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川比山峪里边要温暖得多,杏花刚谢,桃花又绽开了粉脸。然而,这桃花峪的晚春却姗姗来迟,满沟满坡的桃树枝头,仅仅挂着繁密的花蕾,距离绽开的日子到少还在十天以后。
门里边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正给孩子喂奶,对襟棉袄敞开着,一对白嫩白嫩的大****露在外面。孩子大约两岁左右,斜躺在年轻女人的怀里,口里贪婪地噙着一个奶嘴儿,一只手还不安份地摸着另一只****。
姜南荣不奶意思地迈过脸,问:“家里有人吗?”
“我不是人?”那年轻女子反问。
“我问这屋子的主人。”姜南荣说。
“这屋子的主人归我管!”那年轻女子甩斜了他一眼,把孩子放在地上。
一对大****仍然露在外面,她没有马上掩着盖那玩艺儿的意思,像是故意在这个山外的男人面前炫耀一般。
“你要是这个家的主人,请问:你们家的黄牛有卖的吗?”
“没有,”那女人起来在门外望一眼三头黄牛。仍然敞着怀,大****仍然露在衣襟外面,“我那牛,是我家掌柜的刚从后山买回来的,准备再养两个月,到怪不收麦前卖掉。那时候,买主多,牛价大,能多卖俩钱。这阵儿价小,不卖!”
人常说,女人难说话。姜南荣离开这家独户茅屋,又向沟垴攀登。
桃花峪的上畔,豁然开朗,天也大了,山也矮了,地也宽了。
一条小溪从庄前流过。小溪左边是一片黑绿色的竹林,大的有手电筒那么粗,小的如拇指粗细。
竹林背后掩映着一个二十多户人家的山庄。家家门户坐北向南,屋前屋后全栽着桃树。向阳的山坡桃花开得正浓,比沟口人家的要鲜艳得多,比清河川的桃花还早开了三五日……
这就是清河镇管辖最远而且最高的一个村庄——桃花庄。(翻过桃花庄,走一段下坡路,则到了另一个山区乡镇管辖的地盘了。)
正是早饭时辰,姜南荣走进村里,碰到了许多熟人,都拉他到屋子里吃饭。他跟着一个叫山鹰的中年男子进了一家门楼。这叫山鹰的男子,常常去姜南荣的粮油店买面粉,两人关系拉得很近乎。那男子说,他是五年前从清河沟来这儿招了上门女婿的。他媳妇是老二女子,比他整整小十岁。还有个三女子十八岁了,正在山外上高中,一切费用都要靠山鹰刨腾……
二女子人很和气,面容和山坡上的桃花一样,红朴朴的,粉笃笃的,一笑,露出一对犬牙,给人一种娇美的感觉,不由使人把她跟红艳艳的桃花连在一起。
吃饭时,姜南荣说起了来这儿买牛的事。
山鹰眼睛扑闪了一阵,说:“据我所知,桃花庄虽然有三十多头黄牛,但是,目前没有一家人想把牛卖掉……要是‘麦熟口’来这儿就好了,一天功夫让你买上十头!”
“你能帮我在村里问一问吗?”姜南荣乞求着说。
山鹰摇了摇头,说:“就这么大个村子,二十多户人家三十多头牛,连谁家牛尻子的大小我也知道。坐在咱家里扳着指头就数完了,还用出去上门找人家?”
山鹰媳妇正在锅上忙活,听说姜南荣要买黄牛,就停住了手中的活路,拧过身来:“叔,我给你说个地方,你去看看,保险一去一个准,扑不了空!”
“哪儿?”姜南荣扬起脖子,把脸扭向二女子。
“我大姐那儿!”山鹰媳妇说,“从桃花庄翻个梁,下一面坡,就到桐花岔。大姐叫杏花,住桐花岔北沟里,独独她一户人家,很好找!”
山鹰瞪了媳妇一眼,问:“你有啥把握?”
“我前天给我大姐送衣服,听姐夫说他舅家有一头牛想卖。他舅家住在深山老林里,他舅又上了年纪,卖牛的事就靠姐夫张罗……”二女子说出一宗很有把握的生意。
“这话说了多少日子?”山鹰问。
“三天前!”二女子双眼皮扑闪扑闪眨了眨。
姜南荣立即精神振作起来。
他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就起身往桐花岔赶去。山鹰媳妇笑嘻嘻地送他到村后,指点了上山梁的那条“之”字形山路。
姜南荣以前也是爬过坡的。改革开放以胶不准私人开粮油店,他就常常钻山。割草,砍柴,扛木料,割竹子,啥样的苦他都受过。那时节,他钻的山是杏花碥,山高、林深、石头多,比这种路还要难走。咳,在镇上干了十几年粮店,把身子坐软瘫了,爬这种土山梁也感到吃力。等上到梁垴垴,头上已经像蒸馒头的锅揭开了盖子……
休息了一会儿,山风袭来,汗湿了的内衣像冰块子一样背在身上,冰沁冰沁的。姜南荣赶紧起身向沟下走来。
站在梁上边,清清楚楚地看到桐花岔沟垴垴分开南北两条沟岔,南岔有一堆人家,北岔半腰腰里有一蓝砖红瓦独户人家。姜南荣笑着想,难怪这沟叫桐花岔,原来沟垴垴是分岔的。
下到沟底,果然见满沟桐树,可惜目前还没开花,光秃秃的枝服交错纵横,几只喜鹊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唱着让人兴奋的歌曲。
姜南荣不用去村子打听,只按山鹰媳妇指点的方向,朝北沟走来。
刚刚跨过一条小溪,背后山坡上“踢里倒腾”滚下一块石头来。松林里传来“喔呵呵……石头下来了!”的吼声,姜南荣立即扭转身站上一块牛大的白云石,坡上的石块擦着身边滚到河水里边,激起一片浪花。
姜南荣头上“蓦”地滚下豆粒大的汗珠来。
坡上边的人拉着一捆松毛子从道口里溜下来了。一捆墨绿的松枝全压在这人身上,只能望见两条腿脚。过一了小溪,松毛捆子翻在地上,露出一个四十四五的汉子。吴江海!
姜南荣立即高声呐喊:“哎,吴江海!伙计,你咋在这儿?”
“你家在这儿?”
“前边就是。快到家里坐!”吴江海说着,在溪水里洗了把脸,刚才那青黝黝的黑脸顿时露出了本色。
吴江海再没有扛松毛柴,空手领着南荣向蓝砖红瓦的三间屋院走来。
他明白了,吴江海就是山鹰媳妇的姐夫。
吴江海和姜南荣算是“老同学”了。大约二十五年前,他俩刚满二十岁,曾因从山里边扛森料到山外贩卖,一块儿上过“打击投机倒把学习班”。在学习班里,他们一块儿度过了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最后每人付出九十八元的代价,离开了学习班。
以后,他俩每次见面,就互相称呼一声:“老同学!”
共同的遭遇,使他俩成了老朋友。
吴江海还没走进屋门,就大声喊:“杏花,来客人了,快给人做饭!”
“哎,屋里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门,姜南荣傻眼了。这个做杏花的看上去不过十多岁,细柳条个子,不瘦也不胖,模样和山鹰媳妇像神了,那一对眼睛和山鹰媳妇的简直可以乱真。回头看看吴江海,一脸胡须,额间上早爬上了四五道皱纹,而且长年累月的负重,整得他腰也驮了,腿也弯了……
吴江海见姜南荣痴疑的样子,就笑着解释:“你怀疑她不是我的娘子吗?嘿嘿,错不了,她叫杏花,前山桃花峪的女子,今年快三十的人了,我比她整整大十六岁。你以为她才二十来岁,是不是?去年计划生育那个工作组来我们这里,把杏花还当成我的女儿哩……”。
“你嘴上要挨打!”杏花一边给锅里倒水,一边娇嗔地骂着她的男人。
吴江海止住了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的媳妇:“杏花,这老姜可是我的老同学哩。我们两人关系不错,他虽然没有来过咱们家,可我们在山外来往已经二十多年了。他知今在清河镇开了个粮油店,当了老板,咱家时吃的米和面,都是我从他那儿买回来的。过两天,我领你到山外看看去……”
姜南荣打圆场似的说:“是啊,应该到山外看看,清河镇这二年变化可大喽!”
杏花向着姜南荣说:“我那男人贼得很。买我不是给他当媳妇,是当门的一把锁子用。我自从跟了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山……”
“好好好,姜老哥回家时就把你领上,到山外多住几天,看一看清河镇的洋楼,看一看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吴江第诡谲地补充说,“我就怕你在山外另找一个男人不回桐花岔,把我一个人撇在屋里!”
杏花又瞪了他男人一眼。
既然是老熟人,这顿饭杏花决定用山区人的特产——洋芋糍粑,招待客人。杏花麻利地把一竹笼洋芋的皮刮完了,提到门前的小溪里淘净后,放在锅里蒸熟,然后又倒在河坝子的一块表面平滑的石头上。杏花又在屋子里拿出两把木榔头,一笑,递在男人手里。
杏花扭回头对姜南荣说:“客人,你先坐着吧,我两个去河坝子给咱打糍粑。你要是走乏了,就倒在炕上歇会儿。”
主人家走出大门后,姜南荣决定躺着休息一会儿,但又想起了他来桐花岔要办的正事,于是就到两人打糍粑的石头旁。
吴江海用木榔头把蒸熟的了洋芋一个一个跳烂,然后又抡起榔头和杏花捣起来。先是轻轻地打,等一笼洋芋打得粘成一团,这时,两人双加了力,而且劲头越来越大。再一会,两人又狠力地抡圆臂膀吃劲打,只听石头上发出“噼”、“噼”沉重的响声,随着糍粑“粘”的程度不断增加,接着变成了“砰”、“叭”的脆响。糍粑中间被榔头打出一个一个圆形的小圈儿。吴江海夫妻二人口中也中同时发了“哼”、“嗨”的号子声。
姜南荣见杏花一个女儿家,竟鼓着这么大的力气,知她肯定累了,就想接过榔头替换她。杏花甜甜地一笑,喘着气,把榔头交给了姜南荣。可他捞起榔头还抡不过两分钟,就觉体力不支了。杏花笑着又接了过去。
姜南荣圪蹴在石头旁边喘着气说:“伙计,你知道我来桐花岔找你有啥事?”
“吃山里的洋芋糍粑呗!”吴江海笑着答。
姜南荣摇摇头,很稳重地说:“买牛!”
吴江第和杏花都停住了手中的榔头,疑惑地问:“买牛?”
“是啊!”姜南荣又站起来,两手插在腰间,说:“赶这么远路,不是专门为吃你的糍粑的,而是想请你帮忙买一头肉牛。我已决定做贩卖牛的生意了!”
杏花愣愣地瞅了一眼男人。
吴江海把榔头放在石头上,从腰里掏出一根纸烟点燃,圪蹴在姜南荣的对面,一边抽着,一边呐呐地说:“我舅家有一头黄牛,正好想卖。你来了就好,我替你把这个生意做了……”
“嘿嘿,我算找到向上了!”姜南荣明了山鹰媳妇告诉他的信息不是假的。
杏花又愣愣地瞅了一眼男人。
“这样吧,你先到咱屋歇着,我俩把糍粑打好,马上就回来,咱们具体商量商量。”吴江海说。
姜南荣只好走回屋了里。
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吴江海夫妻两人回家来,他就站在门口朝河坝子撩望。只见杏花趴在男人耳朵上诡秘地说着什么,而且说一阵儿还朝屋子这边瞅一眼。姜南荣立即退回大门里边。
吴江海端着一盆打得粘乎乎的糍粑,杏花包着两个木榔头,两人笑嘻嘻地走进门来。
“让姜从哥久等!”杏花改变了对姜南荣的称呼。
“来,来,往饭桌跟前围!”吴江海向姜南荣招着手。
杏花很麻利地配好了各种调料水水。然后又用菜刀把糍粑切成小片,盛在蓝花瓷碗中,端上饭桌。
“你们的孩子呢?让孩子一块来吃!”姜南荣说。
“嘿,还没有孩子。”杏花红着脸说:“我们很想有个孩子。”
吴江海瞅了一眼杏花,笑着说:“我这老婆啊,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嘁!怪你没本事!”杏花嗔了男一句。
姜南荣感到难堪,悔恨自己不该多说一句。
吴江海替姜南荣浇上调料水,递过来,说:“老兄刚才说的事,我想来,能办成!保险能办成!不过,这话是三五以前说的。卖没卖掉,我不清楚。既然老兄来了,事不宜迟,我下午火速到我舅家去一趟……”
“咱俩个一块去吧!”姜南荣停住手中的筷子说。
“路还要翻四个山梁,路程太远,况且又是深山老林,老兄你当老板的人,走这种路绝对吃不消……你还是在咱家歇着吧,我一个人去去就回!”吴江海给姜南荣的碗里又浇了一汤匙调料水。
“是呀,姜大哥当老板的出身,在粮油店里出出进进不觉得累,在这深山老林中行走,就不那么容易……”杏花说着把切好一碗糍粑扣在姜南荣正端着的碗里。
不由分说,吴江海很快地吃完了饭,碗一蹾,嘴一抹,披了一件夹袄,就出门上路了。
还不到一个小时,夜幕就降落在桐花岔上空。
空山寂静,远处松林里传来“搭火烤烤”的鸟鸣声。显得苍凉,悲凄。
姜南荣嗫嚅地问杏花:“你家掌柜的今晚上能回家来吗?”
杏花笑了:“今天晚上肯定回不来,明天晚上也不一定能回来。远的太哩!”
“那……”姜南荣为难了。
杏花笑得更欢了,一边笑,一边把一只手掌在腿面上交替地拍打着。
“上炕谝吧,夜长的太哩。”杏花把姜南荣掀了一把。
姜南荣无奈坐到炕沿儿。杏花却脱了鞋一步跨到炉里边,坐进了被窝,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嫌这屋里只剩下了你和我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有点不好意思,是吧?”
姜南荣苦涩地咧嘴笑了一下。
“你中午不是怀疑我像吴江海的女儿吗?夜长着哩,就让我给你说说这其中的原委。”
杏花取出一只鞋底子,又从拧车上绽下了一服麻丝,把一头交给姜南荣色有食指上,另一头衔在她的嘴里,转动拧车,“咯吱咯吱”,和出一条细绳子来。她一边“嘶—嘶—”地纳着鞋底一边叙说开来:
“我娘家在桃花峪,这你知道。我在山外上完了初中,经人介绍卖给清河川钟村一个教书先生。我二十一岁那年结婚时,新郎官骑了一匹红马来迎亲,刚走进桃花峪不到五里路,就喊肚子疼。一行人来到我家门前,等把新郎官从马上扶下来,他已口吐白沫,瞪着白眼,所息奄奄,还不到十分钟,竟死在我家门前。”
“钟村人说我‘克’夫,从我爹手中索去了全部财礼,总算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