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摁灭了手中的烟头:原因?你瞧他看到你以后那个轻狂劲,就知道原因了。他一直闹着要娶媳妇,这是他老爸老妈给儿子点下的情种,他们等着抱孙子,催儿子结婚。
年轻人的心火很容易被女人的话题燃旺,这僻远的地方本来就闷得让人憋气嘛。小莫说,别人都喊五道梁缺氧,我缺的是女人!
“这话是你听到的还是传闻?”彭翠说罢低下了头,也许她已经流出了眼泪。女人的心很柔很软。
三太又说,这几天站上的人在悄悄地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有人发现小莫总是往荒原饭店跑,那个开店的是个女老板……三太没再往下说。彭翠马上说:哎,三太,咱们明天到荒原饭店吃饭去!
饭店断炊了
女老板毛着腰正在扫地,那身影很像经常在银屏上看到的藏族姑娘背水行走的样子。这时,她看到门里走进来刘三太,后面还跟了一个女人,立即收拾起扫把,很抱歉地说:
“对不起,站长同志,今天我们断炊了,去格尔木买菜买粮的人还没回来。”
刘三太站在原地定了许久,无话可说。
女主人进屋里去了。
内屋飘出一股股扑鼻的饭菜香味……
防不胜防的结婚报告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开始了。
刘三太找到莫大平,想同他聊聊天。虽然小莫许久都没有提退伍的事了,但摸摸他的心脉,掌握一下他的真实想法还是很有必要的。当然,三太听到的关于小莫与荒原饭店女老板的传闻也是他此次谈话的一个内容,传闻终归传闻,如果小莫能站出来说个明白那就再好不过了。风吹了,水冲了,啥事都没有。
三太进屋后,小莫并没有让座,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看,又埋头继续修理他手里一个汽车的什么零件。
三太:小莫,关于你提出退伍的事,近来有没有什么新的考虑?
小莫:姓刘的,你是我爹还是我娘,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我的想法?
“小莫,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是把你当成亲兄弟看待,才来跟你拉家常的。我哪儿做得不合适,你可以大胆地提出批评,我会诚恳接受你的意见。”
“站长,”他不再叫他“姓刘的”了,“你既然允许我提意见,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很烦你们这些当官的动不动就吹牛皮唱高调,什么把我们看成阶级兄弟呀要大家扎根高原呀,我算看透了。你们像走马灯似的,三年两载在五道梁的被窝还没暖热就溜之大吉了,却要我们在这儿搭窝下蛋孵鸡娃,这公平吗?”
“小莫,你这话说得离谱,起码用在我刘三太身上不合格,我当了19年兵,在4000米以上的山上待了18年。18年呀!”他讲这番话时确实有一种革命老前辈的感觉。
小莫却是不屑一顺地说:“好,就算你是英雄,你是模范,又能怎么样?你还想让我这个小兵也在青藏线上待18年吗?你有老婆有孩子,在格尔木有舒舒服服的家,我能跟你比吗?”
刘三太立马接上去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希望你早成家,早……”
小莫打断三太的话:“够了,不必劳你大驾了,我现在就申请结婚!”
他说着,就从床铺下拿出一张纸,叭一声甩在站长面前的桌子上。
刘三太一看,一份申请结婚报告。他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疑问:他要跟谁结婚?
为什么走不出尼罗的怀抱
陈二位顿住了与我的交谈。他的眼里含着泪花。他被谁感动?又为谁流泪?
我催他解开所有人的疑团:小莫到底要跟谁结婚?
他并不回答我,只是说:这个可怜的男娃扛着山峰,走在山上。心里有多沉重的负荷!
可怜?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他可怜?
二位仍旧不回答我,说:“从来就没有哪个男人永远不倒下。五道梁这个地方真折磨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弄成神魂颠倒的像丢了神的人,没有了神还得背着沉重的负担跑步,每天每月每年都要跑着干活。这就叫灵魂的奉献,叫看不见的奉献!”
一颗沙粒在天边尽头高出戈壁。
他继续说:人都是在他所爱的人身上活着,一旦他所爱的这个人不能依靠了,他的心就灰暗了。这时他都可能去死。但是,他小莫还得活着。因为老爸正等着他抱孙子。
莫大平鼓起勇气终于与荒原饭店女老板敞开心扉谈话,是在半年以后。那天,他坐在女老板面前,单刀直人地说:
“你告诉我,在今年入冬的第一场暴风雪中,你是不是救了一个解放军司机,地点就在兵站面长江源头一个放牧点上?”
姑娘的双眼瞪得像小铜铃,惊讶加疑惑:“暴风雪?救金珠玛米?长江源头?我真不明白你在讲什么,大概你在做梦吧,或是认错人了!”
“我是谁,能认错人吗?告诉你吧,那天夜里躺在你怀里的那个兵就是我,你叫着‘兵哥’把我唤醒。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忘的。”
“忘记不忘记那是你的事。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兵抱在自己的怀里,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呢?”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阿妈就教给我看见大路上走来尕男人要低下头。至于叫兵哥嘛,那是做生意的人的习惯称呼,也是出于我对金珠玛米的尊敬。不过,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
“当我知道你是一个耍赖的人站在面前时,我绝对不会叫兵哥。”
“你在骂人!还犟嘴说你没叫过我兵哥,我第一次来到你的饭店吃饭,你开口就叫了我一声兵哥,叫得好甜呀,敢说没叫?”
“那是因为我当时不认识你,更没有想到这一声本来并不值钱的称呼会生出这么难缠的枝权来。现在我知道我是把一个赖子叫兵哥以后,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后悔呀!”
“你又在骂人了!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你一直在不断地把我叫兵哥。”
“赖子!赖子兵哥!”
“叫呀,接着叫呀,一直往下叫呀!”
这个叫尼罗的藏家姑娘真的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当莫大平又几次来到饭店时,他小再和姑娘纠缠什么“怀抱”“兵哥”之类的争论了,只是闷着头吃饭,偶尔也抿一口酒。这样,尼罗也就渐渐地没有当初那么烦他了。当然,她是不会承认这个“赖子兵哥”曾经躺在她的怀里。她尼罗的人生经历中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羞人的事呢?
莫大平很失望。他失望的不是自己没有找到救过自己的姑娘,而是失望,尼罗为什么总是羞羞答答地不敢承认救过他的这个铁定的事实呢?堂堂正正的一个七尺男儿,在她的怀抱里得救,光荣呀!兵追姑娘,能说这不是爱情?
他的思绪已钻进了窄狭的地段,谁也无法让他打弯、回转。本来十分简单的事情,被这个脑子只作直线思考问题的他弄得复杂化了。
五道梁本来就很少见到女性,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救了命的姑娘,又不敢认人。他想着,很固执地想着。
他依然很孤独地走在青藏公路上。
不久,他的老爸再次来到五道梁,还带来了一个姑娘,逼着他成亲。他不服从。脑子里已经装上了这一个“她”,就不容许另一个“她”进来。他的固执和他的“忠贞”可见一斑。
后来,隆冬来到可可西里,大雪飘飘。荒原饭店在青藏公路上断了来往行人的日子里,关了门,女主人也不知消失在哪里了。这时,一位战友相助他认识了在格尔木一位打工的河南姑娘童月……
他和童月结了婚。
随着格桑花在草原上铺开,荒原饭店的店门也像花瓣一样展开了。尼罗又出现在五道梁……
小莫没有忘记尼罗。
童月用那双打工的粗柔的手抚摸他的时候,他得到的竟然是一种空前的寂寞。因为寂寞,他的身子与心不断地钻进鸟笼里。这笼子把他套得很快乐,也很痛苦。
他为什么永远都走不出尼罗的怀抱……
五道梁有他走不完的路。
汽车的路。
人生的路。
爱情的路。
汽车的路,布满冰雪。
人生的路,泪水的湖。
爱情的路,痛苦之歌。
他常常把痛苦赶开。赶开后他又把痛苦找回……
陈二位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我在五道梁兵站住了半个月。自然是为了采访到莫大平的故事,为此我还跟着他跑了两次车。
有没有收获呢?许多人都这样问我,陈一位站长问的最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所答非所问地说:我总觉得莫既不把我当外人看又不把我当知己待。他确实很少开口说话,跑一趟车短则半天长则三天,也许他只说两句话:
“上车”、“下车”。其他人我也采访过不少,倒对我蛮热情,话角也密,但是没有人能把莫的行为、尤其是心事点透。留给我的印象是,谁对他的了解好像都是似是而非似懂非懂。
那么,莫难道是一部难读懂的、深奥的书?不是,绝对不是!这是许多人众口归一的话。他们接着又会不假思索地对你说,他有什么深奥的?他就是在五道梁这个没色彩的地方想女人想的发心慌哩。在女人面前,他可以给人家下跪。这样的人难道算得上深奥!
给女人下跪?
我很想就这件事追踪下去,弄它个水落石出。可是,问谁谁都没有下文,说不上来给哪个女人下过跪。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话传到了莫的耳朵里,他漠然一笑,说,给女人下跪?屁话!
总之,我对莫的采访是极不成功,我承认我对他的调查研究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结果。也许这个空白留给读者,会使他们产生丰富的想象,从而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这么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