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吭声,走了。她送他出门。走出去好远了,妻子还看见他站下来跺脚,看来确实是夹脚。她一直望着他,感到那脚步迈得好沉,有点异样。
后来,妻子明白了,人在出事之前,脚总会浮肿的。这是爸爸讲的,家乡人都这么说。她真后悔,当时她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呢?
她后悔极了……
人总是在失掉什么后,才更能感到它的宝贵。可是,晚了!
她知道,再后悔也无法缩短这无法缩短的距离。丈夫已经远离她而去了!
心上留着这种后悔烙印的不止王志远的妻子,还有兵站部的几位头头。
那是王志远从线上值勤回到驻地格尔木以后,紧接着就到西宁参加了兵站部的党委全会。会中他的病犯了,肝疼得大会都不能参加,被人架到医院去治疗。会议结束后,兵站部的几位领导都到他的房间去看他,希望他留在西宁把病好好治一治,这儿的条件毕竟比格尔木好多了。他一听就像叫他入地狱一样急了,赶紧扳着指头说起来:绝对不行呀,会议精神等着我传达贯彻,还有,团里几个领导等着我回去研究明年的任务……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认为王志远讲得有道理,所以他们挽留他治病的决心也动摇了。尽管大家觉得他是无论如何应该治病了。
他离开西宁时,兵站部的领导送他到火车站,再三叮嘱他:
“老王,再不敢耽误了,一定要抓紧看病,这也是你的任务。”
他回答得还是那么轻松:
“没问题,忙完这阵子我就安心住院去!”
青藏线上的汽车部队是永远也没有忙完的时候。不久,王志远又跟着车队翻过了唐古拉山。
这是他生命的最后里程。
这一点,也许他自己不知道。但是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他的下级和他的上级都似乎已经明显地感觉他的人生之路快走完了。要不,在这之前他们干吗要一再地劝他治病呢?
只是他们的劝说没有起到他们本来打算起到的作用,这个倔得像西藏牦牛一样的王志远,还是义无反顾地朝着他认定的目标走去。
正是这个目标与死亡连在一起。这,大概是他这个平平凡凡的人物在人们心目中闪现出异彩的原因之一。不是么?是他编造了一顿吃两大碗面条的话瞒过了妻子的耳目,又是他在生命本该放慢节奏的最后时刻扳着指头说服领导躲开了医院,而去加速地完成最后的冲刺。
就是在这趟任务中,他昏倒在了唐古拉山上。当时车队被暴风雪围困在山上15个小时,他和大家一起挖雪开路。15个小时呀,钢人铁马也要舍斤两的,他终于累倒在雪地上。开始,同志们并没有发现团长倒下去了。等发现后他已有点不醒人事了,呕吐物顺着大衣往下流淌……
他这次累倒后就再没有起来。
最后,大概是他离开这个世界前的两个来小时吧,他突然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说:
“烟,烟……”
他要抽烟。在场的人点着一支烟递给他。他出奇地飞来一股劲,接过烟,有滋有味地吸着,吸着,非常馋人。
大家感到,他的生命在这烟头上一点点燃烧为灰烬。
那烟头上的火星忽然闪亮了一下,格外亮,溅起了火星。
然后,灭了……
高原冰层下有他的坟墓,但他不是菲立普
我常常这样想: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不是人们可以用常规的因果关系所能解释得清楚的。曾祖父比曾孙还年轻,这样的事你相信吗?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1986年,一支登山队发现在阿尔卑斯山的冰层中躺着一具穿法国士兵服装的尸体。医学研究所做了慎重的解冻后,那尸体的身躯竟然微抖起来,接着,眼睛、脸部也开始蠕动。后来,经过医生的悉心处理,他说话、行动也正常了,并叙说了自己的身世。他叫菲立普,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22岁,在一次急行军中,不慎陷入积雪皑皑的山谷里,很快被冰层覆盖了。菲立普在冰层里整整睡了69年,实际年龄已超过90岁,可他的体重、行动、面貌仍停留在22岁的青年状态中。
经过调查,他的妻子、儿子已相继过世。目前他的孙子孙女都四五十岁了,他的曾孙子也已结婚生子,而他比曾孙还年轻。
我列举这个例子,实实在在没有猎奇之意,而是想告诉读者,在不同的环境和条件下,会出现人们正常思维所意料不到的奇人奇事。下面我要说的这位患了高山病症的驾驶员便属此列。他被病魔折磨得头快爆裂了,疼得他神志不清,却竟然开着车在险峻的山道上安全地行驶了30多公里。
信不信由你,这是发生在世界屋脊上真实的故事。
他叫成元生,汽车兵,那年也22岁,与菲立普同岁,巧合。可是,他们的命运是多么不同呀!菲立普在这个年龄时暴发了一次强烈的生命活力,成为永远年轻的新生的起点。而成元生呢?在这个妙龄年华走进了青藏高原的冰层下,那儿成为他的永久性坟墓……
那是一个无风无雨无雪,天空却显得灰暗沉闷的午后。不过,很快就起风了,轻柔柔的西北风,戏耍似的轻轻地摇着草尖儿。在人们的感觉里它在摇撼着这个世界。
成元生正经历着一次从来没有过的头疼,这个该死的高山反应,几乎每趟任务都要跳出来困扰他。但这一回带给他的痛苦似乎跟过去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头晕目眩,剧疼难忍。
头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成元生已经很难说得具体了。
反正他恍记得早晨起床后脑袋里像通上了电一样嗡嗡嗡地叫起来,疼、还是麻木?他实在分不清楚。他没有在意,抓住方向盘踩着马达就走车了。他以为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过去。
除了头有点疼以外,这个日子与以往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
高原山水乘风去,一切仿佛都从成元生踩着油门的脚下滑于身后。这只脚真是神通广大!他得意地想着。
什么时间过的沱沱河,什么时间翻的风火山,他全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晕晕乎乎地像一团乱麻,他只觉得整个世界屋脊都呜呜地从他踩着油门的脚下闪过。这一阵子脑子变样地疼起来了,怪?好像是谁用铁钳子把里面的什么部位咬住了,疼!疼!疼……他实在受不了啦,真想大声叫几声妈妈。
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头疼过啊!邪了门儿!
消失,世界屋脊在他眼里消失……
忽然,他很想知道一件事:眼下车子行驶到了什么地方?
不知为何产生这个想法,难道他预感到自己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吗?他问助手孟晓云:
“车正走在哪儿?”
“四道梁。”小孟说。
成元生点点头,然后嘴里喃喃自语:四道梁,四道梁……
四道梁是昆仑山与风火山之间的一个地名,极为荒凉、苦凄,尤其缺水,海拔4800米。在高原上跑车的司机都知道这样一句揪心的顺口溜:“纳赤台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可现在,成元生还没走到五道梁呢!
大概他的预感正是由此而生,才打问着这是什么地方。
四道梁,四道梁……他继续念叨着,仿佛生怕这四道梁再增加一道变成五道梁。那地方太可怕了。因为超重,他担心搁浅。
高山反应在加重,头疼得不能自己,豆粒大的汗珠雨点般从脸上滚落而下。方向盘在他手中变得轻飘飘的,羽化,登仙,开始划龙了……
疼!那铁钳夹肉中似乎又插进了一根针,真******要命,疼死了!
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掐太阳穴,这是医生告诉他的,在头疼得难受而一时又没有别的办法时,就按太阳穴。他过去常用这一招,还蛮管用哩。可今天呢,失效了,越按那地方头好像反而越痛。怪事!
他掐着,狠狠地掐着,巴不得把那儿的血管掐断才解恨。
人为什么要长脑袋呢,脑袋里又为什么密密麻麻有那么多血管……他胡思乱想了。
他的另一只手还忙乎着操纵方向盘。有时候遇到路面有沟儿坎儿什么的,他就不得不把掐太阳穴的手腾出来,用双手去摆弄方向盘。不过,他很快又得去掐那块地方,头疼得不饶人呀!
车子还在划龙。但是他一直紧紧地跟着车队。不能掉队,他这样嘱咐自己。
他莫名奇妙地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再长一只手多好啊!
既不耽误开车,又可以制服头疼。笑话,三只手,世上有这样的人么?
起风了,在驾驶楼外呼呼地长啸着,似乎还夹杂着细珍珍雪粒,宇宙间拧卷着一条又一条雪鞭。
肆虐的雪鞭在车窗外抽起一道道沙尘与雪粒混合而成的烟柱,围绕着车辆戏耍着,一会儿抽到车窗玻璃上,一会儿又抽到车厢两侧。这烟柱,它怎么就那么狠心!
这不是雪景,成元生无心去观赏。
汽车进入了一段险路,一边是陡峭的山崖,另一边是湍湍的急流,河里的水倒不算很深,但那些卧在河心的大石头龇牙咧嘴的怪吓人的!
车子划龙划得更厉害了,不时跑偏。痛苦地挣扎。只见成元生闪电般的腾出手,握成拳状,狠狠在砸一下太阳穴。之后,又紧紧地掐住了那块泛紫泛青的肉。太阳穴处的肉已经隆起成为一块“高地”。
助手小孟的心一直悬在空里。他觉得他们的车正落入一个无底的深渊,深渊!可是他无能为力去拯救。一个刚刚入伍的新兵,只能帮成元生加水加油擦擦车什么的。可是,这阵子,他鼓足勇气向成元生哀求:
“班长,我开一段吧!”
“你不行,这路太危险。”
说话间,车子在路面上的一个坑里又颠了一下,要不是小孟帮着推了一把方向盘,说不定早颠飞了!
成元生再也不敢用手掐太阳穴了,他不得不用双手牢牢地把住了方向盘。
剧烈的头疼一点也没有减弱。他的头什么时间这样揪心地疼过?
他不得不减了个排挡,让车速慢下来。
“小孟,帮我砸砸鬓角,砸得越狠越好。”
小孟惊愣地望着班长,他没有砸人的勇气,更何况是自己所尊敬的班长。
成元生自己砸了自己一拳,又换上高速挡前进了。
太阳穴的那块肌肉上又添了一层紫青。
小孟看着痛苦的班长,不由得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连队投宿二道沟兵站。成元生悄不声地睡在汽车大厢上。
在汽车上过夜?兵站的客房不比大厢舒坦、暖和?
当时,连队的同志没人去琢磨成元生的这一举动,甚至不少人并没有发现他睡大厢。后来发生的事情使大家很容易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八成是因为他的头疼病在那天夜里就发作了,他怕睡在客房里自己闹腾起来影响大家休息,才找了个地方去自作自受。
这是成元生在青藏高原上的最后一夜,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夜。他多么会为别人着想,他在离开自己苦苦爱恋着的这个风雪世界时,睡在大厢里去受罪。其实,他根本无法入睡,可恶的高山反应使他的脑子疼得快要爆炸了,一刻一分的安静都不给他。他用被子蒙着头呻吟,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
他已经很难辨清夜进入了什么时辰,只听得一阵隐隐约约的铁器击打声传到大厢里。
这么晚了,谁还没睡?
他强忍着头疼给浑身带来的说不清是麻木还是酸乏挣扎着爬起来,冲着撞击声走去,一看,原来是53号车的驾驶员在焊水箱。霎时,他忘了病情缠身,像个好人一样蹲下去拿起烙铁帮着战友干活。他是连里出了名的业余焊工,这种场合少了他,这个世界不缺了一个角吗?
燃烧的电弧光映着他惨白的脸,脸上缀满痛苦的汗珠。
他终于无力支撑这个本不属于他这个病人干的工作而晕倒在车场上。“啪”的一声脆响,他倒在冰冻的地上。
在场的几个同志撂下手中的活儿围上来,问他怎么样了,并提出送他到卫生所去瞧瞧。他哪儿也不去,只是说,头疼脑热的,谁没遇过?休息一会儿啥事也没有了。放心吧!
他说得多轻松。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他回到大厢后,头疼不仅没有减弱,而且越来越烈。最后,当他实在忍受不了时,便狠狠地揪着头发,用头在厢板上乱碰乱撞……
溶溶月色,被他撞乱了,碰碎了!不安宁的夜啊!
这一切都被助手小孟看在眼里,但是,他不敢张扬出去,因为班长非常严厉地对他提出了警告:现在正是老兵刚复员,新兵才来队的时候,青黄不接,连里驾驶员少,少一个人就多一台车停驶,这样不但影响连队的任务,还要拖全团后腿的。我这头疼是老毛病了,不要紧,明天我照样出车,不会有啥大问题的。死不了咱就不能躺下。记下了没有呢?
……
四道梁。
成元生头疼得仍然有增无减,汽车依旧在公路上跑偏,划龙……但是,他始终紧紧地跟着车队。不能掉队!其间,他停下车让小孟用背包带把他的头紧紧地扎上。还是不行,头疼照样不止,还伴着恶心、呕吐,一阵比一阵难受,胃里的食物吐光了,又吐黄水,最后吐出来的是殷红的鲜血……
眼前飘过了一块花被单,他晕晕乎乎的感觉……
前面的第一辆车停下来了,途中检查。成元生的车也缓缓地停了下来。车没停正,歪在公路上……
后面的同志们急忙跑上去打开驾驶室门,一看,他已停止了呼吸,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孟晓云从车上下来,泪声涟涟地给大家诉说了一切。他毕竟是个新兵,不要责怪他。
瞬间,整个青藏公路失去了平衡。
雪花,铜钱大的雪花在天空慢悠悠地飞飘,旋转。那是一张张纸钱。
战友们爬上大厢寻觅,走进驾驶室里寻觅。他们发现,成元生头部在大厢上碰撞和用拳头砸击留在厢板上一块块紫黑色淤血残痕,血迹上粘着丝丝头发……他太年轻,他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啊!
能甘心么?大约就在昨天吧,他还神秘地对一位战友说:
你嫂子要生了,来信让我给宝宝起个名字,我琢磨了半夜也没琢磨出个名堂,你给当个参谋怎么样?你是秀才,我听你的。
这个世界需要他,妻子需要他,即将出世的宝宝更需要他啊!
车队瘫了一般停在公路上,寒风呜呜咽咽地吼叫着……
突然,我又想起了菲立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