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伯军身上的毛病也是显而易见的,兵站上无人不知。领导用的是他的才华,同时也在努力雕塑他新的形象。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莫伯军就那么容易地接受你的改造吗?
他爱喝酒,常常在出车回来后,一个人窝在屋里抱着个酒瓶喝它个一醉方休。妻子和同志们都劝他:小莫,你是个司机,这酒喝不得,要也事的。他听了那本来就被酒烧得红红的脸越发地红了,说:我在开车时喝酒了吗?从来没有呀!我回到家里喝你们管不着。他还喜欢打牌,经常在夜间偷偷地溜出兵站,找几个在小镇上开店的乡党或附近的藏民,小打小闹地赌几个钱。赢了,兴高采烈地很慷慨地和牌友们一起撮一顿。输了,就跟人家急,轻者,出口伤人,重者,甚至抡起凳子打人。幸亏大家都了解他这个脾气,谁也不去计较。骂过了,打过了,第二天或第三天又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打起了牌。
这就是莫伯军。莫伯军就是这个样!
陈二位到五道梁兵站就任站长以后,很快就知道站上有这么个“刺儿头”。他的想法是:看主流小莫是个好兵,站上不能没有他这样的骨干。他第一次到小莫住的小屋里去看他一家人,正遇上他的女儿莎莎感冒,久治不愈,他的爱人抱着女儿急得直哭。陈二位就对莫伯军说:小莫,叫医生来给孩子瞧瞧,这地方得了感冒轻看不得。莫伯军抬头望了陈二位一眼,说:给孩子看病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比你心急。你就直说吧,你今日格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催我给我女儿找医生看病,没有别的任务吗?陈二位忙说:我初来乍到,今后咱们就要在一起生活工作了,认认门吧!莫伯军说:你给我少玩这一套虚的,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要给我上课,教我如何做一个优秀的士兵?陈站长,实话告诉你,我莫伯军就这样了,提起来一串子,放下来一堆子。但是有一点我绝不含糊,咱把领导交给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得漂漂亮亮。你去打听打听,莫伯军在完成任务上什么时候当过龟孙子?
陈二位没再和莫伯军谈下去,不知为什么他倒喜欢上这个直来直去的小伙子了。缺少打磨没关系,只要我们把握住他的长处不放,谁没缺点,弄清原因,总会找到治病的良方。陈二位通过从各方面了解,小莫在家时和刚入伍到五道梁并不是这个样,性格倒是挺温顺的,就是这几年,兵当老了,想退伍又不能如愿,脾气就越来越坏了。发牢骚,偷偷摸摸玩麻将,有时遇到不顺心的事还打老婆。他就是有个不变的主意:要退伍。
下面是陈二位与莫伯军围绕退伍问题的一番对话。
“小莫,我想听听你为什么坚持要退伍的真实想法。”
“站长,你是我爹还是我娘,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心里话?”
“你不能这样说话,我们这些当干部的总是把每个兵当成自己的亲兄弟看待,我哪儿做得走了题,你可以大胆地批评。”
“别唱高调好不好,你们这些官,走马灯似的,三年两年在五道梁的被窝还没暖热就走了,却要我们在这儿搭窝下蛋孵鸡娃,公平吗?”
“小莫,你这番话说得就有些离谱了,起码用在我身上不合适,我当了19年兵,在线上跑了18年。”
“算你除外吧。允许我给你提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的儿子长大了,你准备让他在五道梁干10年还是干8年?”
陈二位没有马上回答,他也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停了片刻,陈二位才说:
“关于我儿子的事,等他长大后自己去决定吧。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在五道梁多干几年?站上比你老的兵有的是!”
“我怎么没有多干?领导一年又一年留下我超期服役,我哪一次没留下?而且留下后总是要把任务完成好。”
“可是你发的牢骚也不少,你总是不安心工作。”
“想让我在五道梁安下心扎下根那是绝对做不到的。这地方就不是人扎根的地方。你看到没有,凡是在这儿呆上5年以上的兵,一个个都变了,有的变得少言少语,三脚也踢不出个响屁来,有的变得浑身是病,腿手都变了形,有的变得性情暴躁如雷,看见什么都不顺眼……我不说了,我只希望领导和外面的人能理解我们……”
莫伯军下面还讲了些什么,陈二位根本没有听。他突然觉得小莫是一个很可爱的兵,他同情起他来了。
从这一刻起,新上任的站长心里就揣上了一桩心事:我当上站长后接到上级的第一个七兵退伍名额,应该分给莫伯军。
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个想法作为承诺讲给莫伯军。因为决定小莫能不能退伍不是他完全定得了的事情,他还有他的上级。
莫伯军仍然一如既往地在五道梁生活着。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变化,领导派他出车,他准是高高兴兴地去,又高高兴兴地回来,做到了安全准点;另一方面,他也像过去一样时不时地背着领导和同志们出去找几个人打牌,喝酒,也在他认为不顺心的时候,举起拳头把老婆打几下。如果硬要在他身上找出什么新的变化的话,他好像好久没有提退伍的事了。陈二位自从对小莫产生了同情之后,便经常在他出车前或出车后去看看,聊上几句。小莫如果正在兴头上他会递上几句话与站长逗逗乐,如果有什么心事占着情绪,他便一声也不吭。
终于有一天莫伯军又同人爆发了“战争”。和谁?陈二位。
那是个周日,小莫从外面喝酒回到自己的小屋,大吵大闹,好像非把小屋闹塌不可。陈二位闻声后前去扣门,自然是又批评又劝说地数落了他几句——实言相告,二位一点没敢发火。没料,小莫见站长上门来了,忽然将门一关,拉上门闩,与站长干起仗来了。
“站长,我一天也不想在五道梁呆下去了,你快放我走人,你不放我走你就是王八蛋。”
爱人见他张口骂站长,忙从床头站起来制止道:“伯军,你太不像话了,怎么能骂人呢,站长还不是为了咱们好才到咱家来。你冉耍酒疯,站长就会把你叫到军人大会上去批评你。”
小莫对爱人说:“没你的事,你不要插嘴。我说站长,你到底让不让我退伍?”
陈二位态度很和蔼地说:“小莫,退伍转业工作一年只有一次,现在还不到时间,上级今年会不会给我们站上退伍指标,我都不清楚,怎么会答应你的要求?”
莫伯军根本听不进去陈二位的话,他往门口一站,挡住二位,说:“你必须答应放我走,要不我要把你从窗口扔出去!”
陈一位说:“小莫,你听我一句话,我这个站长跟你共勉。”
“什么叫共勉?你说。”
“我过去喝酒也是很凶的,把身体喝垮了,今年年初已经戒酒。我希望你也跟我学戒酒。”
“站长,说话算数,你能戒酒,我也可以戒酒。这就叫共勉吧。不过,请允许我最后再喝一次酒。”说着,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瓶酒,倒了满满的一碗,一仰脖子,全灌进了嘴里。
陈二位嘴张了几张,却未说出一句话。他见小莫倒躺在床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这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出去了。
也许是站长的规劝有了效,莫伯军酒醒后,将爱人叫到身边,问道:
“站长刚才劝我戒酒来?”
爱人扫了他一眼,说:“刚才?屁话!昨天下午的事了。你醉酒后整整睡了一个晚上还要多。”
只见莫伯军拿起案板上的菜刀,还没等爱人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已经把自己的中指砍了一小截。“你监视,我下决心今后再也不喝酒了。站长都可以戒酒,我为什么不能戒?我再喝酒我就不是人!”
爱人一边给他包扎着手指,一边心疼地说:“这是何苦来着?不喝就不喝吧,何必要耍这半疯了!”
莫伯军最终还是把酒戒掉了,但是那个令人琢磨不透的脾气却越来越坏了。
2000年8月上旬的一天下午,陈二位的爱人刘翠来到了五道梁兵站。刘翠自然是为丈夫上山的,可她很会说话,偏说是来看望大家的,特别指名道姓地说,小莫,嫂子可想你了,这回咱们一定要好好拉拉家常。把小莫给美的呀,咧着个大嘴一直合不拢。他对刘翠说:嫂子,今天晚饭到外面饭馆为你接风,我做东。刘翠也不推辞,说:好,嫂子接受你这份心意。
五道梁这个地方的饭店是什么水平,大家可以想象得出来。
路边的一两间泥土平房,多是些牛羊肉做的菜,但价钱并不便宜。
刘翠不推辞小莫这番盛情是有原由的,头年她也来了一趟五道梁,正遇上小莫生病,她便像小莫家的主人似的帮着小莫的爱人干活,为小莫做可口饭菜,照管小莫的女儿。小莫自然很感激,现在想尽番地主之谊这是可以理解的。这顿饭虽然吃得很简单,但可口可心,用小莫的话说,这全因为嫂子在场,要不就是摆上了山珍海味在五道梁这地方也是吃不出味儿来的。尤其让小莫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嫂子让他开戒,允许他喝了三杯酒。刘翠是这样说的:“戒酒并不等于一点酒也不能喝,遇上高兴事,大家在一起碰几杯,那是人之常情。嫂子大老远地上了山,小莫有这么一片盛情,如果不喝喝酒,就显得太淡漠了,也缺乏人情。二位,你说是不是?”二位光笑不语,小莫抢着说:“还是嫂子有人情味,戒酒不等于不喝酒,这话说得多好。”他把头扭向陈二位,说:“站长,你知道我为啥尊敬你,因为我尊敬嫂子。嫂子如果是个军人,我相信她一定是个出色的军官。”陈二位说:“我很骄傲,因为我的夫人比我强。”刘翠冲着莫伯军说:“你不要因为我允许你喝了几杯酒,你就拼命地给我头上戴高帽子。我的开戒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我支持二位让你戒酒的禁令。”小莫说:“啤酒不算酒,我喝啤酒总可以吧!”陈二位说:
“如果耍酒疯,什么酒都不能喝。”
接风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刘翠是最后一个走出饭馆——她怎能让小莫买单呢,不管怎么说,二位挣的钱总比他多。
回到兵站不久,陈二位就把全站人员集合起来进行晚点名。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莫伯军又惹了祸。
按规定站长点到谁的名字时,谁就答一声到。陈二位点到了司务长于阳,于阳利利索索地答:到。莫伯军便扭过头推了于阳一把:“你怎么站在我的后面?”于阳说:“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你后面?”
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他一语地吵了起来,小莫还动手打了于阳。
致使点名会也无法顺利地开下去。
陈二位留下莫伯军,批评道:你真是个混小子,人家于阳碍着你什么了?莫伯军说:我一看见他心里就来气。陈二位说:今天你必须写出书面检查来,向全站人员检讨自己的错误。莫伯军说:我有什么错?他于阳算老几?我就不写!
僵了。
刘翠很快就得知了莫伯军在点名会上惹是生非的事。她觉得是自己犯了错误,让小莫喝了点酒,他肯定又在耍酒疯了。刘翠让通信员甘文军把莫伯军叫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莫,你这娃的心眼好,嫂子今天刚一到站上,你就提出给嫂子接风,从饭馆回来的路上我还给二位一个劲的夸你呢。”
莫伯军原本想到嫂子会劈头盖脑地批自己一顿,没想到嫂子一上来就摆他的好,说他心眼好。莫伯军反倒有点受不了啦,说:
“嫂子,你打我骂我吧,莫伯军太混了,我对不住嫂子。”
刘翠仍在不慌不忙地说:“听说你和于阳吵架,弄得嫂子很不高兴。也怪嫂子今天让你喝了点酒,我现在看出来,二位让你戒酒是对的,你媳妇把家里的酒藏起来不让你找到,也做得好。”
莫伯军说:“嫂子,今后我连啤酒也不喝了。”
刘翠说:“一是不要喝酒,二是要改改你这脾气。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在部队上大家都了解你,能原谅你。如果退伍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再耍这娃娃脾气,要吃大亏的。”
莫伯军听到这里,不知哪根神经又翘起来了,胸口憋出一股气来,说:“站上有些小子仗着自己是干部,就瞧不起我们当兵的。对这样的人,我对他就不客气,于阳他盛气凌人……”
刘翠打断小莫的话:“嫂子来五道梁是看你的,是因为听说你进步了,我高兴才上山的。如果你再闹事,我明天就下去了!”
“嫂子,你千万别走,我惹你生气下了山,陈站长和大家都不会饶我的,嫂子,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下跪!”
说着,他真的跪下了,刘翠看着心里很难受,忙扶起他,说:“小莫,别这样,你好好做人嫂子就高兴。”
莫伯军说:“嫂子,你的话我听得进去,我不听二位的话,我听嫂子的话。”
刘翠:“这可不行,一位是你们站长,他有缺点你可以给他提意见,让他改。你不听他的就不对,嫂子也不会答应的!”
莫伯军仍然是五道梁兵站的司机。他的性格还是那个样,时好时坏,偶尔也去打打牌。只是他很少喝酒了,有时实在憋不住了,就抿一口。但是再也不耍酒疯了,总闷在宿舍里不出门。
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小莫对于领导交给的任务完成得还是出色。
一次,站上领导研究让谁退伍时,确实考虑到要让莫伯军走。
可是,领导找他谈话时,他却拒绝退伍,说:“请领导再让我干一二年吧!”领导说:“你小是早就要求退伍吗?怎么又变卦了?”他说:
“我跟我爸商量过了,他说现在下岗的人不少,你退伍回来很难找到工作。家里生活困难,指望我的津贴呢!”领导也不好再提他退伍的事了。
陈二位给我讲了朱扬志和莫伯军的故事以后,忧郁爬满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