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两口子的哭声特别响亮。从窗子缝缝一下子传到了沉静的巷巷道道。
第二天一个早,这种消息就传遍了任家村。消息同样传到了红裤子的耳朵里。
红裤子一高兴,就口角里叼着一支香烟,搬了把木椅子坐在“神”位前唱起来:
玉皇爷爷你听言,
听我对你(么)说一番:
恶人自有恶报应,
恶果就在(个)眼目前……
红裤子正唱得来劲,老村长走进了小瓦屋。
凭感觉,红裤子知道是老村长向她传递消息来了,她故意不回头,连看也不看村长一眼,把香烟在地上一摔,右手在香案上猛击一拳,继续唱道:
老村长报信到神灵前,
不由我神灵(个)喜心间……
村长一惊,浑身打了个冷颤,立即退出小瓦屋,像受了惊吓的小孩一样,在巷子里边跑边喊:“红裤子成神了!红裤子成神了!”
于是,南北二巷的婆娘女子娃一下子都朝独庄子涌来,霎时,红裤子家屋前屋后,窗台底下拥满了人。
红裤子很能抓“机遇”,一看来了这么多人,就跳下木椅子,顺手从香案边扯下一绺红绸子缠在头上,闭起眼睛在香案前的空地上扭动起来。这阵儿,她不说也不唱,只是手舞足蹈。
观看的人窃窃私语。
红裤子扭罢舞罢,又闭起眼睛坐在木椅子上,双手搂着两腮,不住地张口……
她记起了在娘家老河口时,对门子三婆,经常给邻村人发神,在开言讲话前总是这个模样。于是,她也就仿照着三婆的样子一句话不讲,不住地张口。
“唉呀,神快上身了,你看,难过成啥了?”窗子外边一个婆娘家说。
“是呀,神这会儿正受罪哩!”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说。
忽然,门缝里挤进来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男娃娃,娃头上裹着一条红布帕子。中年妇人把娃在红裤子怀里一放,趴在香案前瞌头如捣蒜。接着,又点燃了三根木香,插在炉灰里,然后,趴在香案前不再起来……
红裤子趁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中年妇人兀突的动作中,顺势揭开娃娃被裹得严严的红布包巾看了一眼,只见小男娃闭着双眼,两只鼻孔一扇一合,大张着口在喘粗气,于是,就想起了她去年陪隔壁芳苗去槐树庄问神时,芳苗的孩子也是病成这种模样。
那中年妇人从红裤子怀里接过孩子,说:“玉皇爷爷,给我家娃儿看了病吧,他烧得厉害……”
红裤子双手在脸面上不断地搓着,搓了一会儿,又不断地张口,然后,哽哽咽咽发起神来:
神灵捏去你娃的胆,
你娃整夜干叫唤。
叫得男人心里烦,
叫得婆娘干缭乱。
我今给你娃把病看,
保你娃明日身平安。
到明天,
你娃——
满街满巷胡球地窜,
邻居屋(个)能游玩。
你娃——
吃饭,一吃一老碗,
屙尿,一屙一笸篮……
红裤子还没唱完,屋前屋后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本来是一种很严肃的气氛,这一下,逗得人们都活跃起来了。
红裤子没有笑,她还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而且顺手从香案上捞起了一包药面,交到那中年妇人手里,妇人抱着孩子急急地走出小瓦屋,回她的南巷子去了。
据说,小男娃的病居然好了,第二天真的满巷满街跳跳蹦蹦玩耍去了……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红裤子的“神”真的神起来了,竟然在很短的时间里,传遍了清河川的几十个村庄。
于是,谁家大人小娃有病,就来找红裤子给医疗;谁家丢了财物,弄不清去向,也来找红裤子给他指点迷津……
说来也奇,红裤子竟然把地段医院判了“死刑”的一个小女孩救活了。
吴家岭有个小两口,养了一个独生女儿名叫欣欣,半岁这年刚好出麻疹,烧得颜面通红,鼻翼扇动,紧跟着又一连声地咳嗽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孩子因为发高烧,引起了肺炎。按说,应该服点消炎的药,再打两针退烧药,可是,出麻疹千万不能退烧,体温达不到一定的热度,疹子就出不来。出不来疹子,孩子的命就无法保住。这点常识,农村的妇女,谁都懂得。于是,赤脚医生害怕了,只好帮着小两口把孩子送到地段医院。
地段医院的刘大夫,对处理这种病例是个老手,可惜,前天,因儿子结婚,他回家去了。于是,病孩子交给一个姓胡的女大夫。这胡大夫是个大城市的医科大学刚刚毕业来这里实习的,她为这女孩子确确实实忙碌了一夜,又是服药又是打吊针。直到第二天早晨,见女娃仍是闭着双眼,鼻孔比初来医院时扇得更厉害了。中午再一次插吊针时,简直连血管也找不准,不是滚针,就是管子里不回血。急得胡大夫在病房里转出转进,总是想不出办法。临近傍晚,胡大夫只好决定给病孩子插氧气。
胡大夫唤来了两名县城护士学校的实习生,让她俩给女孩把氧气插上。她累得不行,只好去值班室在连椅上和衣躺了一会。后半夜,两名护士跑到值班室,慌慌张张地告诉她:“孩子的两片嘴唇发青,颜面也青得没了血色……”胡大夫揉揉惺松的眼睛,说:“一定是孩子疲惫得没有呼吸氧气的能力了。快,给孩子帮忙!”
胡大夫从连椅上跳下来,穿好鞋子,跟着两位护士来到病房,看了看孩子发青的脸面,就连忙让两名护士跪在氧气袋上,帮助把袋子中的氧气挤出去,以供女孩呼吸。然而,挤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奏效,胡大夫急了……
在这种情况下,你虽是医科大学毕业,孩子不会吸气了,你能帮上她的忙吗?她断定这孩子是无法医好的了,就向青年夫妇下了病危通知书,并让他俩在天明前把孩子抱回家去。天亮后,抱着一个死孩子回家,路上被人发现,岂不是给地段医院脸上摸黑吗?人们不说她这个大学生白白吃了几年公家的白米细面吗?
孩子的爸妈听到这种结论后,都哭着给胡大夫跪下了,他们好说歹说,希望再给孩子想点别的办法,胡大夫“唉吁”一声,说:“我能治了你娃的病,却数不了你娃的命!我说不得活,就是不得活!不然,你叫个救护车,把娃拉到城里儿童医院去吧!”
青年夫妻跪着没有起来,继续说:“大家啊,我们能到这里来,就是相信这里的大夫,你还是不要推托,给我的孩子设法治疗吧,不然耽搁了她的病,我们两人可受不了啊……我们就这一个独苗苗……”
胡大夫手一甩,说:“你娃不会吸气了,叫我咋办?”停了一阵,又口气柔柔地说:“你听我的话,还是抱回去吧……她活不了!”
“死也要死在医院里!”孩子的爸爸是个执拗的家伙,他说:“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还有一口气就抱回家去,让她死在我们手中……”
“难道非要她死到我们的手中不可……”胡大夫说着,又气氛地一甩袖子,走回她的宿舍了。
陪着来看病的几个亲戚都愣住了。娃她姑夫一着急就说:“医院不给治算了,听说任家村有个神婆子灵验得很,说不定她能救娃一命……”
于是,几个人撕掉糊在娃鼻子上的胶布,抽出氧气管子,又从医院门口叫来了一辆“蹦蹦车”,立即跳了上去,驶过清河,直向红裤子家里开来。
此时,红裤子还躺在被窝里,被“老好”一双粗壮的胳膊搂着,听到门外有“蹦蹦车”的响声,红裤子赶紧穿了裤子,一边紧着裤带,一边扑到门口,拉开门闩。
屋子里立即“咕哩咕咚”拥进来了六七个人,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快请神给娃把病看个……”
于是,一群人齐刷刷地跪到香案前,又是点蜡,又是焚香。
红裤子搂住女娃一看,面呈灰色,像一个死去了半天的孩子,先自吓了一跳。但她把耳朵贴在女娃的胸膛一听,心脏分明还在“嘣嘣”地跳动着。于是,她就在娃的鼻子上揉了一下,女娃受不了,打了个喷嚏,突然从左边鼻孔里喷出一颗鼻痂子。红裤子灵机一动,用小拇指的长指甲在女娃的右边鼻孔里慢慢地抠了起来,终于又抠出一个坚硬的鼻塞……
当病孩的家属们磕完头,都围过来向红裤子叙说医院里如何把聋子治成哑巴时,红裤子开始“上身”了。先是搓脸,后是张口,再后是眼眶里滚动着明晃晃的泪水……接着,闭起了双眼。
红裤子用右手在香案上的一个水碗中蘸了一下,洒在病孩的身上,然后,用粘着水的手绕着孩子的身体划圈子,嘴里还不出声地胡乱念叨着。念着念着,突然唱起来:
玉皇爷爷你下凡来,给我这花童治病来……
好听的伐神调刚唱了两句,又嘎然而止。红裤子接着又是用手绕圈子,用嘴胡乱念叨……一根纸烟的功夫过了,红裤子突然睁开眼睛,说:“把蒙在孩子脸上的帕子揭开!”
青年夫妇争着揭开孩子脸面前的手帕。只见孩子嘴唇不青了,两个脸颊也红扑扑的。众人也围上来观看。孩子还睁开眼睛把周围的人看了一眼……
于是,众人又都齐刷刷地给神跪下了。
红裤子给孩子的母亲说:“赶快回家去,在芦苇园中挖七根笋,再采两把芫荽,一把揉烂,给孩子在脚心、前心、后心、脸面上反复擦拭,一把和芦苇笋一起熬成汤水,给孩子喝下去……”
“蹦蹦车”发动后,载着病孩一家人离开了任家村。
十天后,一辆“蹦蹦车”又停在了红裤子家门口,车上跳下了吴家岭的青年夫妻。男的怀里抱着欢蹦乱跳的女娃娃,女的一手拿着香表,一手提着五斤重的红漆蜡,轻快地走进红裤子的家。两口子刚一进门,纳头就拜。女的还说:“神神啊,我给你还愿来了!”
说着,“蹦蹦车”司机从车上取下了两蛇皮袋粮食。一袋装着苞谷,一袋装着小麦,都是鼓鼓囊囊的。
红裤子从那男子的怀里接过孩子,在正蜕皮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说:“这娃呀,从阴司打了一匝,另活了一层人!”
“神神啊,我以后就把孩子‘认’在神跟前,权当她是神的女儿……”孩子的妈妈说。
“行,我就收下这个苦命的孩子吧!”红裤子说。
这天,红裤子招待青年夫妇在家里吃住了一天,傍晚才送他俩走出任家村。眼看着青年夫妇抱着孩子远去的背影,红裤子抿着嘴诡谲地笑了……
3
巫神红裤子的香火越来越盛,她女儿任月玲的怒气却越来越大。
现在的任月玲,已不是当年的黄毛丫头,她已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学生了。
对于娘在清河川的声誉,她始终抱着厌恶的情感。她虽然离不开娘,上学的所有费用全靠娘,但她觉得娘不够正派,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娘,不和别的同学的娘一样有个好名声……
早年的事情,虽然她不甚了解,但周围的人用那种怪声怪调经常向她吹风,日子久了,她也就有所耳闻。她知道,娘在早先,曾有过一段风流事,让人们在口头传流着,要不然,她每打路途经过,不认识的外村人,为什么常在她走过后,就三三两两戳她的脊背?不然,班上的同学,为什么常常用一种奇异的眼光乜斜她呢?那些人的脸上为什么常常露出一种“瞧不起”和讥诮的容颜呢?
至于近年来,娘装神弄鬼的事,她是亲眼看见的。她已是上中学的大姑娘了,难道不懂得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迷信。娘闭着眼睛胡言乱语,显显亮亮地是在骗人,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她不喜欢娘这样骗人,这种做法对她这个受了多年党的培养的中学生来说简直是一种渎亵。
有时,班上同学丢了东西,就有人说:“快叫任月玲回去找她娘,让神给咱找一找……”
有时,两个同学打了架,张说张有理,李说李有理,两人打闹得难分难解,就有人说:“找任月玲她娘,让神给咱断官司……”
有时,班上的同学病了,有人说要送医院,就有人说:“医生都是白先生看病,一个一个都是吃馍的老手……真正有本事的医生是神,是任月玲她娘!”
还有时,因为应付考试,大家都在猜题,于是,就三三两两围到任月玲身边,七嘴八舌地说:“任月玲,你是神的女儿,耳湍目染,肯定浑身都是神的因子。大家公推你,你还是给咱思谋思谋吧,猜猜这次期终考试,老师会出哪种试题呢?”
这一切,常常气得任月玲发疯!
任月玲一回到家,就跟娘闹翻了。她使着性子骂,使着性子不吃饭,甚至提出不再上学去。她嫌丢人!
有一次,娘告诉她说:“你还呐喊啥哩,要不是我装神弄鬼,你连上学的学费也没有啊!指望你那‘老好’爹,连一分钱也挣不来,你还想上中学,上个屁!”
月玲一下子气上心头,上牙把下嘴唇一咬,狠狠地把香案上的烛台、香炉、牌位……全都推到地上,并把方桌掀翻了。然后,攥着拳头,挺着胸,站在屋子中央,郑重其事地说:“我不上学了!拿那样挣来的钱做学费,我嫌肮脏……呸!”
娘把她没法,只好由着她的性子来。
第二天,还是爹好说歹说,把她送到了学校。
任月玲是个争强好胜的姑娘。学习,从来不想落到别人后边,可就是有娘这一点影响,她常常在家受气,在学校受奚落。她恨死娘了!
初中,是在清河镇念完的,这儿集中着清河川十几个村的学生,他们和任家村村连着村,地连着畔,方圆几十里路以内的人和事,再熟悉不过了。任月玲的娘是个啥人物,他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初中的三年,是任月玲受尽凌辱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