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扎玛西孔,索南达杰就感到了肩上压着的沉甸甸的担子。即将要去的地方,不仅要保护藏羚羊,还要保护国家的矿藏资源。他能睡得着吗?他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地填满了藏羚羊、铜矿,还有老板娘诡秘的面容。最后这些东西都聚集成他异常熟悉的一句话:可可西里是祖国的一块宝地。
后来他入睡了。把可可西里放在枕边,把责任感抱入胸怀,他的心就回到了一个安静的世界。为了明天的路程和任务,今晚他必须好好入睡。
梦中,他走进扎玛西孔铜矿……
扎玛西孔铜矿就在扎玛西孔山中:
索南达杰一到山下,就被大山粗重的呼吸劈头盖脑地拥抱住了。那么多开采矿石的人出现在眼前,有的狼吞虎咽般地拥向山中,有的已经如饥似渴地开始就地采挖起来了。满山烟尘,喧闹声不绝于耳。一排载重汽车停放在并不宽敞的一块山中平地上,等待着装矿石。索南达杰走进人群中细细察看起来,似乎没人发现他。这是一个露天矿,大概只需揭开十多米的草皮就露出了矿石,银白色、灰白色、金黄色,还有绿色,他真没想到铜矿石的色泽竟然如此丰富!他更没有想到国家还没有向外公布这座矿山,就会拥来这么多的开采者。谁能说可可西里太遥远,又有谁能断言可可西里永远是无人区!在荒原山野里寂寞无助地奔波了好些天,现在突然闯进这样一个喧嚣躁乱的天地里,索南达杰确实不适应,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最先发现了索南达杰,他边走边打量起了这些来人,用疑惑不解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后,那微锁着的眉头有了些许的放松。显然,他还没有弄清楚这帮来人的真正身份。他继续小心翼翼地走近,仍然不错眼珠地打量着,琢磨着。倒是与索南达杰同来的一个同志上前给那人递上了一支烟,他接住了烟,眼睛仍然盯视着来人。
这时,索南达杰走过来主动和这个人搭上了话:“兄弟,你们都是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这就不好说了,五湖四海,四面八方。这么说吧,除了华尔街和莫斯科红场,国内的地方没有不到这儿来发财的。我是四川人。怎么,你也是来凑份儿吧?”
索南达杰一笑,岔开话题,追问:“你是采矿的老板吧?”
“你瞧我这个寒酸劲,连双皮鞋都穿不起,老板有像我这么个派头吗?我只是个小工头,给老板打工。老板刚从兰州白银回来,他请了个专家对这里的矿作了光谱分析,结果认定扎玛西孔并不是纯粹的铜矿,而是伴生铜矿和孔雀石银矿,银的品位量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什么是光谱分析,哪里的专家给你们作的光谱分析?”
“你问我?我跟你一样,一个是不懂,另一个是不知道!”
“你们挖矿赚了不少钱吧!”
“去球吧,赚钱?钱都叫老板抠到自个儿腰包里去了,狠着呢!我们穷打工的,图个肚子饱,再给家里的饭碗里添点荤气就够满足的了!”
“那你们挖的矿都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哪儿要就给哪儿运呗,这也是没准的事,远到川贵,近到青藏都有。你看这么多汽车都候在这里,等着装货,供不应求。反正有人要我们就挖,有人给钱我们就供货。”
说到这儿,这个人仿佛是酒醉才苏醒,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索南达杰的制服,没头没脑地问:“你们这一伙是当兵的吧,是不是也想发点财?当兵的腰里瘪瘪的,怎么养家糊口?来,和我们一起挖矿吧,再不行一个月怎么也能赚它个三百五百的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不要怕,这个鬼地方山高皇帝远,根本没人管,只要不怕死,就能发大财!”
“没人管,谁说的!我们今天就是来管你们这些私开乱采矿的!”说着,索南达杰就让司机把车开在矿场口,横停在路中央,手卷喇叭筒大声对那些乱挖乱刨的人喊道:“我们是治多县政府的,你们都把开采证拿出来!”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傻了,立刻停止了劳作,乱成一团……
二
索南达杰乘坐的汽车正行驶在可可西里腹地。这里根本没有路,车辆走得异常艰难,车轮经常陷进看似平坦坚硬实则松软的泥沼“陷阱”里。好在这里的泥沼不是很深,面积也不大,车轮陷进去扑腾几下就出来了。其实在这里行进最大的困难是难辨方向。走在四野茫茫的地方,荒原无际,不时有雪峰出现于前方或左右两侧,根本弄不清东南西北。特别是阴天或雨雪天,他们就像掉进茫茫大海,常常没有了方向。幸亏有索南达杰在西宁买的指南针,他们才不至于走失。就在汽车艰难地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惊喜地发现了手扶拖拉机碾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路”,司机沿着它开车,显然好了些。
傍晚,他们终于来到了卓乃湖边。索南达杰说:“咱们就在这里休息吧。”这是几天来他们遇到的少有的好天气。放眼望去,天高云淡,风也很小,夕阳给草滩、雪峰镀上了一层红彤彤金灿灿的光波,连每个人都被光波“染”得色彩斑斓,浑身闪光,好像成了仙。他们把汽车停在湖边一个地势稍高的草坡上,准备晚餐。大家七手八脚地忙着,有的拿出方便面、榨菜、饼子,有的搬来石头支灶,有的端起铝锅找淡水,还有的给喷灯打气,准备点火做饭。
索南达杰患有胃病,已经很有些年月,老毛病了,每日三次服药必不可少。这时他取出粉状胃药,又从衣兜里摸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当量具,熟练而轻巧地舀了药粉,一仰脖子倾入了口里。随行的藏族队员才仁当智笑问:“书记,你这吃药法倒是蛮新的!”他也笑答:“本来有个塑料小勺的,成天颠颠跑跑的给弄丢了,只好瓜菜代了!”才仁当智又问:“你染这病多少年了?胃病是很难缠的病,你要及时治疗,拖下去不好。”他说:“治着呢,怎么会没治。只是没得好办法,只能这样将就了!保住能吃能拉就行了!”谈话有些沉重,才仁当智便不便再问下去了。稍停,索南达杰对几个随行人员说:“这个地方不比咱们的县城。讲究不得,把饭填进肚里就行。在这吃饭得有门道,要慢嚼慢咽,这里海拔高,吃饭吃得急了,不但会引起胃疼,还要发生高山反应。”说着他转身朝着正在煮稀粥的扎巴多杰说:“八十度就开锅了,你要多煮一会儿,用慢火煮。”对方回应:“多亏书记提醒,刚才我看到米粒在锅里翻滚,还准备熄火呢!”旁边的韩维林说:“我的肚子早就饿得需要填点东西了,也多亏你提醒,要不我会像饿狼一样去吃饭的。”索南达杰笑笑,没言语。这些小年轻,就惦着吃,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哪能嘴一张就大口吃饭的!
卓乃湖地处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寒地域,只因索南达杰和同事们是一路慢慢地上坡过来的,所以并不感到特别的高。静静的死水一般的湖面上倒映着参差不齐的锯齿似的雪峰,那峰上的积雪冷峻、寒硬,给人的感觉就四个字:干年不化。看实体或看湖面的虚幻之物,均如此。湖边那砂砺碛碛的地面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叫不上名字的扒地草,草的颜色一律铁青色,叶子半卷半掩,好像怕冷从来不敢露出整个脸子来似的。
索南达杰起身走出了几步,就发现地上有一具动物尸体,血迹斑斑,肉已干裂。他蹲下身子辨认了一会儿,便把几个同事叫过来,说:“这是藏羚羊,你们看,尸体还用一根麻绳绑着。显然是有人想吃它的肉,不知什么原因丢在了这里。这些丧尽天良的人扒了藏羚羊的皮张卖钱,还要吃藏羚羊肉,真是太贪心了!”他告诉大家,“不要移动这藏羚羊的尸体,让它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说不定丢失它的人还会返回来找它,最好让我们碰上。”
果然碰上了。不过,不是在藏羚羊的尸体旁,而是次日清晨他们离开卓乃湖走出没有两里地时,一伙野人般的汉子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些人衣衫不洁,手脸黝黑,大概他们把索南达杰一行当成了同伙,便粗喉咙野嗓门地喊话:“伙计们,你们也学精了,跑到卓乃湖捞油水来了!这儿是大羊(即藏羚羊)的老窝,咱们谁也别抢谁的饭碗,互相让着点,各人的碗里总会有肉的。不过,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是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个月,现在大羊都转移了!”
索南达杰警告对方:“什么捞油水,什么不要抢饭碗,你们睁开眼睛看看,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什么人?”
那些野汉子并不后退,甚至又围上来几个人,欲将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包围起来,嘴里不清不白地嚷着:“老子什么人没见过,你们不就是披一张警察衣服的皮吗,谁信这个!现在警察打扮的干拦路抢劫勾当的太多了!”
一阵寒风吹过车前,掠过索南达杰的脸。他已经感到今天的调查行动可能隐藏着的危险。但他丝毫没有惧怕,而是吩咐司机开车,其余人随他步行,朝着那伙人迎面而上。
这时,对方又发话了:“别假装正经了,咱们都是一伙伙干买卖的人,你们何必还要摆这个架势,有话好好说吧!”
他们显然是软下来了。
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继续往前,那伙人则节节后退。逼近,后退。再逼近,再后退。就这样拐过一个山弯。忽然一片帐篷很不规则地撑在坡上坡下的草滩上。索南达杰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这些人气焰这么嚣张,原来他们有根据地呀!”
索南达杰走到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跟前,看样子是个做饭的伙夫,两个人搭上话,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这些人大都来自青海省的海东地区,也有少数是从甘肃省来的。他们开初是挖金,后来在卓乃湖发现藏羚羊之后,便忍不住开始既偷猎又挖金,双份地挣钱,双料非法的身份。
索南达杰不经意地在“帐篷城”转了转,发现专门有几个帐篷作为武器库,乱七八糟地放着炸药、半自动步枪、冲锋枪。那些人似乎也不大在意索南达杰们在这儿那儿转悠,察看。但是索南达杰总觉得气氛很紧张,仿佛随时都会遭到冷枪的偷袭。既然已经闯进了狼窝,那就要拿出打狼的胆量和勇气,否则只能被狼吃掉。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帮正议论着什么的家伙中间,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谁料那伙人只是扫了一眼,并未细看。
索南达杰带着警告的口吻说:“我们是治多县西部工委的工作人员,这块地方是归我们管辖,我们是代表政府来管理这个地方的,要管好这里的金矿,还要保护好野生动物,特别是要保护藏羚羊!”
那伙人久无回应。是不在意还是胆怯了?弄不清楚。只是有人抬头望了望索南达杰,之后又埋头各自忙自己的了。他们有的整理得到的金子,有的清点人民币,还有的打扑克。索南达杰上前拍了拍几个年轻人的肩膀,他是在平稳自己的情绪。也是在平稳大家的情绪,因为他已经发现有些人开始松动了。那几个年轻人扭头望望索南达杰想说什么却没说出。索南达杰见状再次发话:“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出来说话!”
终于有一个中年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自称是这里的负责人。不过他再三声言,自己是第三把手,即所谓三拿事。他说,大拿事和二拿事都去格尔木办事儿去了。索南达杰对这个三拿事也是对他的同伙说:“海东的父老乡亲们,还有甘肃来的乡亲们,你们的负责人来了,我们要和他商谈事情,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告诉他,让他转告给我们。现在你们就忙你们的事情去吧。”
人群中有人扬起嗓门说:“原来你们真的是公家人,不是与我们争地盘的。我们听公家人的话,我们挖我们的金矿去了!”
三拿事掏出纸烟献殷勤般地递给索南达杰,索南达杰推辞说,近来嗓子有炎症,不能抽烟。他又给其他随索南达杰来的人递烟,那只拿烟的手一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索南达杰从三拿事口里了解到,原来这个地方就是他在省城得知的马兰山,是可可西里黄金储量最多的地方,不仅有沙金,还有大量的岩金。国家早在十年前就勘察出来了,却一直顾不上开采,当然主要还是经费方面的原因,就这样冷落着这片金矿。没想到被各地来的金农挖得遍地狼藉,实在令人伤感!
下面就是索南达杰与三拿事对话的问答记录:
“金矿是国家的,任何人都不得开挖。马兰山矿国家早就勘察出来了,你们难道不知道私采乱挖金矿是犯法的吗?”
“那怎么不知道呢?前些日子,我们大拿事还说要补办采矿手续,只是一时弄不清楚去哪儿办。”
“这地方属我们治多县管辖,当然要去我们县办手续。我给县有关部门打个招呼,你们这几天就去办,免得到时出麻烦事。”
“好,一定尽快去办好!”
“你们在这里采金的有多少人?挖了多长时间金子了?”
“我们海东来的有一百多人,是这儿的大头!还有甘肃、宁夏、四川的,加起来一共二百来人。我是去年春天进来的。挖金人活得不容易呀!”
“怎么个不容易?”
“那是拿命换金子呀!没黑没明地猫着腰干,到头来挖出来的金子都被老板抠走了,落到自个手心的只是一颗米粒!这还不说,病死的冻死的饿死的都发生过。”
“你们也打猎吧?你知道不知道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还不清楚,好像听人说过,也有人杀过这种动物。我们主要是挖金子。去年夏天发现卓乃湖的藏羚羊突然多了起来,就顺手打了几只,不知怎么去卖,烂掉了。我们眼下还顾不上去打猎,就是挖金子。”
“你们挖金是私金、打猎是偷猎,都是非法的。特别这藏羚羊是珍稀动物,是国家重点保护的。今后再发现谁偷猎藏羚羊我们就依法惩办!”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