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走进门,先向妈妈问了声好,就向她的小房走去。猛地看到乙坤和一个女子站在灶房里笑笑地说话,就猜到一定是任家村红裤子那女子。还是前天下午,甲坤去潘家寨帮岳丈从地里朝家运苞谷杆时,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说是老二看上了神婆红裤子的女子,妈不愿意,正在顶牛。难怪她刚走去问妈话时,见妈脸板得平平的,像和谁正在怄气一般。于是,金女就打了一下招呼,走进灶房,把月玲的手拉住了。
乙坤见嫂嫂从娘家回来了,还来不及向月玲介绍,就急着说:“大嫂,我们两人已经把结婚证领了……”
“那好那好,咱们家今天又添人进口了!”金女望着月玲的脸面说:“哟,像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你看,多漂亮!一双眼眉弯弯的,又是个双眼皮,心疼(漂亮)死了……”
“可是,”乙坤又低下了头,“咱妈不太愿意!”
“结婚证都领了,还说那话干啥!”金女一边从提兜里掏着从娘家带回来的熟柿子,一边说,“咱妈就是那人,嘴硬心软!你甭看她不愿意,只要你们两个一睡觉,她挡也挡不住……走,妹子,到我的房子坐一会儿去!”
金女一手拉了月玲向外就走,一边朝乙坤扮了个怪脸:“二弟真有福气!”
在金女的房子里,月玲一边吃着她递给的红柿子,一边望着这位贤惠热情的嫂嫂,就怯怯地说:“大嫂,你帮我劝劝咱妈,就说我以后在过日子上保证不惹她老人家生气……”
“你放心,月玲。咱妈很爱我,她肯听我的话。这事儿就交给嫂子我好了……”金女笑着说。
两人正说着,老大甲坤一脚跷进门来。
“镇上要办个乳制品厂,听说要让各村群众饲养奶牛哩!”甲坤说。
“奶牛是个啥样子?”金女问。
“毛是花花的,奶包大得像粮食布袋……”甲坤描述着说。
“哥,咱们家养不养奶牛?”月玲问。
“这要问咱妈哩。她同意,咱才能养,她要是不同意,咱就养不成。”甲坤说。
“月玲,”金女转向任月玲,笑着说,“在这个家庭里,他妈是皇上,咱们都是顺民百姓。”
“哥,你去问问咱妈,如果同意养奶牛,我愿意受苦受累。”月玲央求甲坤。
甲坤和金女同时说:“都是一家人,要受苦,大家都受苦。挣上钱是大家的,受苦的事就不能推给你一个人。”
于是,由甲坤去上房里请示。妈正在剥苞谷棒子上的外壳,见甲坤进来,只望了一眼,继续****手中的活。
甲坤顺便拉了一只板凳,坐在妈身边,婉转着口气,说了镇上要办乳制品厂的事,并向妈提出买一头奶牛饲养。妈仍把脸迈向一边,剥着她的苞谷壳,连瞅甲坤一眼也没瞅。甲坤又向妈讲了饲养奶牛的好处,说,下一天苦能挣几十块钱,比做庄稼划算。最后,妈还是把脸迈向一边,说:“你们爱咋办,就咋办,甭跟我商量!”
“妈,你同意,我们就买;你不同意,我们就不买……”甲坤说。
“妈在家里连个伙计都不如,问妈干啥?”
“妈,你是一家之主,啥事都得听你的。”甲坤给妈戴高帽子。
“我说话已经不起作用了,跟放屁差不多!”妈把最后一个壳子剥完,撂在一边说。
“可是,买奶牛这事,要你说了算。”甲坤给妈拍打着身上的土粒和苞谷胡子。
陈妈“咳嘘”了一声,问:“钱呢?买奶牛没钱,给人家笑不成?”
甲坤一本正经地说:“本来,信用社给贷款哩。但是,贷款利息受不了,一个月苦下来,挣的钱尽给了信用社,划不来。我看,咱就借些吧,从亲戚那里凑些钱,也不用付利息……”
“可是,咱家除你舅舅外,都是穷亲戚,谁也拿不出钱借给你。”陈妈说。
甲坤有个舅舅,叫姜南荣,比他妈小十多岁。改革开放后,他首先投入了,先是在自家村开了个代销店,卖油盐酱醋之类,挣了两个钱,以后,就搬到清河镇开了个粮油议价门市部。生意还算红火,四五年来确实把钱赚了。在镇上算是数一数二的个体户。甲坤想,只要向舅舅开一句口,给个三五千元不生问题!
于是,甲坤把媳妇从娘家带回来的熟柿子又用竹笼笼装上,向清河镇走去。
清河川的秋庄稼基本上已经收完了,只有那些迟种的苞谷,叶子和杆杆还是绿绿的奓在地面上;大部分秋田已经种上了小麦,上下不到二十天,一个绿色的大地已成了光秃秃的红地;个别缺劳力的人,还在用笨重的原始镢头一下一下挖着……甲坤家弟兄三个,劳力硬帮,加上老二和老三还从学校里各自叫了几帮同班同学帮忙收种,早在其他人之前就收种完毕。他们这会儿就该考虑搞副业的事了!
甲坤想,舅舅若是今天把钱交到他手里,明天就起身上西安,城南大雁塔附近,尽是奶牛。他早就打听过了……
敦敦个子的舅舅,正在用抽油器把大桶子的油往缸里抽,看着甲坤走进门,就说:“前两天我这里忙得很,还盼你来帮两天忙。你咋不来?”
“前两天我也忙。又要收又要种,白天黑夜都闲不了……”甲坤说。
“那你……今天有空了?”打完油,舅舅用一条油渍渍的抹布擦着手说。
“舅,镇上办乳制品厂,我准备买一头奶牛喂养,来跟你商量商量。”
“养奶牛?嗬,那是好事嘛!一天弄他一二十个元不成问题。庄稼弄完了,闲着又没事喀!”舅舅满口赞成。
“可是,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钱。听说一头牛要值三四千元哩!”甲坤朝舅舅脸上瞅着。
舅舅提醒甲坤说:“做生意,讲‘机遇’哩,这正是个好时机。镇上要不办乳品厂,你养奶牛干啥?挤上奶卖给谁?再难,也得想点办法……”
舅舅又把靠东墙的几袋面粉挪到西边墙根,甲坤就帮舅舅搬起来。刚搬了两袋,出门时金女给他套的一身蓝制服就变成白色的了。
甲坤又望了一下正在忙碌的舅舅,说:“舅,我就是想让你给我想点办法……”
“让我?”姜南荣停住了手里的活,把耳朵侧向他的外甥,好像怕他听错了似的。
“我妈说叫我来找你……”甲坤心跳起来了。
“这……唉!”姜南荣靠在摞起的面袋上,不动弹了。停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养奶牛,好是好,但那是三四千元的大牲畜,一时有个疏忽,死上一头,你能受得了吗?再说,我昨天刚进了六桶菜油,拉了一车面粉,还给湖北一家米行预付了一万多元的订钱。手头暂时没有钱,一时还给你拿不出来……”
“舅,”甲坤眼见舅舅转弯抹角地向他推托,就心跳得更厉害了,这个老实忠厚的外甥,一时手心里沁出了汗水,但他仍不死心,继续向舅舅乞求:“舅,我想你能做这么大的生意,给我拿出三四千元,还不是九牛拔一毛吗?”
“唉!你这娃,咋这罗嗦的!舅舅要有,还能舍不得给你?你又不是二家旁人(外人),还怕你跑了不成?”姜南荣说着,又收拾他的面粉袋去了。
甲坤立在那儿很尴尬,就转身出了粮油议价门市部,怏怏地向槐树庄走来。
一家人见甲坤空着手回来,都觉得很不是味儿,金女就站到婆婆跟前说:“妈,我舅舅跟前肯定有钱,在他身上掏个三两千元,连颤也不颤。妈,你是他的亲姐姐,你还说,当初我外爷死后,他念书还多亏你供养哩。如今借他三两千元,他敢不给!”
陈妈妈顶不住金女激将,就连饭也顾不得吃,圪扭着萝卜脚走进了清河镇。
陈妈一见亲弟弟妾南荣,开口就问:“荣,你咋恁细法(吝墙)的,娃给你八八八九九九说了一大摊,你连那么一点钱都不借给!给娃当啥舅哩?再说,当年要不是我和你姐夫支持你念书,你肚里能有这么多墨水不?没文化,你能开个门市部?瓜的,你咋连这一点良心都没有?”
妆南荣姐姐生气的样子,就端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又打开一瓶“桔子汁”,送到姐姐面前。姐姐用手一挡,说:“你姐夫死了二十多年,我一个寡妇磨娃,把罪受尽了,你看我向你借过一分钱没有?今天第一次开口,你就给了个软钉子……”
姜南荣现出一种为难的样子说:“姐,不是你弟不借给你,实在是……养奶牛担心太大,那是个水草动物,万一失塌(死掉)了,咋办?”
一听亲弟弟说那不吉利的话,她起身就走:“不向你要了,你也甭难场(做难)!”
陈妈回到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甲坤,借不到钱,就算了。养那也确实操心……”
吃过下午饭,四个青年人聚集在金女的房子里,都想不出一个妥贴的办法,急得一个个在屋子里转圈子。
月玲想出了一个妙巧的办法,就趴在乙坤的耳朵边用手掌挡着她的嘴巴小声给乙坤说着。乙坤听后,不笑也不恼,只是不住地摇头。
月玲把乙坤衣服一拉,两人向大门外走去。
月玲对乙坤说:“实在想不出办法,咱两个到我妈那里试借一下,说不定她还能给咱想点办法。”
“你不是说,咱俩成了亲,跟你妈不再来往吗?”乙坤笑着问。
“那是骗你妈的话。”月玲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哪儿有不来往的?亲故亲顾!亲戚之间还要互相照顾哩。”
“你妈又没做生意,哪儿来的钱呢?”乙坤对去他丈母娘那儿借钱不抱任何希望。
“试试看吧。要不然,托她给咱向别人借借。她也许能想点办法。”月玲说。
于是,乙坤去给哥嫂说:“我俩出去跑跑,在同学家里借一借,说不定还能凑合一点……”
月玲又诡谲地告诉哥嫂:“先不要给咱妈说。万一拿不回来,她要骂咱们的。”
两人出了槐树庄,沿着村南的架子车路,向任家村走来。路上碰见了月玲的爸爸扛着犁耙,正从路东的麦田走来。月玲在乙坤腰里戳了一指头。乙坤一笑,立即赶上去,说:“爸!来,让我扛着。”
月玲很温和地向爸爸说:“爸,我们俩把结婚证领了,顺利得很……”
“好好好,领了就好。我还怕人家嫌你年龄不够,不给领哩。”老好说。
月玲也把老好手中盛种子的铁皮斗接过来提着,说:“我们给村会计撂了一条烟,他就按我们的意思把证明给开了。镇上那秘书更好骗,一根纸烟就打发了。”
几个人都笑了。
老好问:“你们两个干啥去?”
“找人问话。”月玲抢先说。她知道父亲是个老好人,家事从来不管,家里的油盐柴面,他从来不操心,更何况金钱的事,他根本不掌握。问他也无用。所以,就不和他说。
红裤子才是这个家庭的主宰。她一看女儿领着女婿来了,立即跳下炕去摸鸡蛋罐罐。月玲刚说想买奶牛没有钱,红裤子就挡住了,说:“先坐着歇吧,吃了饭再说……”
红裤子一边打荷包蛋,一边问:“领结婚证顺利吗?”
“顺利,顺利得很!”乙坤说。
“哎,他娘的!他驴日的不敢不给咱开,他婆娘的命,都是咱给她的!”红裤子很得意。令红裤子得意的是,她听说乙坤的妈不同意跟她家结亲,就下了毒主意:先斩后奏!把两个娃圈在小房里,让他两个睡一夜,第二天,她又给村会计说了一声,然后拿着村上的证明,去镇上领结婚证。再然后,才回去给乙坤他妈说明。生米做成了熟饭,不怕你不同意!
当初,乙坤耽心月玲的年龄不够,任家村不给开介绍信,红裤子就说:“村会计的婆娘生病,是咱给她治好的,一分钱没收,让他驴日的办这点小事,他不敢不办!”
如今,这一切都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她能不高兴吗?能不得意吗?
当乙坤端起丈母娘送来调了白糖的荷包蛋时,就迫不及待的把月玲扛了一个。月玲会意,就马上向妈提出借钱的事。
红裤子开口就说:“要多少?”
月玲像征求乙坤的意见似的把乙坤看了一眼,然后说:“五千整!”
红裤子低头思索了一阵儿,就向小房走去。
月玲又把乙坤一瞅,笑了。
红裤子从小房走出来,把五捆钞票交到乙坤手里说:“这算我借给你的。将来牛奶嫌下钱,要还给我。”
乙坤把月玲轻轻一扛,就找来一个小提兜装了。
红裤子笑着说:“乙坤,你数一下,看数字对不对,明日少了数再来找我,我就不认账了。”
“不用数,你不会骗我的。”乙坤也笑着说。
乙坤和月玲一同起身,要赶天黑前回到槐树庄。红裤子见他两个拿着钱行路,有点不放心,就向“老好”喊:“她爸,把两个娃送一程!”
“好好好,我去!”“老好”放下正吃饭的碗,说。
“把娃送到他们村口,你千万不能半路跑回来……”红裤子再一次给“老好”交待。
“好好好,我一定送进他们村。”“老好”跟着两个娃走出家门。
3
回到槐树庄,月玲兴冲冲地告诉哥嫂,说把钱拿回来了,只是没有说明钱是从谁家拿的。乙坤又去告诉妈,说月玲从她的同学那儿借来了五千元,陈妈一高兴,就说:“你这娃,还真有本事!”
当晚,陈妈叫月玲跟她睡在上房火炕上。
本该,要老大甲坤去买牛,但钱是月玲借回来的,于是,全家人都推选月玲和乙坤,让他俩一同去城南大雁塔附近的农村,那里奶牛多得很,倒腾贩卖的也不少。
这是他俩第一次出远门,虽然肩负购买奶牛的重担,但离开本乡本土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油然而生。在汽车上的双人座位里,月玲情不自禁地倒在乙坤的怀里,乙坤朝车箱里看了看,见全是一些不认识的陌路人,就大着胆子把月玲搂住了,而且一只手还不安分地在她鼓起的胸前来回抚摩着。车子颠簸了一下,车里边的人都被颠得上下跳动,乙坤趁机在月玲脸蛋上亲了一口。
西安站下车后,乙坤提议先逛一天,晚上在城里住一夜旅社,美美地轻狂几回,然后再去买牛。月玲瞪了他一眼,说:“看把你急的!咱是干啥来了?买牛要紧,还是轻狂要紧?”
乙坤只好和月玲来到大雁塔东边的几个村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