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场小雨踏着严冬最后的残雪,轻脚慢步地走湿了昆仑山。宇宙像经过了白矾沉淀过的水,透明,澄澈,恬静。所有物体都被雨水洗出了鲜亮的轮廓:山影贴在天幕上,小河躺在草滩上,牧民的帐房像一幅淡雅的插图。牦牛的脊背如缓缓移动的游艇在地平线上蠕动,跟在牦牛后面的牧童的姿势如故乡皮影戏中的人物……
雨后的昆仑山,既无杂音,也无杂物,只有透明的清凉,轻爽的温柔,空漠的深幽。
在这样的早晨。我最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去散步。阿尔顿曲克草原自然是我必去的地方了。说是草原,其实是一片荒漠,即使到了夏季,除了一丛丛稀疏的芨芨草、骆驼草外,别无绿色。那条仿佛从昆仑山峰飘洒而来的小路,正好把草原切成两半,晨风中,路儿颤颤的,很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我在这条小路上不知走过多少同了,惟今日觉得它是那么安静,连路上偶尔出现的一两个盛着浅水的小坑,我的脚步撞到了它身边,它也不泛一点儿波纹。
我太喜欢这个清静而旷达的世界了!
我慢悠悠地信步着,踏着微风,也踏着晨露踏着欢愉,也踏着忧郁。我曾经无数次地向往过安静,描绘过安静,但是真正身临其境地享受安静,却是在此刻。静中,世界是如此的空寂,听不见吹捧,闻不到挖苦,也没有怜悯,只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我,脚板紧挨着泥土,想我自己需要想的事情。
我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把一夜间淤积在胸的沉闷冲洗得干干净净。脚步风催似的更轻快了。
路边一棵小树突然跳进了我的视野。我止步,好奇地看起来。沙漠里有树,我早有所闻。但是,亲眼见到则是第一次。眼前这棵树矮矮的,往宽处想也就半米高。树朵不大,我一搂可以抱紧。无叶无绿无花,枝条细而坚硬,呈赤褐色,如铁丝一般。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提到的沙漠红柳吧!红柳夏季开一种小米粒似的土红色花儿。眼下,春寒料峭,自然不会有花了。
猛地,树杈间一颗恍恍的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闪动着。
“露珠!”我惊喜地喊了一声。我的话音还没落下,“嗖”的一声从小树的根部腾飞出两只鸟儿。箭镞般地蹿上天空,划了一个很大的弧度,直朝远方飞去。
沙漠的枯树下会有鸟窝吗?我好生奇怪。我上前一看,小树下面的沙土湿湿的,鸟儿卧出来的一个小碗似的圆坑里面铺着革屑和绒毛,仿佛还散放着热气哩!我终于明白,这树下是水脉,泉或者暗河;难怪这漠漠荒原上出人意料地长起了一棵树。
那么树是从何而来?
也许树种含在那两只鸟的祖先当年衔来的食物中,也许就在它们的粪便中幸存一粒种籽,这湿地上便繁衍了这片绿阴。
沙原上的鸟儿自然恋水、馋水,它们理所当然地把巢建在,湿地上。日出日落,鸟们在这“小岛”上愉快地生活着。
鸟在地面建窝,这恐怕也是高原上的一道风景吧!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儿,但是我钦佩它们的聪慧,在本来无法生存的地方,竟然找到了这片生存的夹缝。我有个感觉,这片浸水的土地似乎是专为它而存在的!
我抬头望望天空,希望能看见那两只鸟。可是,宇宙间静谧得像一池水,什么也没有。
我就一直这么仰着头看天,脚步并不停下来。我觉得这样走路很舒坦,我仿佛把自己挂在天幕上,天不动,地却在我脚下挪动着。这种感觉很特别。走了一会儿,我把头收回,视线碰到了地面上,蓦地又发现了桩奇事:路边阴沟里的坡上有一片残雪。那雪柔柔的,茸茸的,你看上它一眼会觉得再看第二眼时它就已经溶化了。春雪留分秒嘛。
可是昆仑山中即使到了盛夏也有不化的冻雪,不知为什么这片残雪在春寒乍暖的时候就已经给人暖暖的感觉。我发现了,就在这片残雪上,几棵小草不甘寂寞,拱裂开结着薄薄冰面的雪层,探出了毛茸茸的小脑壳,土色中透着鹅黄,如不细看,还会以为是点点小石子呢!我并不感到它们孱弱,而是在微微地却是有力地蠕动着,啃噬着残冬。
就在这当儿,我发现三只金色的蜜蜂嗡嗡飞来,落在了那米粒花蕾上。我的惊喜绝对不亚于方才发现了沙漠红柳。我真敬佩这些小动物的远见和毅力,它们不知飞越了多么漫长的路程,竟然在这无绿可谈无花可言的遥远的昆仑山中找到了开在暖雪层上的小小花蕾。说不定此行是它们刚出巢的第一次飞行。“哪儿有花,哪儿便有蜂”,这句真理在沙漠里也得到了证实。
只是三只蜜蜂在小米粒花蕾上用尖针似的嘴抚摸了好久,许是未尝到甜汁,便腾翅而飞了。沙漠上的花果真不香吗?
我出于好奇,更多的则是出于一种刨根究底的责任,竞跟着三只蜂走了出去。它们在空中飞,我在地面上走,大概蜂们不愿丢下我太远,它们飞的速度并不算快,我可以追上。
很有意思,人追蜂,还是蜂追人?
走出没多远,一阵浓浓的幽香便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心房,这香气迅速在我周身扩散开来,使我的双腿产生一阵麻醉的感觉。随之,我便听到了一阵“淙淙”的声音,仿佛就在脚下响着。
是泉吗?
可是,一滴水也望不见呀!却只见在山崖下的一个不大也不很陡的坡上,盛开着那么多大朵小朵、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鲜花:红的山丹、黄的蒲公英,白的沙葱花,蓝的马兰花,紫的蝴蝶梅,还有串红、死不了、扫帚梅……望着这些花卉,我又想起了那无名鸟,难道是它们从祖国各地衔来了这么多的花?
淙淙,淙淙……
水声还在不间断地响着。我仍然没有看见水在何处。
一群蜜蜂于花丛中飞舞,异常忙碌。我断定刚才那三只蜜蜂也在其中。
我把视线从花丛中下移,搜寻起来,终于瞅见花丛的下方是一池清溢溢的水。果然是泉水了。
花在泉上,泉在花中。花掩着泉,泉润着花。
啊!花泉。
进山观奇石,入林赏异花。在冰天雪地的昆仑山中,这嫩鲜鲜的花,这清凌凌的水,还不奇,不异吗?
今天这奇花异泉的奇遇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的。我想,不仅是我,就是那些常常进出昆仑山的人恐怕也少有这种眼福,谁知,更令我惊喜的事还在后面呢!
就在我正兴致极浓地观赏那些为采花弄得浑身粉嘟嘟、胖乎乎的蜜蜂的时候,一个甜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同志,你喜欢蜂还是喜欢花?”
我扭头一看,一位漂亮的藏族姑娘站在我身后,她的氆氇绒藏袍肯定是这昆仑山早春最艳丽的色彩了。
“当然是喜欢花了,没有花哪来蜂?”我自认为我的回答无可挑剔。
“不,这儿的花却是蜂惹来的!”姑娘一本正经地纠正着我的话。
我望着她,我还没有琢磨透她的话。
这是一位直率、可爱的藏族姑娘,驳斥了别人的话连一点歉意的表示都没有。不过,她倒征求了我的意见,问我:
“你想听蜂惹花的故事吗?”我回答:“那当然愿意了。”
她便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
两年前,一次穿越沙漠时她无意中发现了红柳丛中有不少死了的蜜蜂。她知道这些小生灵们一定是从远方飞到昆仑山来采花粉的。它们哪里知道这里无草少花,仅有的为数不多的红柳花却似花非花,无色无味。远道而来的小蜜蜂闯不过这无花的空间,便相继把尸体丢在了这里。姑娘感到它们死得太悲惨,便产生了在昆仑山中搭暖棚培植花儿的想法。没出一年,她的培植宣告成功。
听她说毕,我才发现,这坡上的花全是栽在盆里。只因枝叶繁茂,不易看见下面的盆就是了。春天来了,蜂们又高高兴兴地飞进了昆仑山。
姑娘说:“我这花当初是为蜜蜂种的,现在喜欢它的可不仅是蜂了。”
我说:“那当然是人了,在这个荒僻的地方,谁见了花都会觉着新鲜。”
“还有动物呢。春天来了,它们也醒了,什么黄羊、野驴、山鹿、雪豹,全都出来赏花!”
我心一热,想:昆仑山养花人,好宽广的胸怀!
我不必去推想她为培植这些在昆仑山里古今罕见的花所耗去的脑力、精力和时间,我只相信,昆仑山中有了这些花后,她变得更漂亮了,山变得更美丽了,蜜蜂也变得更勤奋了。
我抬起头,姑娘不见了。
“我在这儿!”
她站在我对面一座山头上,满脸挂笑。她说:“十二点了,我该回去换班出工了。噢,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是道班工人。那不是我们道班——”她手指白云深处……
说毕,她身子一闪,进山了。
我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我只听见白云深处有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