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在我的心中流淌了三十多年,漫长的岁月无法冲淡我对它的怀念。都是因为那只惨死的黄羊,还有放跑了的狼。
这河的名字很绕口,我始终认为是从国外引进来的。
它叫楚玛尔河。
它不是季节河,即使在久旱无雨的日子里依然卷着雪浪花在昆仑山中的可可西里草原上轻快欢乐地流着。有时河道打弯,水流变得急促起来,飞溅起亮晶晶的水花,半里外也瞅得清清楚楚。我看出来了,其实楚玛尔河很寂寞,且孤独。终年里除了我们这些高原汽车兵隔三差五地踩醒它那裹着冰凌的浪涛外,极少有人接近它身边的。当然,它也有自己的常客,这就是那些奔跑起来足以能把疾驰的汽车轮子撂在烟尘之外的黄羊。我的眼前永远不会消失黄羊饮水时的那种贪婪和畅酣情景,它们把干渴的嘴伸进颤动着波纹的河面吱儿吱儿地喝着水。我觉得它们是噙着昆仑山的****在吮吸,似乎不把可可西里草原上所有的乳汁咂干绝不松口。这时候的楚玛尔河总是舒缓着水波任凭黄羊去解渴。
黄羊饮水的画面是多么诱人动心啊!
楚玛尔河就是这样默默地流着,只有浪花没有歌声。
当然它不会淌进黄羊的肚囊,而是奔向大海。辽阔无际的河滩留着活蹦乱跳的梅花蹄印,即使在大雪封山的隆冬,依然清晰地袒露着。
我们本应用心底的善照柔情、用宽阔胸膛的炽热来爱护这条河和河两岸的黄羊,因为楚玛尔河的去处与我们祖先的归程是同一个流向。可是……
那是青减公路通车的最初日子,简陋和贫瘠是可想而知的。我记得很清楚,公路穿河而过的地方水很浅,人站在河里水连腿肚也没不住。架在河上的是一座简易桥,浑身上下全姓木:桥柱是木桩,桥面是木板,桥栏是术条,就连桥上的铆钉也是木楔子。汽车行驶在上面桥体摇摇晃晃直摆悠,不时地发出吱哇吱哇的响声,好像在抗议我们对它的超负荷压力。当然它是不会塌陷的,因为我们每次过桥时都要拉开车距一辆一辆地通过,这样会减少桥的承受力。
汽车过了桥,我们照例要停车小憩。这时候大家会把高原生活的单调和一路行车带来的疲劳忘得干干净净。有的检查车辆,有的用干馒头填充饥饿的胃囊,更多的人则是兴致勃勃地观赏成群结队的黄羊。
楚玛尔河的桥头是青藏高原一个自然景观区。今天留在我印象里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从天地相衔接的地方簇拥而来,似乎连那奔腾的蹄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你无论如何会产生这样一个错觉:好像整个可可西里草原上所有的黄羊都集中在了这里,铺天盖地地向你拥来。转眼之问,羊群就到了楚玛尔河桥头,离我们停车的地方最多不过一二百米远。生龙活虎的羊群给空旷、寂寞的荒原带来了活力。蹄声的暴雨过后,荒原恢复了宁静,黄羊们一个个仲长脖子高昂着小脑袋,贼眉鼠眼地探视着。我们车队的出现显然使它们感到了威胁,羊们在窥探了片刻后,忽拉一下调转身子跑了,跑得好轻巧。不过只跑出十多步就又停下,它们慢慢腾腾地下到河里喝水去不管黄羊离楚玛尔河桥有多远,它们噙着昆仑山的****咂水的声音都会通过河水流到我们耳畔。
我们这些顽皮的汽车兵们有个“业余爱好”:喜欢琢磨着给青藏公路沿线的地方起地名。那阵子公路刚通车,封闭的高原才开始与外面的世界接通,许多地区还没名没姓,起地名的工作只好由我们这些称得上高原开拓者的兵们去完成了。于是,后来陆续印在地图上的望柳庄、不冻泉、鸟丽等富有诗意的地名就是我们的“杰作”。楚玛尔河桥头黄羊常来聚散的地方我们送给它的名字叫:“野羊喝水”。
为什么把黄羊称为野羊,我不得而知。真实的情况是:这个地名叫了不久便夭折了。原因是后来黄羊再也不来喝水了,自然景观便随之消失。
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次,汽车连的一台车过桥时因桥塌陷栽进了河里,两只后轮朝天,驾驶楼一半入了水。我们七手八脚地忙乎了大半天,挖路垫石,拽着钢丝绳拖车……最终也没有把汽车弄上岸。无奈,兵们只好扔下汽车赶路了。
那个夏天可可西里草原上片雪末落。昆仑山没有因为干旱而变瘦,楚玛尔河的水却越流越细了。
汽车在河道里整整躺了一个月。驾驶楼里的水退去了一大半……
事后,我们专门到地方请来一台拖车,才使那辆倒下去的汽车重新站在了青藏公路上。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当我们打开汽车驾驶室门以后,突然从里面窜出一只狼崽来,我们被吓懵了,正手脚无措时,又从里面跳出了一只黄羊。我们在稍微的惊呆和胆怯后,反而镇静下来,几个人一齐下手把两只野物逮住。其实,不必担心它们会跑掉,一根细细的麻绳将它们牵在一起,一头拴着狼,另一头拴着羊,谁也溜不了。
我们从河里救车的兴趣被这突发的天方夜谭似的事情冲击的干干净净,每个人心里都挽起一个解不开的疑团:是谁把这两个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捆绑在一起?它们又是怎么钻进驶驾室的?
无人能回答我们的疑问……
大家只能做以下的推断:某个黄昏或者午后,驾着汽车从楚玛尔河桥上驶过的司机,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被狼追得可怜兮兮的黄羊,出于同情他停车去救黄羊。令人高兴的是黄羊得救了,狼也被他抓到了手。他考虑到带着黄羊和狼上路有诸多不便,就把它们“寄存”在这辆落水的汽车驾驶室里,等数日后返回至楚玛尔河时再抱走。
这种推断很快陕就被一些人否定了:司机既然是拯救黄羊的慈善者,为什么还要把它与狼拴在一起共居一室?这分明是把它从狼嘴救出又推入虎口。
当然,会有人反驳的,他们的理由是:何以见得羊与狼共居一室就非得狼把羊吃掉。据藏区有经验的老猎人长期观察,狼最怕两样东西:夜晚怕火光,白天怕绳子。火可以把它烧死,绳能把它勒死。所以山里的人常常在自家的屋前挂一个绳圈,狼老远瞅见就颠儿了。如果把绳子套在狼的脖子或腿上,它会拼命地挣脱,这时旁边就是有一堆鲜嫩的人肉它也无法去吃……
我们都觉得他讲的不无道理,但是却难以置信。狼竟然可以不吃到手的羊,新鲜事!
不过,谁也不去争辩了。有什么意思呢?任何推断和争辩都无法改变这样一个基本事实:狼确实没有把黄羊吃掉。尽管它随时都可以把这只它追逐了许久的弱者填充到自己的胃囊中去。
黄羊和狼一起被我们带回到了军营。
我们堂而皇之地做了当时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黄羊变成全连餐桌上的一顿美味。野葱爆羊肉,我们吃得好开心!那阵子正是************时期,不少人吃野生动物都快吃疯了。
那只狼崽呢?由于谁也不愿意(确切地说是不敢)吃它的肉,便把它圈在营房的一角。只是为了好玩,当景致看。
谁知,当晚它就挣脱掉牵绳,跑了。
那绳子被咬断成了三截……
看来,狼怕绳子的说法有谬。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很不轻松,有一种负罪感。
我们确确实实应该是黄羊的保护神,但是却不经意地放走了残害黄羊的凶手。黄羊最终是被我们美丽的刀子砍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负罪感越来越沉重。这是用任何办法也无法弥补的罪过。
1990年夏天,我重返高原,车行楚玛尔河畔,我特地去看“黄羊喝水”。很失望,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未见到一只黄羊。我问了几个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新鲜的地名。
当时,我孤零零地站在钢盘混凝土铸成的桥头,突然萌发一个强烈的欲望:这会儿来一只狼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