一个人……”
造、造孽啊……一听见这孩子的哭声,安与君心又软了。人家刚没了母亲,现在只是想要个人陪,倘若他真的无亲无故,自己说什么也不能丢下他就这么走掉呀。不过,他说他姐姐只有十三岁,自己看上去真有那么年轻——不——幼稚吗?
这么想着,安与君的心一沉。江临轩看起来顶多不过十岁吧,一般男孩在这个年龄根本没开始长个,可是为什么——他的脑袋居然到了自己的下巴?
安与君的身体僵硬了几秒钟,然后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来看。
——这不是我的手!
她几乎叫出声来!虽然这只手五指细细长长很漂亮,但绝不是她的……
心已经凉了半截,但安与君没有放弃。她冷静地问江临轩:“有镜子吗?”
江临轩放开她,指指安与君背后的桌子。安与君转身,破烂的木头桌上果然有一面质量糟糕的铜镜。虽然清晰度很差,但要照出是不是本人没有问题。她拿起它,心里不停地打鼓。
萧一弦,你若在的话,一定会笑我吧,居然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那种事情,那有可能发生啊!
安与君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铜镜。
“——呀啊啊啊啊!”
她尖叫一声摔开镜子,双手紧紧地捂住脸,脑子里再度蹦出四个字——
借、尸、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