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浩子读初一,有点瘦弱,有点苍白。我给他们上完第一节语文课,刚走到走廊上,他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衣角说:“我表姐琳子是你上一届的学生,她让我叫你大姑妈,她说你就像她妈妈……她妈妈你见过吧?就是我的大姑妈,可是……我觉得你更像……我妈!”
尽管他的语言不简洁,思维也跳跃比较大,但我还是充满好奇:“昨晚琳子打电话说到你了,琳子说我像她妈妈,是因为我和你大姑妈长得很像……可是,我怎么又像起你妈妈来了?你妈妈和你大姑妈……没有血缘关系啊!”
浩子的脸微微泛出红,有一点害羞:“你很亲切,说话的样子像我妈!”
合着我形似他姑妈,神似他妈妈,跟他们家有着扯不完的渊源——师生关系近到这个份上,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接下来的日子,我算是深深领教了这个文弱小书生的厉害。课堂上,他是整日里神不守舍,心不在焉,提问起他来,他就语无伦次,要么令人捧腹大笑,要么让人莫名其妙,有时还令人怒发冲冠;课下呢,他从不交语文作业,我软磨硬泡索要来,他也多是大半空白:“语文太难学了……我不会啊!”
我手把手教他,而他,会极其迷惘地看着我:“你刚才讲的……我听不懂啊!”我只好再来一遍,常常是辅导完他的作业,我即感到头晕目眩,饥肠辘辘,抬眼看窗外,早已万家灯火;低头瞧腕表,已经放学一个小时了,我无奈地叹息:“我花在你一个人身上的时间,能抵上管理一个班了。难怪你说我像你妈妈呢,可不是么,我这特别的爱都给了特别的你啊!”辅导这孩子真是个劳神伤身的“智力加体力”的活儿,时长日久,我也就失去耐心。到了他读初二,我改变了战略战术,把“日日清”改为“半月谈”了,两年间,我几乎没有看见浩子的进步,更没有体会到“付出终有回报”的幸福,时不时地,我会唱着歌抱怨:“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从来没有感动过……”。现在想来,后悔不已,如果那个时候我多一点爱的策略的话,他现在一定会让我体会到更多为人师表的喜悦。
浩子家就住我家附近,我们经常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遇见。有时候,他远远看见我,会偷偷躲在一棵树后,待我经过时,他就蹿出来调皮地呼喊:“杨老师!杨老师——好!”惹得路人都羡慕地看着我,我也会有小小的自豪感——只有做了老师的成年人,才可以享受到这样烂漫的少年所带来的乐趣吧?
可是,后来我竟有些怕在路上见到他了,他的不努力给我带来的苦恼,已经远远超出他给我的乐趣。孩子终究是孩子,他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不喜欢语文,但他亲近我这个语文老师,不过,他没有再说起过我像他的大姑妈或者妈妈。我的QQ号丢了,他咚咚咚擂着自己瘦弱的胸脯骄傲地说:“网络高手在这儿呢,看我的!”那几天,他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帮我寻找,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那些对于我来说,十分艰涩难懂的网络知识。我倏然明白,孩子不喜欢学习语文,是因为他的兴趣没有被激发,我交付给他的,不过是些机械的知识,我一遍遍地重复劳动,只是在做一个教书的匠人,我把他和所有的孩子等同对待,却没有发现属于他的那一种特质,每一天,每一个月,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我离他很近,离他的心很远。
河南社会科学院的张彦君老师说:“师生关系的主动权在老师手里,老师要发自内心地尊重学生、理解学生,主动走入学生心灵。”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浩子读初三之前的暑假,我认真反思了之前的教育行为,我明白了,我的“出力不讨好”,是因为我虽有爱心,但爱的能力不足,或者说,我不懂爱,所以他并未动心——老师的尽心,未必走进孩子的内心,孩子所需要的,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份独一无二的贴心。
初三开学不久,上了一堂写作课。我们讨论完之后,孩子们奋笔疾书,我来回巡视。走到浩子身边时,他抬头看了看我,我发现他竟然写了小半篇——以往的这个时候,他是只写一个题目就停下来做冥思苦想状的,我小声对他说:“这样好,继续——”
他看着我,笑了。不再有以往的调皮,青春的笑容在阳光下轻快地跃动,那种感觉真好!那一次作文,浩子写得相当流畅,语言也幽默,独具特色。评讲课上,我特意开辟了一个新栏目“浩子作品研讨”,孩子们积极踊跃地发言,气氛十分热烈,浩子也一直笑容可掬,眼眸明亮——浩子他长大了!
期末复习的一天,朋友给我一粒糖,我没有吃,上课前,我把糖带进教室,它在我的掌心,散发温暖的光芒。
我走到浩子的身旁,故作神秘:“我的掌心有粒糖,想要得到它吗?”
浩子迅速表示出他对这种幼稚游戏的极大兴趣:“想!”
我狡黠一笑:“今天加上早读,我要在咱们班上三节语文课,我的语文课全部上完之后,让同学们举手表决,看你能否得到这粒糖。”浩子点头同意。
上课的时候,我又把和浩子的约定告诉给孩子们,孩子们都笑了:“哈哈哈,浩子浩子,小儿科!”
那三节课,浩子目光炯炯有神,精神焕发,表现出了对语文课的无比热爱。
三节课上完,我举起那粒糖:“大家说,给不给浩子?”
有几个调皮的女孩故意逗他玩:“不给,不给,就不给!”
可是,看到那粒糖,浩子已经自动起身。那个英俊的少年,他面带微笑,扬着头,挺着胸,朝我走来。浩子取走了那粒糖。
放学后,他蹦蹦跳跳来到我的办公室,大声对我说:“谢谢大姑妈……不,不,谢谢杨妈妈!”——久违了,这么亲近的称呼!
我不知道,那粒糖浩子是吃了,还是在珍藏着,或者是转赠别的人了,抑或是高举着它跟父母邀功请赏了,但我知道,对于家境优裕的15岁少年浩子来说,吸引他的,不是一粒糖,而是那糖所代表的荣誉,是老师的认可,是他自己追求知识的一份欣喜。
事实上,进入初三以后,我没有再给浩子补过课,但他对学习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成绩自然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的爸爸妈妈惊叹:“这真是一个奇迹!”不,这不是奇迹,这只是常态。孙云晓先生说:“好的关系胜过很多教育。”寻找一把打开孩子心灵的钥匙并不容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万千寻觅,苦苦追索,也许,一个转身,孩子青春的华章就倾情演绎。苦尽甘来,那种惊喜和快慰足以让我们潸然泪下!
从那天起,我记得了:走进教室之前,在自己的掌心放上点什么,或许是一粒糖,或许是一张卡片,或许是一句忠告,也或许是一份情绪:爱,激励,或是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