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与反思
章世鸿
读《人民日报》高级记者肖荻同志发表在2004年11月《********》上一篇反思文章,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写当年划****后的经历的文章,一般是谈自己的苦难历程,而肖荻这一篇则写出了一个人灵魂深处遭受到的扭曲和摧残,从而揭示了这场运动更深层次的悲剧性,这比仅仅写肉体上的苦难更让人感到战栗。鲁迅在读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曾说,陀氏是在作品中拷问他写的每个人物的灵魂。肖荻这篇文章也是写他在划为****后不断拷问自己的灵魂,以求得自我解脱,但结果是迎来了更大的自我折磨。
肖荻很早参加革命,长期受过党的教育,因而他并不自大。他从没有认为自己比党高明。他在劳改初期,曾千方百计想找到一种理由证明自己确是错了,而党永不会错。他昼夜苦思,反复自问:渺小如我,难道会比伟大的党组织聪明吗?他认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错误肯定在自己一方。那么,他究竟错在哪里呢?他苦思着,最后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一把稻草,那是“阶级本能”四个字,似乎他****的根源就在这四个字上。不是吗?在理论上阶级有“自在”与“自为”之分,那么,他认为自己是否是在不自觉的“阶级本能”驱使下,浑然不觉地铸成大错?他甚至痛斥自己是在风口上做了“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的内应”。他硬把自己“异化”为阶级敌人,从而认为自己确是****。正因为如此,无论开除出党,还是“保留公职劳动教养”,均为理所当然。于是他真心实意对自己提出要求,同过去的自己决裂、决裂,再决裂!凭借这样一种自我拷问、自我鞭打,他甘心于眼前的苦难,无怨无悔地闯过了十几年。
肖荻给自己戴各种帽子,说自己确是****,这种心态现在看似难以理解。但在当时,并不奇怪。的确,我们不能如某些人,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似乎早已洞察一切的圣人。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许多遭受打击的人所作的检讨并非都是假的,许多人确实在触及自己的灵魂,认定自己有错,于是写不完的检讨,做不完的自我控诉。这并非一味是假的。也许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在“****”期间,一些老干部被造反派推向深渊,生命奄奄一息,临死前还不忘高呼“万岁”,以示忠心到底。这种灵魂深处的扭曲和反常,是对人性的彻底摧残,大大强化了这种历史悲剧的深度,让你特别感到可怕。
肖荻说,一方面是自我拷问,一方面又自作多情。他相信了某种虚假的承诺,认为只要能够改造好自己,党不会忘记自己。他曾多次幻想:有一天,他解放了,帽子摘了,原机关的人就会派车接他回去, 机关领导同他热情握手,鼓励加抚慰,于是一切恢复正常。他翘首企盼这一天。但后来他知道,这只是自作多情的泡沫。所谓“回归人民大队”,不过都是幻想。而且有一天,当他真的摘掉帽子,“摘帽****”还不一样是****吗?依然是夜茫茫,路漫漫。
“****”开始,形势起了变化。社会上传来阵阵腥风血雨。许多肖荻熟悉的领导人被红卫兵批斗摧残的消息不断传到劳改农场。这时候,老****们反而感到这个农场有些可爱。这里似乎成了一个避风港。是呀!对一群匍匐在这里的“贱民”,红卫兵根本不屑一顾。稳稳当当做奴隶总比连奴隶也当不成好呀!肖荻在文章中分析当时自己的心态说:“至此,倘说戴帽打棍以来是凭借内在的思想斗争来化解重压,那么此时已变为以外在恐怖的幸免来取得一种苟安了。”这又是多么可悲可叹的心态!
****,这个称呼,在当时比现在的艾滋病患者更可怕,人人避之,唯恐沾边。其实被压在最底层的人往往有一颗最纯洁的心。历来反映人道主义思想的古典文艺作品都是这样写的。中国的****,曾是20世纪中期中国的一群新式奴隶,外界并不了解,而肖荻则同他们日夜相处,目睹许多典型人物,让他永生难忘。在他写的这篇反思文章中介绍了几位,有名有姓,让我们也开了眼界。请看:
数学教师王萝珏被打成****送农场后长期两眼发直寡言少语。他常常半夜起来数天上的星星。他弄不清这个好心得恶报的人生疑团!他每天劳动十足用力,腰系草绳、衣衫褴褛、挺直腰板、来来去去,节粮度荒时抓住耗子撕巴撕巴就吃。但就在那粮食贵如赤金时,他存了几张点心票,买了糕点用布密密地包起来缝好送到邮局,在包上写明:“寄给******总理******”,这就是一个中国教师的心。本人已落魄到这步田地,当了****,心里还在惦记着自己一向敬爱的总理。点心被邮局扣下并转告了农场。当时听到这消息的人无不拊掌大笑,但大笑之后又感到一阵阵心酸。
天津大学化学系三年级学生陈科正是一个作风严谨不苟言笑的青年。1969年被遣送回安庆郊区农村劳动改造。有一天,他外出回家时过一小河,发现河上的桥板松动了,心想,眼看就要下大雨,如别人踩上滑倒岂不危险。于是他跑回家中取来铁锹,铲土修桥。此刻雷雨大作,狂风呼啸。陈科正用力蹬锨时,脚下一滑,不幸落水,竟被湍急的河水冲走,几经挣扎未能上来。一个正直热情的好青年就这么消失了。
留日归来的音乐教师王可之,精通外文,他被调入公安六处一个翻译队。“****”时被斗得万念俱灰,最后被发现在水上公园悬树自尽。奇怪的是上吊时他用一块手巾将脸包住。熟悉他的人了解他这样做的苦心。身为教师,王可之热爱孩子,他总怕孩子看到他死后可怕的脸给吓坏了,因而,他把自己的脸遮起来。直到死时,他还想到别人,想到孩子。
我希望中国有哪位作家,能够写出一部20世纪的《悲惨世界》,揭示一些身份可怜的小人物的美丽的内心世界和善良的天性,用来和戴假面具的邪恶的人群相对照。美和丑的斗争是永恒的。人道主义思想应该是“以人为本”的理念的基石。它在中国永远不会过时。如果连起码的人道主义思想都被抛弃,人性为兽性所代替,那就太可怕了。
奇怪的是现在仍有一些人,高举什么旗号,企图走回头路,回到那个可怕的时代去,让阶级斗争为纲卷土重来,因而读读《人民日报》资深记者肖荻同志的反思文章大有必要,大有现实意义。中国再也不能走回头路了。历史不能再重演了。
坚忍与尊严
——肖荻《起落人生》读后感
赵相如
我认识肖荻有些年了,平时并无来往,但是我听说他在人生的黄金时段受过炼狱。在那个告密成风、打小报告时髦的年月里,我也吃过不少苦头,所以,对凡受过无辜陷害的人的同情之心时时生起;而更叫我钦佩的是,他如今两鬓苍苍,依然在勤奋写作。最近,他寄给我一本《起落人生》,18万字,我利用假日一口气读完了,忍不住想抒发一些感慨。
老实说,当年肖荻在报纸上发表过的大量新闻通讯等,毕竟是为当时的政治生活服务的,事过境迁,已完成历史使命。可是读完他这部著作,我得到一个强烈的感觉,这里的一些篇章,将会有穿透力,将会顽强地生存下去。这些文字证明了一点:肖荻依靠他坚忍的生命力,尝过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与苦难,走到了今天,他所获得的尊严,是那些靠整人起家、靠计谋升官发财的人所无法相比的。而今,被颠倒的历史终于颠倒了过来。他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用尽心力书写华章,找回失去的岁月,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更不容易的是他的高尚人品。“****”当中有人找他了解当初主持斗他****的负责人的“罪状”,肖荻的回答是:已离开单位十几年,情况不知道,不能瞎编。他没有去报一箭之仇、去落井下石、去出一口恶气。这样的人品,决定了他自由挥笔时的文品也是有气节的,不会去媚俗、去献春、去卖弄。他的文字多是以痛彻心肺的声音告诫读者:我们再也不能去过那种“左”得要命、朝不保夕的生活了,我们要更加珍惜今天不易得到的好日子!
肖荻是一位十分勤奋,不断读书看报,不断思索的作者。他思路开阔,政治、经济、文学、艺术都在他的视野中。但他最为施之以情感之泉者,是一些深受无妄之灾的人,他写他们时饱蘸深情,我读了不禁深受感染。他也把自己思索的心得毫无保留地写成随笔,告诉人们一些道理。比如《读一点艰深的书》,便给了我很深的启示:人总有一种惰性,趋易避难便是,但如果总是读浅白平淡如冷开水之类的东西,舒服是舒服了一点,毕竟从思想深度上提高不快,我们应该如肖荻所述的那样下苦功夫,读点真有思想深度,可引起震动,能引起思索的书籍,从而使自己得益。像这类时评、随笔,如今是肖荻作品中的多数,这一篇篇如珍珠一般的文章,串起来便是上等的“宝贝”哇!
肖荻是个乐观主义者,22年的苦难没有压垮他,如今虽然已过七旬,但每天坚持运动,晨跑时还坚持听广播,一举两得。他为人随和,不与人争高低,总是努力写作,写作,再写作。我有时想,像肖荻这样只知辛勤耕耘,从不谋晋身之阶的记者,确实难能可贵。
读肖荻《起落人生》
张仲
读了《今晚报》连载的肖荻所写起落人生文章,很受感动。许多往事又闪现在我眼前。
我与肖荻年龄相若,相识于春暖花开的1956年春天,当时他是《天津青年报》副总编;我则不过是一个长于幻想的年轻作者。我们有所交往,却是在1958年,成为“大板”( 板桥农场 )同学之后。
肖荻是公开点名的****分子;我则是拒绝一切的“帮助”,结论云乎,更没见到。因此,都错划为****分子,受到当时的“最高行政处分”劳动教养,但肖荻被“保留公职”。本来,在他名下是有公职人员身份的;但劳教起来,却失去一切区别,一样的由警察来管教,一样的承担沉重的劳动。
当年正在抗旱,到“大板”第一次劳动就是叫我们去挖张家河。天上寒星送我们上下工,还有时细雨蒙蒙。硬要我们把地下万年的污泥连同芦苇根,送上高而陡的岸边。多数人不会用铁锨,只好抬大筐,肩肿腿肿,一步一个跟头,我简直被吓傻了。我始终想念我白发苍苍的老妈妈,这些日子她是怎样过的?但又忍着眼泪。
读了肖荻的文章,才知道他在另一段河道。他正咬牙抬大筐,冲刺,再冲刺,因为过力,竟把小肠肠头迸出肠壁,但从1958年忍受到1960年才就医。肖荻从不失去信念,他努力“争取回到党的怀抱”( 他十几岁就参加了党的地下活动 )。他个性安稳平和,对上下左右都是一个劲儿。在改造中,凡是让他做的,他都无保留地去做。他多才多艺,演过话剧《槐树庄》中的****分子,被人说“真牛上台”,他笑笑而已。肖荻勇于任事,处处认真,我们在大港挖河工地编小报,为一字之差,他遗憾不已。
肖荻是反右受处分的“全科人”,改造与变相改造达22年之久。****中的同龄人,肖荻与已故的鲍昌,都是老老实实,不想巧取,全靠自己的努力而维护自身与尊严,一直是我尊敬的兄长。鲍昌在双林农场下放劳动,妻儿去看他,他在插秧;妻儿在大丘帝等候,他竟坚持插秧到头,等上岸时,妻儿已离去。在“大板”,有些“老延安”,如诗人鲁藜,宁静平和而不失人格。
不久前,在晚报上连续读到王辉、石坚和肖荻的文章。时代不同,遭遇有异,却使读者都面对历史,直面人生,明白了哪些是我们应该忘记的,哪些是不应该忘记的。肖荻说,“倘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几滴逝水,于愿足矣。”
人生起落,升沉隐显,不像云卷云舒,如此悠然美丽,而是历史的胸腔在呼吸。历史不能倒退,而前进又需要轻健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