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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川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该数清河镇了。
据县志载:唐武德三年到至贞观元年,玉山县城曾设在清诃镇。皇一还在县城城廓西侧建了一座万全宫,供帝王和妃子们出巡歇宿。于是,这儿便名闻天下。商贾云集,繁华一时,文人默客也纷至沓来。可是,到了宋代,这里却发生了一次特大地震,那些楼台亭阁全毁于一旦,县城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连皇帝的万全宫也被震得成了一片废墟。
陈甲坤陈乙坤陈丙坤弟史三人的老老太爷,或者说居住在槐树庄全体陈姓公民的老老太爷,也许就是在那个灾年之后来到清河川的。
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历史变迁,这儿虽没了当年的玉山县,也没了当年的万全宫,但清河镇却因久负盛名,且交通四能八达,仍为四万七千多公民的活动中心。清河川最高的权力机关镇政府也设在清河镇上。清河镇在政革开放的短短几年里,同时建起了玻璃厂、海绵厂、纤维板厂、汽车传动轮厂,大大小小的诸如面粉厂、海绵厂、木器加工厂,等等,等等,星罗棋布。而其中较为著名的该数清河镇乳制品厂了,它的产品不但获得过省优部优称号,而且在世界食品博览会上还夺得了两次金奖。于是,清河镇也同时名扬四海,饮誉天下。
清河川人把乳制品厂看作是发家致富的宝殿,清河镇的领导把发展奶牛看作是一项神圣而伟大的事业。于是,整个清河川就围绕“奶牛”二字作文章。
自从乳品厂再度光辉以后,各种含奶饮料相继流入大都市,奶粉也供不应求,于是,镇政府就为发展养牛事业制订了一系列相应措施,诸如:不准产乳牛外流;严禁屠杀奶牛;鲜奶加价收购;继续发放奶牛,贷款……镇政府还专门发召开了全镇公民大会,书记和镇长们在大会上号召全民动员,献计献策,并且在大会上宣布,谁在发展奶牛事业上做出了显著贡献,就重奖谁。所以,全镇四万七千多公民都为这一宏伟而神圣的事业,挖空心思,出谋划策。
老三丙坤就是在这种感召之下活跃起来的。他决定在这个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清河镇街面上办一个厂子,一个与奶牛事业有关的厂子!
养奶牛,像他大哥甲坤那样当养牛专业户——那是走人家的老路,吃人家嚼过的馍,没意思!
办个奶粉厂,或者炼乳厂——清河镇早已办起来了,这叫重蹈复辙,也没意思!
那么,办个屠宰场,像二哥乙坤那样,杀牛!杀养!甚至高档一点,制造牛肉罐头——这与镇政府的号召南辕北辙,说啥也不能走这条路!且二哥的牛肉店必须砸烂,砸得越快越好!
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办一个为养牛户服务的厂子——饲料加工厂。好,就办这个厂,饲料加工厂!太好了!
他要买两台最新设计制造的饲料碎机,要学会最新的饲料配方,包括哺乳牛的,怀犊牛的,甚至连种公牛的饲料配方也要学到手。他还想到了购麸皮、玉米和黄豆……更多的是思考办厂的地址,工人的招聘,营业人员的选择……
他想到了老二乙坤。二哥的牛肉店虽然不合适宜,应该取缔,但二哥确实算得上是个企业家。他有一套做生意的本领,有一套奸狡的生意经。他有生意人的眼光……总之,只要把二哥利用好,改造好,肯定能为发展奶牛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
丙坤决定去玉山县城二哥乙坤,敦促他放弃牛肉店,联合他共办饲料加工厂。
丙坤给乳制品厂杨厂长道了个谎,请了个长假,立即去了玉山县城。
二哥乙坤和他的小伙计两人正在隔壁的煮肉房里腌肉,见他来了,以为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故,惊愕地站起,举着两只血淋淋的大手问:“你?怎么?家里没事吧?”
“没事。”丙坤把一只空皮包在桌子上一放,顺势坐在旁边的一条板凳上,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而且是件大事……”
自从丙坤离开牛肉店,回到清河川,弟兄二人虽然没翻过大脸,没吵得日婆骂娘,但关系总有点僵化,不是那么融洽的,两人的心里多少都划有渠渠道道。三弟能主动找上门来和自己商量“大事”,说明三弟不忌前嫌,把以前两个之间的不满和怨恨抛于九宵云外。那么自己就应该热情地招呼三弟,尽量地满足他的要求。所以,乙坤立即把正腌的牛肉交代给小伙计,洗了手,和三弟一块儿来到牛肉店的小房里。
二嫂李娜正在小房里抱着小孩看小说,见乙坤的弟弟来了,就放下书本,笑嘻嘻地为丙坤倒水冲茶,并要丙坤把侄儿抱一抱。
丙坤看着胖乎乎的小侄儿,想,他们弟兄三人,目前就这一个后代,这可是全家人的擎天柱啊!小家伙也长得怪帅的,两个小酒窝,一对双眼皮,怪逗人爱!丙坤立即接过来,抱在怀里,在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这一口,并得小家伙反而,“咯咯咯”笑出声来。
“不怎么好,”乙坤从来不会吸烟,这会儿却从茶几上取出一根香烟噙在嘴角,笨拙地打燃了火机,说,“近来,牛难买,山里山外都买不到牛。原来的几个关系户也不再送牛奶来了,连死牛残牛也很少有送的……”
“你不是给了咱舅一万多元,让他给你出外买牛吗?”丙坤突然想起了他舅舅。
“别提了!”乙坤吧息了一声,说,“咱舅把我一万元拿去花完了,说好的平均每一天送一头,可他送了没有半个月,就跟外地的牛贩子联合起来,把牛往外地送……”
李娜插嘴说:“你舅舅不够人!”
乙坤愣了妻子一眼,觉得好说话不够检点,不该在他弟兄二人面前诽谤他们的亲舅舅。其实,他哪知李娜对他俩的舅舅很不满,舅舅曾说过她的坏话,她永远都会记在心里的。
乙坤立即打跛这种窘迫的场面,说:“三弟,我倒希望你再回到牛肉店,替我去各地买牛……”
“这个时代,可能一去不复返了!”丙坤洋洋得意地向二哥讲起大道理来:“从全国形势来看,各级领导都在重视发展养牛事来,玉山县境内对奶牛抓得更紧。公民对物质的需求水平提高以后,奶粉简直供不应求,于是,奶牛也就成了无价之宝,谁还舍得卖掉让你杀了吃肉?至于那些病牛、残牛毕竟是少数,它不会满足你这个店铺需要的。所以嘛,你的‘生意萧条,不怎么好’,则是必然的。你的生意的好坏,也是受社会制约的,你懂吗?”
老二乙坤笑了,他被三弟从哪里搬来这么一堆政治口号弄乐了。于是就又笑着连连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还是喝两杯啤酒吧。三弟,你大概好长时间也没有吃过牛肉了?来,让你嫂子给咱切一盘尝尝……”
正说着,李娜从外边把牛肉已经端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瓶汉斯啤酒。
老三把李娜的手挡了一下,说:“我宣布:从现在起,永远不吃牛肉,特别是奶牛的肉!好吧,我只喝啤酒。”
老三接过啤酒瓶子,用牙咬了盖儿,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然后放下酒瓶郑重其事地说:“二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只求你把牛肉店的摊子拾掇了,或者转让他人,或者打道回府。我想让你回咱清河川,与我一块儿办一个饲料加工厂,专门为奶牛服务。这是为社会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我想你不会不答应的!”
乙坤和李娜同时愣住了!这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三弟怎能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你是说梦话吧?”乙坤讥讽地问。
“我是经过周密考虑之后才决定的。我之所以联合你,一是因为你屠杀奶牛有罪,让你关闭牛肉店,将功折罪;二是你有办企业的雄才大略,可以为我出谋划策;三是你有资金,可以在我采买机器、购进原料时,襄助一臂之力。不知二哥肯联谊否?”
乙坤虽然觉得三弟的话带着稚嫩,有点可笑,但他深知三弟的脾性,说一不二,刚烈正直,忠实诚挚。乙坤愣了愣,在额头上拍了一巴掌,就在屋子里转起圈子来。
李娜看出了情势的严峻,立即端起酒杯缓缓地说:“来,三弟,喝酒!喝酒!”
丙坤用手挡了李娜一下,干脆地说:“不吃!不喝!现在就要我二哥一句话: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不干!”乙坤“忽”地一下转过身来,气狠狠地说:“这是拆我的台!拉我的后腿!揿我的下坡碌碡!”
要是在平常丙坤早就“蹦”起来了,他今天却显得沉稳、老练,虽然二哥的话太刺耳,他还是忍着性子安安地坐在沙发里边没有动怒。
乙坤把手朝外一摆,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请二哥三思!”老三丙坤仍然坐在沙发里边,心平气和地说:“哪头轻哪头重,请二哥掂量掂量;何去何从,请二哥速速裁决!”
乙坤没有立即回答,在屋里又转一圈,然后口气转和了点说:“这样吧,办饲料加工厂也许是一件好事情,但我不想参与。我的牛肉店还要办,而且要办好,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要坚持办下去。三弟既然前来联我,说明三弟瞧得起我。我虽然处于困难时期,但也得借给你两万元作为启动资金。李娜,去钱柜里取两万元现金给三弟……”
“不要!”丙坤听到二哥令人恶心的谈吐,实在忍不住了,就从沙发里弹起来,在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你要是不收拾牛肉店,拿一百万元我也不要!我还嫌你那钱不干净!”
乙坤还要补充什么,丙坤连听也不听,就冲出牛肉店,回到了清河川。
联合二哥办厂的设想终于落空了,丙坤不得不再去联合大哥甲坤。
对于大哥的看法和二哥大不相同。大哥为人忠厚,办事实诚,然而他像那个已经逝去的伟人说的,小脚女人,扭扭捏捏,弄不起大事。大哥总是抱住一根棍上,不敢大“扑腾”,不知道找个更为赚钱的门路。他给大哥下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他说他是一个典型的小农经济!
当他把要在清河镇办饲料厂的打算告诉大哥以后,大哥马上就蔫下来了。大哥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看他的三弟,好像三弟是一只突然出现的老虎,它会吃了他似的。
丙坤说:“大哥,要干事业,就要干大事的,大了,必须能挣来大钱。像你这样养两只牛,忙了白天又忙黑夜,累死累活就挣那么三二百元,太不划算了……以我说,还是把奶牛卖了,跟上我办企业,办记饲料加工厂……”
还不等老三说完,甲坤就摇了摇头,说:“养奶牛,我习惯了,知道怎么喂它,怎么挤奶,怎么给它配种;可这加工厂,我是外行,肯定干不好……”
“那没关系,”甲坤解释说,“社交和技术上的事,有我在前边挡;你只给咱把经济财权掌握就行。譬如保管、帐务等方面的事,你来管。这类事,交给你我也放心!”
甲坤憨憨地一笑,又摆摆头说:“不敢,我不敢!你知道,哥一辈子没弄过大事,胆太小,总怕把事弄糟了,折了本咋办!咱家底子薄,万一折上三万五万,往后去一家人还活不活?”
丙坤见大哥像一只躲在洞口的老鼠,不敢往出冒,就生气地说:“你这一辈子完了!就只能守在四堵墙里边,小搞小闹……”
正说着,冬草来了,老三丙坤丢下大哥向上房里走去。
冬草听说丙坤请了长假,知道他肚子里又有了新的鬼点子,就来找他打听。
丙坤毫不隐瞒地说:“我想办个饲料加工厂,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冬草说,“既利于经济建设,又可以赚大钱。”
丙坤觉得一下子觅到了知音,眼神豁然开朗,马上冲过来攥住冬草的一双纤手,语无论次地问:“你快说说,为什么是这样?”
“第一,它是乳制品的产前服务厂子,有利于发展养殖户的需求;第二,从长远的利益看,它不只供应奶牛的饲料,还可以加工猪的、羊的、鸡的饲料,满足全体养殖户的需求;第三,清河川方圆几十里,没一家饲料加工厂,过去的饲料全是从外地运回来的,不但价钱昂贵,而且在运输上又增加了许多负担,往往不能及时地满足用户的需要……”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丙坤不等冬草说完,就急着追问。
“还有。还有第四,第五,甚至第十……反正,办饲料加工厂大有可为。我举双手赞成。”
丙坤立即去给冬草倒水,并说:“你才是我的知心人啊!”
冬草妩媚地把眼睛一甩,说:“早就是你的知心人,你现在才知道!”
丙坤这会儿不想别的,想的只是他的饲料加工厂。
“你快说说,加工厂放在哪儿合适?”丙坤征求冬草的意见。
“当然是靠近乳品厂的地方,距离越近越好。”冬草说。
“那儿有地方吗?”丙坤思索着问。
“有。我二姑家正好有三间新盖的瓦房出租,后边还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左右各有四间厢房。我二姑且目前正住在西边厢房里。如果咱们愿意租赁,我可以动员她搬出去跟我表哥去住……”
“太好了,太好了。”丙坤说:“有这么多房屋,咱们办厂是足够用。放机器的,放原料的,放成品的,营业的,甚至办公的地方都有。”
“你有钱没有?”冬草转了另一个话题:“要办厂没有钱不行。这不是睡在那里做梦哩,想办个厂,‘哗’!一下子就是一座现代化……”
提起了钱,丙坤一肚子窝囊气泛上来了。他“咳嘘”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冬草也煞住了瞬间的冲动,沉默不语。但她蓦地又勾画出新的希望:“我家里有五千多元,我把它拿出来……”
丙坤摇了摇头:“太少,不够用。”
“哎,你向你二哥借吧!”冬草用臂膀轻轻地扛了丙坤一下,说:“你二哥开了几年牛肉店,手头不下几十万……”
“呸!”丙坤在地上唾了一口,没有开腔。
冬草知道他和二哥之间肯定有什么积怨的事,也就不再鼓动了。
“五千元也不少,我要哩。”丙坤伸出巴掌,说,“添不了斤可以添两。你这种精神,我十分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