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甜水井的酸甜苦辣故事
每次车过二道沟,我必然要停车下来,站在路边片废墟上寻找那不曾忘记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昔日的故事。这个地方对我太熟悉了,在那曾经印满密密麻麻车辙和足迹的停车场上,留下了我的思考,在那四面透着寒风的拱形帐房里,贮存着我孱弱的体温,中间某个帐房里有张没有抽屉的桌子,我伏在那里写下了篇稿件:《霍霍西里草原上的新村》。霍霍西里即可可西里。这篇稿件写的是二道沟兵站艰苦建站的故事,它分别刊登在1963年10月10日《人民军队》报和1963年12月18日《高原战士》报。
写这篇稿件时我刚刚24岁,是汽车团的驾驶员。我们汽车部队和兵站是互不相关的两个单位,我原本没有义务去写他们的事情。
但是,我把胳膊伸得长长的写了,不仅刊登出来了,时隔25年西藏军区政治部在编辑出版《高原战士》报文选时,还收进了这篇稿件。
可以说,我写这篇稿件的动机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力不从心的积极性,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建立二道沟兵站的必要性、迫切性。血气方刚的我是在得知可可西里草原上新建了一个二道沟兵站以后,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去一个人生地小熟的单位采写了一《霍霍西里草原上的新村》。
可可西里应该再建立个兵站!这是当时在青藏线上跑午的汽车兵的共同呼声。
当年的可可西里“无人区”那才是真正的无人区。在青藏公路穿过“无人区”的沿线,公路通车的最初日子是四个兵站:不冻泉兵站、楚玛尔河兵站、五道梁兵站、沱沱河兵站。每个站之间的距离少则90公里,最长的也不会超过200公里。如果放在路况车况均为第一流的今天,别说200公里,就是500公里,一天下来也早早地被轮胎吃掉了。那个年代不行,一天跑不足200公里路还要起早贪黑,碰上车子抛锚或天气的突然变化,在晚上10点钟到站甚至在途中过夜的事都是经常发生的。后来不知何故,楚玛尔河兵站取消了。这样,无形之间拉长了可可西里各兵站之间的距离。
原先的200多公里路一下仿佛变得漫长漫长了。汽车兵没有不发愁走可可西里这段路的。汽车从不冻泉兵站一出来就是漫上坡,挂上低速档哼呀哼的,烦死人了。中间要多次停驶加水、检查车。
当然,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使我们对这段本来就漫长的路程感到更加漫长,这就是五道梁一带的高山反应特别厉害,雪上加霜,加重了我们的愁怅和恐惧心理。
善解人意的上级领导机关在这种情况下增设二道沟兵站,自然是顺应民意了。
道沟是个中午站。中午站?就是一般情况下,过往的汽车兵不在这里住宿只吃一顿饭,歇歇脚,就又赶路了。站上的人员最多时16人,最少时只有14人。可可里这一块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就孤零零地住着这么一家人。这一家十多个人忍受着难耐的孤独寂寞和高山反应的折磨,在这儿用冻得红肿红肿的双手为过往的战友输送着人间的真情与温暖。我们开车的驾驶员在可可西里颠跑得精疲力尽时,往往老远就看见了从一道沟兵站袅袅升起的那一缕蓝色丝绢样的炊烟,顿时心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力量,大喊一声“到家了”,便加大油门朝那向着我们招手的炊烟飞奔而去!
二道沟兵站的十多个官兵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我们这些过路的客人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我们饭饱莱足后脸上的笑容,就是对他们最高的奖赏。他们确实把这顿饭经营得有滋有味,凡是在二道沟就过餐的人几乎都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真没想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上我们能吃到如此称心加意的饭菜!
二道沟兵站饭菜的特点突出了一个“野”字。野味,野菜。可可西里草原上的野生动物遍地都是,二道沟附近最多的是野兔、雪鸡、狼。狼肉不能吃,但是我在这里却特别要提及它,因为它有故事,后面我会讲到。出了兵站门,遍地长着野葱,俯首即拾。他们做的野葱爆兔肉、炖雪鸡,香了整个青藏线。我真佩服当时的站长伊忠林、指导员张明久,那个时候他们就把野味搬上餐桌,调动了大家的胃口。可是,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让野菜、野味进高级饭店,那才是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开始的。二道沟人让大家吃野味野菜,是因为当时国家困难,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只得“瓜菜代”,逼的。现代人坐在高级饭店罩嚼着野菜野味,那是因为吃腻了大肉大油,不得不用野味调节胃口。
不管怎么说,二道沟的这顿饭是受到了就餐者的赞扬,就该写进他们的站史。
我在《霍霍西里草原上的新村》一文中写着这样的话:“二道沟,二道沟,餐餐菜里有兔肉,兔肉味美真可口,愿意来,不愿走。”
“从拉萨到柳园,就爱吃二道沟兵站一顿饭。”
1983年二道沟兵站取消了,它永远地从青藏高原的版图上消失了。如今这里成了一片废墟……但是历史会永远记着它。
关于二道沟人为了战友们餐桌上这顿饭菜曾经付出的代价,以及他们在二道沟生存时的艰难状况,说实在的,我写的那篇虽然已经进入历史档案的稿件还是反映得太浮浅也太少。真正了解他们的故事是在过了近30年后,我在上海得到的。不必奇怪,当年二道沟的人如今到了上海,他们和我把二道淘精神也带到了上海。
那是2000年的岁末,南京路沈记靓堂饭店。我们几个高原战友相逢在这里,畅谈往事。这几个战友是:杭开才大校,上海第二军医大学某医院政治部主任。龙乔西中校,上海第二军医大学东方肝胆外科医院政治部副丰任。金其根,上海黄浦区某街道人武都部长。白宗林,原北京解放军304医院政治部副主任。我们几个都曾经在青藏兵站部当过兵,后来提干,龙乔西在二道沟兵站当过卫生员、助理员、白宗林在二道沟兵站代理过指导员,杭开才、金其根和我都是驾驶员出身,而且都担任过汽车连队的领导,也就是说我们曾经数十次地吃过二道沟兵站的“那顿饭”。我们5人这次在上海南京路相逢可以说是有意的安排外加巧遇。说是有意安排,我在苏州参加完苏州市文联吕锦华诸位文友热情支持举办的中国散文学会苏州笔会后,因相约特地到上海来见面。说巧遇,是我们在上海喜出望外地碰见了已经退休来沪旅游的白家林。我们就是这样走进沈记靓堂饭店的。至于为什么要把相会的地点选在繁华的南京路上一个星级饭店,则完全是乔西的主意。他带着浓浓的感情讲了下面这席令人刻骨铭心的庆——
我们都不容易呀!在坐的各位哪个不是从死亡线上走出来的?当年我们开着汽车被暴风雪围困在唐占拉山上的时候,躺在兵站的铺着稻草的通铺上因缺氧而粒米不进的时候,打猎进了昆仑山迷失方向的时候,谁敢想过我们有朝一日还能在上海的南京路上相逢?没有呀,绝对没有!那时候像我们这些把荒凉野滩上有几顶圆木帐房当成新村的人,把扒着方向盘跑上一整天顺顺、当当地到达投宿地就长长吁口气“我今天又算活着到了站”的人,谁能想到我们今天坐在大上海回忆当初的事情!既然我们拥有了今天坐在南京路上沈记靓堂饭店的这个难得的机会,为何不珍惜它?金部长是自告奋勇做东,我一时激动,讲了这番本该由我们的王老师讲的话,大家见谅!我忙说:“不,应该由你讲,你讲的好!你写的那篇散文《手捧二道沟》在《昆仑》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在全军和总后都获了奖。我反复阅读,除了在文学上的获益外,更多地了解到了发生在二道沟兵站那些鲜为人知、让人深思的故事。乔西,你说句老实话,当年你在一道淘兵站当卫生员时,想到你以后会当作家吗?没有吧!这就叫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们围绕着二道沟兵站展开了话题。主讲自然是乔西和白宗林了,剩下我们三个人敲边鼓。我呢,还有一个任务:提问题。因为我已经告诉几位战友我要在我即将创作的报告文学里有一章专门写二道沟兵站。
乔西提起二道沟,不能不讲那口甜水井。我已经听他讲过多次了,没有听厌过,但是真正听出滋味来,还是这次在南京路上顾名思议,二道沟是一条沟。但这条沟与一般人概念中的沟绝不一样,它非常宽畅,沟底是平坦坦的草地,说它有五里六里宽也许有点夸张,可二里三里是肯定有的。沟有多深?不知道。也许一直通到长江源头格拉丹冬去了,要不,沟里流淌的那条季节河为什么大家叫它格拉丹冬雪水河?就在二道沟的沟几、格拉丹冬雪水河的岸上,有一口井,它被大家称之为青藏线上第一井。在这里,第一井的含意并不足指井的规模大小,也不是指水源的多少,而是说这井里的水是甜的。要不为什么叫甜水井?乔西在他的散文里是这样描写它的:“甜井的品质好,那清清澈澈的琼液,没有小虫,没有成涩,没有异味,不放茶叶,也爽口提神;不放冰糖,也叶甜润肺;熬稀饭,更是味正色美,是青藏线上铁定的第一碗。”
青藏线上吃水困难,这是众人皆知的。许多地域水质极差,要么有虫,要么味苦,再要么就含有有害元素。这样,二道沟兵站的这口井就成了香饽饽了,上至沱沱河兵站和雁石坪养路段,下至五道梁兵站和气象站,都到这儿来拉水食用。
据说,这口井是慕生忠将军当年发现的,所以有人义称它“将军井”。
那年,将军坐着青藏公路通车后的第一辆车上线视察。这之前,他听到大家反映可可西里草原上食用水源困难,小是缺水,而是水质差,不宜食用。当时沿线还未来得及建起正正规规的兵站,车队走到哪儿天黑了,撑起行军帐篷就是驿站。次日出发时把帐篷一卷,驿站也就不见了,那夜,将军住在二道沟,他心里有事睡不着,便步出帐篷转悠。夏夜,高原上的月光特明亮,满大的星星围绕着月亮眨着细碎的眼睛。将军虽有高山反应,但在这柔美而明媚的月色下,他心情极为舒畅,反应也减轻了许多。他走出帐篷好远了,还在走着。他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走着走着,将军突然大声喊起来:
“月亮掉到地上了!”
他这一喊不要紧,几顶帐篷里正在酣睡的人全被喊来了。大家起来一看,不是什么月亮掉到了地上,而是地上有一池清溢溢的水,映着天上的圆月。
这就是后来的甜水井。
将军当即决定,在此地建立兵站。起名就叫甜水井兵站。本人1958年在线上跑车时,二道沟就有兵站,不过,到了1960年不知何故,这个兵站撤消了。1963年又重新恢复了二道沟兵站。乔西和白宗林他们在那里工作过,那是恢复后的二道沟兵站。
话题再回到甜水井。
这井既然是几个兵站公用的水井(后来附近新设了泵站、机务站,也都在此取水),那就得认真地整治一番。官兵们首先用石头掺台着砖块砌了一个圆形的井筒,因为是在水中作业,颇费周折。
然后又在井上盖起了一问小屋,那台水泵简陋且为旧货,却也是派专人从格尔木运上来的。六、七八月份,抽水是不成问题的。其余季节都会结冰,小屋内必须生火方可抽上来水。七十年代之前是烧干牛羊粪的,后来才有煤炭烧了。到了冬季最冷的日了,气温下降到零下40多摄氏度,进水管总是冻得死死的,必须用喷灯烤上半天,才能抽水。
我在这里不厌其烦描述这口甜井,是因为我在后面讲的故事都和它有关。用乔西的话讲,二道沟的这口井里盛满了故事,如果没有这口甜水井,也许二道沟就变得平平淡淡的了。这话极对。
二道沟是个中午站,本来是不留客人住宿的,就因为这眼甜水井的诱惑,常常少不了有一些零星星星的过往人员心甘情愿地在这里过夜。他们甚至说,多喝点二道沟兵站的水,在青藏线上跑一趟可以少得高原病。这话有没有道理或有多少道理,没人去考证,也无法考证。反正有一件事的出现给那些过分迷信这水的人敲了一次警钟。不管那个女人的死因是什么,但是她用这甜水井里的水洗了一回澡是许多人都目睹了的。
那天,灿烂而美丽的太阳早早就站在了山头上,将它温柔鲜艳的光波投射到兵站的院子里。那间足可以住五六十个人的大客房里,由于玻璃窗的热情接纳,也泡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这个七月的早晨,二道沟兵站确实变得少有的美丽。乔西带上招待员小苟迈着轻捷的脚步进了大客房,开始打扫起来。因为他们接到上级通知,有一批进藏的重要游客当晚要在二道沟留宿。每逢遇到这种事,全站人员都会动员起来忙得不亦乐乎。副教导员李年喜应该说是最忙了,站长回内地休假了,所有的事情他都得过问,客人的住房仅仅是其中一项工作,诸如吃饭、接待室内的陈设、欢迎的锣鼓之类的准备工作,他必须一一落实。
乔西就是在这时候发现那个女人的尸体的。
先是小苟惊叫一声:“龙助理,有人!”
乔西抬头一看,那头的床上,确实躺着一个人,便有点不以为然地说:“你叫醒他,说我们要打扫房间。”
“你错了!龙助理,是个死人!女的!”
“死人?”
他上前一看,靠左边墙角的床上,躺着一个身体已经变得僵硬的女士。他似乎还不相信她真的死去,又扳起她的腿使劲摇了摇,一点反应都没有。
军医来了,又是捏她的鼻子,又是号脉,折腾了半天。“死了,起码死了有3天了!”
“这间客房两三个星期没有住过人了,她躺倒这里也无人过问。”医生说,“她可能得的是高山反应,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