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总是一种调节，一种松弛，一种美好的享受，是一种追思，一种忆念，一种情感的满足。
节日里，亡人会突然复活，其中既有平凡的先辈，亦有千古英魂如屈子者。
好人坏人都过节日。由此证明人之不能简单地被判作好或者是坏。人性之复杂如矿石，品位低微者常被视为劣质矿；高品位者如英雄、贤人、义士、烈男、烈女，以及终生虽无大才大德大智大勇，却能以一己之力气为社会为人类当然也为家庭默默奉献的人。过节，也有个质量的问题。
记得这个节日却如以往…样过了的，则如嚼蜡止饥，终嫌可惜！着意铺排、大吃大喝近似疯狂的似嫌过分！记着这个节日，以极朴素却也极具情味的方式，如举办参与某种纪念活动，食用有纪念意义、节令特色的食物过的，当属最佳。
今天，我与长子在病室，幼子与母亲在家中，四口人一分为二，未免让人凄然。然而，不幸与幸原本是生活赋予之本色，是人生不可袖或缺的组成部分，正如不能将人简单地作出好与坏的区分一样，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哪些人参与过节，则属其次了。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忘记这个节日，而节日也曾重重地触动了一己情怀，给人平添了一股浓浓的悠长的情味，如同此刻被我插上病床床头，散发出淡淡的。苦涩清香的艾叶一样，这，也就够了。
冬！
1992年6月4日端午节
为一位普通中国母亲送行
无疑，此刻我们正面对着一个由纷飞的泪雨、雪白的花圈笼罩着的万分悲痛时刻。
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她的子女眷属遽然失去了一位有着养育之恩的母亲，也不仅因为她的子女眷属以及街坊邻里，瞬间失去了一位令人敬爱、令人感佩的长者，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个正在迅速剧变的世界，将从此失去一位道德品格操守无不可资垂范可资钦仰的榜样，一位用大半个世纪的辛劳和顽韧，最终塑造成的温暖而又刚烈的女性典范。
让我们为这位普通的中国母亲送行。
时间，将会证明一个普通的中国母亲在悄然告别这个世界，告别相濡以沫的子女孙儿及其所有亲属以后，生活，会留下多么巨大的感情空白，多么久远的心灵缺憾！
让我们为这位普通的中国母亲送行。
此刻，无比沉重的哀思，使我们来不及用一篇冷静周详的悼文，追溯这位刚刚躺下的女性平凡而又杰出的一生，我们只能用简约的语言，跟踪她跋涉过大半个世纪的沧桑人生。
夫人生于辛亥革命爆发后的第二年。动荡激变的时代带给她的并非都是全新的报偿。在此后不幸导致的家庭巨变中，她以一个中国传统女性少有的顽韧和刚强，勤劳晨昏，数十年如一日的独立支撑一家门户，含愤忍怨，将一腔****与心血，倾洒在家门内外，使一个濒于破碎的家庭得以在漫长的坎坷中前行。
她面对苦难，却甘之如饴。她以终生勤奋前行的实践，谨严的家风教子育女，使其或投笔从戎，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南征北战；或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为祖国富强而默默奉献！中国女性的博大，至于此矣！
夫人一生，堪称理家典范。她待人接物，谦和大度，处事劳作，精细周详。如同春雨润物，她倾毕牛心血，培育了一个子孝媳贤、孙辈和睦的四世同堂的家庭楷模，邻里街巷，无不称颂热议。夫人在天之灵，足堪慰矣。
一位令人钦仰的中国女性，在度过八十多岁的风雨春秋之后，终于无声地阖上了她的饱经忧患、慈样温热的双目。只将一串辛劳的足迹留给了屋舍大地，留给了蓝天白云……让我们为这位普通的中国母亲送行！
1995年4月18日
有这祥一只公鸦
滴水成冰的冬季，他们一家搭乘一辆卡车迁回内地去。寒冷、疲劳的四天旅程，人，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在那儿工作时，他们养了几只鸡。
多么可爱的一群鸡呀！母的，那么肯下蛋，隔天儿一只一个。还有那只三岁的大红公鸡，个头那么大，样子那么威武、雄壮，而且又是那么忠于爱情，凡有个风吹草动鸟过虫扰的，它总是站在母鸡最前面挡着，咯咯地叫着，做出一副随时投入搏斗的姿态。这次，它跟所有母鸡一样，也被圈在同一只大竹笼里，跟主人一起上路了。
—路七，这只大红公鸡扑啦着自己宽大的翅膀，像通常所见的抱窝时母鸡护卫鸡雏那样，覆盖着三只母鸡一它的忠实的伴侣。它用自己的休温让母鸡取暖，抵御严寒，除了主人给它们喂食的一刹那。
四天后，当主人抵达新的岗位，待到将笼子自车上往下搬时，却突然发现，那只大红公鸡不知什么时候己被冻死了，而三只母鸡却仍旧活着。
1983年8月1日
应该想想金鱼
食足饭饱之后，玻璃缸里的金鱼竟也在游弋嬉戏，吞吐着水泡，不时发出啵喋之声。
忽儿黑的游了上去，甚至从红的头顶擦过，而红的昵，并不以此为辱而显示出丝毫的小高兴，似乎这非常自然；忽儿红的游了上去，而黑的反倒潜入水底，高低位置的交换，并未引起彼此间任何一只的沮丧或不快，仍旧是那么各得其所。
在有限的水域中，金鱼们却在无限地选择着自己的天地和航线，一切听其自然。
人们啊，当你们为一己的升迁荣辱而斤斤计较的时候，不该想想金鱼么？
1981年9月20日
珍惜晴朗
要珍惜晴朗的日子。
这是久历霪雨之苦后，突然想到的一句话。要珍惜，因为雨使人见不到阳光、蓝天，听不到鸟语虫鸣，嗅不到花香果甜。
要珍惜，因为雨使青葱茁壮的庄稼叶枯实烂，使房舍墙垣岌岌可危；使大道泥泞，江河泛滥。
要珍惜，因为雨使充满阳光色彩的希望破灭，使理想的风帆搁浅。
要珍惜，也就意味着要抓住晴朗的日子给予我们的充分的阳光、清风和蓝天，该行路的继续行路，该劳作的继续劳作，该播种的继续播种，该重建的继续重建，该曝晒的继续曝晒：继续生长，继续歌唱，继续绽叶、开花、结果……
要珍惜，就不要埋怨。不要，不要埋怨天空还够不上十分蔚蓝，时有流云残絮飘忽而过；不要，不要埋怨道路还有积水泥泞，远非想象中的干爽宽坦；不要，不要埋怨花开得慢，叶生得缓，果结得晚。不必埋怨，即使暂时只有一枚新叶开绽，也会使人觉得生机盎然：即使仅有…星儿花蕾爆起，也能给生活平添一片温暖；即使仅仅只能向前迈出半步，也算得上了不起的前进。热爱吧，热爱这久违了的晴朗：欢呼吧，这陌生而又新鲜的太阳；抓紧吧，这难得的施展拳脚的时光；珍惜吧，这金子般到来的日月、时刻……受够霪雨折磨的人们，迎着阳光，前进！
198年10月1日国庆
男人的，女人的
女人的视野，常常投射在衣橱内，在饭桌上，在一种声音一种表情上。
男人的视野，往往观照于整个房子的空间，观照于窗外远处的青山，空中的流云。
女人的视野常常盯着自己熟悉的某一远方的人家，常常想着那个地方给她留下的某些具体而真实的印象，并默默地送去某种思念与牵挂。
男人的视野里总有两个与这个家血肉相连的家庭，想到平衡与维系。
女人男人都倾听着脚步的声音。女人听到并能辨识出的是丈夫、孩子脚步的轻重缓急；男人除了这些，听到更多的是周围人的脚步声响，这些脚步的疾徐快慢，如石子投潭，总会在心里荡起一圈涟漪。
女人的依托是丈夫的肩膀，孩子…声亲昵的“妈妈”；丈夫的依托是女人的赞誉，是疲累至极时，一声深情的慰安。
男人的胸腔甩装着天空，甚至跟自己亳不相干的战争、足球与古老的庙堂；女人的胸腔则揣着整个家庭，以及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几枚平已暖得滚烫的硬币。
女人用唠叨驱赶疲劳和怨愤；男人用沉默浸泡软化苦恼与闲扰。
男人和女人有时都不得不撒谎。女人撒谎机智而又破绽百出，且常常不被人忍心揭穿；男人撒谎严密，但却无力，而且往往先自暗暗脸红不安。
女人的笑常常在不很熟悉的間伴、同事之间展开，不管这种笑真实与否；男人则在认为确实需要笑的时候才笑。所以，女人常常在外边讨人喜欢，在家里却不见得就能获得高分。
女人的东西是纪念，每一件都代表着一件足堪回忆的事情；男人的东西是象征，每一桩都是奋力攀缘的标志。
双双出行，男人喜欢女人与自己并行；而女人则喜欢跟在男人后边。
男女购物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讲究实用和价格便宜。不一样的是男的速度快，女的速度慢。男的经过三家商店便失去耐心，女人十家八家还在比对。男人和女人最相同的是每次吵架后，都巴望着对方首先向自己发出和解信号。
1992年2月5日
没有羁缚，便没有超越
人自落草起，便被父母、亲属、师长等等，一刻也不曾间断地用传统、道德、习俗等社会的、伦理的丝线捆缚着，直至成人；然后，自己也开始为自己编织种种顺理成章的外壳，并由此度过一生最重要也许还是最辉煌的岁月。直至进入老境，这才有勇气有力量领悟到，上述种种羁缚原是束缚人性的铁壳，并进而开始像当初被缚或自缚时那样，将这些线一点点一根根地拆去、扯断。这样，慢慢地又可恢复到降生一霎的了无牵挂。于是，人生便会由绚烂回归质朴，由喧闹蜕变宁静，淡泊，潇洒，无争无怨，不暴不烈。这当是人生的至境。
这一境界的获得，是在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之后，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是不可追回的。没有羁缚，便没有超越。
1992年9月4日
孩子之思
不跌跤的孩子不算孩子；不犯错误的孩子不算孩子；没有不经大人呵护扶引便会走路的孩子；没有不向父母索取便会给予的孩子。
常跌跤站不稳的孩子，大多是营养缺乏症的患儿；犯了错误又屡屡改不掉的孩子，大多是精神贫血的患儿。前者需要就医并给补充营养，后者则需要爱心的抚慰和开导。
孩子的面目，其实是父母面目的缩影。孩子无辜，其咎常常在父母和社会。
社会，其实是哺育新生的摇篮。健康的伦理和高尚的道德，就是须臾不可或缺的空气和阳光。
社会，原本是…个结构复杂微妙而又和谐的大家庭；而一个一个的小家庭，则是构成这个社会的一个个小的单元。大家庭的和谐发展和步调统一，取决于小家庭是否统—和健全。
从个人做起，从每一个小家庭做起，将抚养培育孩子的任务重视起来，担当起来，则社会这个大家庭必然会生机盛旺，绵延不衰，一个良好的社会风气必将形成。这样的社会，才是大有希望的。为人父母者，袅以此为诫。
1982年4月6日
真理之外
“万物生长靠太阳”。这确乎是真理。但它未必就穷极了大自然生机的全部秘密。
在数百、数千米深的海底，有摇曳浮动的水藻，在经年不见阳光的大树背阴，附着绿的浓烈的苔藓。而蚯蚓则长年都在不见天日的湿土层中做着不懈的耕耘，默默地繁衍着它的子孙。
阳光对于生物之重要自不待说。然而，众多生物对阳光需求量的多少却并非一样。菊花喜阴，暴晒则生长畸形。在灼热缺水的沙漠上生活的仙人掌，虽有酷日烤炙，却愈见青葱。
植物生长也离不开水分。但不同植物对水的需求量却悬殊得惊人。离开湖水，浮萍也许会立即枯死；而庄稼如被泡在水中，生命就会室息。
真理之外还有真理，这也是真理。
1981年7月6日
赞美温室，赞美辛劳
——下乡“聘点”笔记之一
在温室里培育早熟的花木、蔬果，在当代，应该算是最普通不过的技术了。然而，在温室培育棉苗然后手工移栽，从而达到高产目的，在中国，这应算是一个创举。这是一场对于数千年沿袭下来的古老的农耕技术的革命。这场革命，正在广袤的中国土地上艰难而顽强地进行着。
令人惊异的是，这一耕种技术的革命，却是先进的科学技术（温室催芽催苗）和近乎原始的笨重体力劳动（一株株的手工移栽），巧妙地结合进行的。用畜力机械直播，较之于手工撒播，自然要先进得多。但这种单株手工移栽的速度，却比手工撒播还要笨重、缓慢得多。乍看起来，这似乎是倒退。但是，因为它跟较为先迸的科学技术巧妙地结合成一个整体，所以便让它一下具备了强大的竞争能力，它的增产增收的效果，将最终证明它不单较手工撒播先迸，即使畜力机械播种，也要远远逊它数筹。
结论是：
科学的智慧，可以产生奇迹；
科学的智慧一旦跟原木笨重的体力劳动联姻，同样町以创造奇迹；
在今天，当人类还不能完全依赖科学为自己造福的时候，这种科学和体力的结合，便愈加值得我们珍惜赞美。
科学是不断进步的。原始的笨重的体力劳动，只能逐步减轻，但不会立即消亡。
因此，我赞美温室，也赞美辛劳，更赞美温室和辛劳的结合。
1981年5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