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乐悲号,纸灰飞扬,一众亲友各持一抔黄土撒在灵柩之上。做活儿的举起铁锨,恭恭敬敬地合龙了坟土,天青与樱草在坟前含泪叩拜,长跪不起。暮色渐渐降临,大雪仍然未止,轻柔地覆盖了坟头,覆盖了周围的茫茫荒土,只有洁白的汉白玉石碑,皓然肃立在风雪中。
“玄青,我没听错吗,你在说什么?”
殷绣帘满脸惊恐,直勾勾盯住玄青。
玄青坐在床边,垂着头,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嗫嚅了半天,方道:“……也就是陪他们吃吃酒,聊聊天,唱些曲子。黑山少佐和焦局长都是文明人,不会难为你的。”
“一个是杀人如麻的日本军官,一个是臭名昭著的警察头子,他们刚害死你师父,手上还沾着你师父的血,全城都在恨他们骂他们,你,你忍心把我往虎口里送?”殷绣帘簌簌发抖,泪花飞溅,伸手拉住玄青手臂,“你去跟他们说,我是你妻子,不能做这样的事!”
玄青用力搓搓自己的脸:“我有什么法子!焦局长说了,若是不肯送你过去,连我的命也难保。绣帘,你帮了我这么多年,这次就算再帮我一次,咱们过了这个坎,以后准定一帆风顺,我一辈子都记你的好。”
“我一弱女子,到了他们手里,能是什么下场?玄青,我不求你飞黄腾达,不求你荣华富贵,你打我骂我,我都不计较,只想跟你平平安安过日子,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抛给一群狼……”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玄青咆哮起来,“黑洞洞枪口对着我,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舍得我为你死?”
殷绣帘哀哀啜泣着,抓起针线篮里的剪刀:“让我去死吧,玄青,你一刀杀了我,死在你手里,好过受那班禽兽污辱。”
“你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玄青焦躁地起身,跺了跺脚,“怎么忽然做起贞节烈女来了?”
“玄青,你……”
“我怎么?”他恶狠狠地望向她,“你又不是没卖过!”
仿佛已经被一刀穿了心,殷绣帘的哭声忽然顿住,脸色变得惨白。她睁大了一双含泪的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玄青,手指握着剪刀,在刃上勒得出血也茫然不觉。玄青兀自说下去:
“就当是回莳芳馆接一次客,又怎样!”
他瞥一眼殷绣帘的脸色,缓下口气,咧嘴一笑,笑得嘴角的褶子一层层堆到一起:
“就这一次而已,下不为例,啊?这次的客人对我特别重要,还指望着你帮我吹吹风,如果能在戏协拿到首长位子,那以后我就是角儿们的角儿……”
殷绣帘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耳边只剩下一片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是什么的碎裂声,对,是自己的心在碎裂,整个人都在碎裂,碎成齑粉,碎成烟尘,飘散空中,不可收拾。她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虚无的灵魂,静静望向这个粉碎了的躯壳,心中没有痛苦,没有悔恨,只有无尽的嘲讽。
过去六年,自己以为的幸福日子,未来半生,热切期待的美好时光,全都这样碎掉了,一丝渣儿都不剩。她真的是未曾求过玄青什么,她全心全意地给予他,把一个女人最好的爱送给他,她不在意他败了嗓子唱不了戏,不在意他脾气暴躁动辄打骂,甚至不在意他投靠日本人,不在意他恶劣地对待他的师父师弟,只要他肯要她,就什么都好,在她的眼中,他始终是良善的好人,一切都是不得已,他心里爱她,只是不表达而已,她愿意就这样无怨无悔地伺候他一辈子,哪怕一直都没有个名分……
所有这一切,全都碎了,原来在他心里,始终只当她是个****。
他语气温柔下来,坐到她身边,轻声道:“绣帘,想开点,过几天就回来了。这次我真的答应你,回来就和你成亲,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殷绣帘怔怔地望着他的脸。方正的下巴,细长的眉眼,和记忆中那张脸,长得一模一样。但她终于明白了,他根本不是她的藕哥儿,这么多年来她爱的只是一个幻象,爱的是一个梦,是梦中的自己,是相爱的感觉,是****本身。她的藕哥儿,和她自己,早就死了,在她十四岁那个夏天,死在一起了,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她再怎么拼命地去找,也不可能找回来。
血从她手指间流下来,滴在裙子上,床单上。她茫然坐在那里,全然没有知觉,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
玄青焦躁地在堂屋里转来转去。
殷绣帘出门大半天,买了不少胭脂香粉什么的回来,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梳妆打扮,这么久还没弄好。
他是真的不舍得她,怎么会舍得呢,那么美,那么温柔,水一样,花一样,在这六年时光里,无止境地服侍他包容他,让他过得神仙一样舒服。他当然不情愿把这样一个女人送给焦德利和黑山亨,但是他也是真的没辙啊,他如何对付得了那两个人?
“口头上说了千百遍效忠,这回要看你的实际行动了。”局长办公室里,焦德利龇着牙,掩饰不住满脸兴奋,“你打哪儿弄到这么漂亮的女人?”
玄青满脸流汗,拼命鞠着躬:“是个妓女而已,没资格服侍皇军……”
“少跟我来这个哩哏儿楞,有没有资格,我说了算。”焦德利得意地打个响指,“黑山少佐的口味可高得很哪,我正愁弄不到让他满意的女人,可巧你们送上门来。告诉你,你不要把这女人的出身到处乱讲,泄露出去,当心我拿你下狱。你们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守口如瓶,焦某当然不会亏待你们。”他瞄瞄桌上的文件,“若能服侍得皇军满意,这戏协副会长的位子,我荐你去做。”
玄青舒了一口气,鞠躬也顿时轻快了:“多谢焦局长栽培!我回去马上送人过来。”
“这才像话。你我都是为皇军服务的,要尽心尽力才好。我呢,也只是叫这女人来梳拢一下,教教她上流社会的规矩,再送去给黑山少佐享用……”
玄青根本不信他的话。他又不是傻子,明知这好色的焦局长接了殷绣帘去,势必要先据为己有,享用够了再献给皇军,怎可能雁过不拔毛?不过这份屈辱,也只能忍了,只要能握到戏协大权,从此整个平津伶界全是自己天下,以后何愁身边没有好女人。殷绣帘好是极好的,惜乎贱籍出身,总是没资格做他的正妻。
这么久了,还未梳妆完毕,真是慢得气人。但好不容易说服她去焦府献身,此时又不敢得罪,连催促也是不能。玄青心下存了戒备,怕殷绣帘真的打定主意装起贞节烈女来,一刀寻个自尽,那他的如意算盘可就全落空了,但一路仔细倾听,房中簪环叮当,并没什么可疑动静。他继续在堂屋里踱步,遥想着如果当上戏协会长,头一件事就是要拿靳天青开刀,他有办法叫他生不如死,报还半生所有仇怨……
卧房门开了,殷绣帘走出来。
饶是玄青已经和她同床共枕六年,一见此刻风姿,不由得也痴了。她梳着一只现在已经过时了、但是别有一番韵致的“平三套”发髻,一头秀发乌黑油亮,几朵绒花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中,耳边两只硕大的珍珠耳珰映得整张脸都泛着幽幽的光。身上穿的,是当年在莳芳馆初见她时穿的那种高领长袄,马面裙子,亮泽的宝蓝底子,绣着整套的牙白宝相花,光彩夺目,让人禁不住屏了呼吸。最震动人心的,还是她整个人脸上身上,仙子一般的神韵,虽是淡妆轻抹,却是艳丽不可方物,仿佛从头到脚,都笼罩着一层光晕。
玄青心里泛起深重的悔意:他不该献出这个女人!找个托词,说她有恶疾在身,或者和她乔装逃走,未见得不能在北京之外谋个好生活……但是转瞬之间,他又用力摇了摇头,把这些愚蠢幼稚的念头摇去:他,穆玄青,大好男儿,怎么能被女色所惑,放弃自己的身家前程?未来日子里,他能得到的一切,百倍于面前这个女人!
他一时还没太想好该怎么对她,是马上送走,还是软语安慰几句,是洒一点离别泪,还是……趁着情热享用一番……刚待开口,殷绣帘已经敛了敛裙角,轻轻一笑,把他所有的话,都堵回在嘴巴里:
“很久没为穆爷唱曲子了,今天容小奴家清歌一曲,给穆爷留念。”
玄青微微一愣,心里着急,却不敢催她,只好胡乱点点头,走到椅前坐下。殷绣帘不知从哪儿取出多年没用的鼓板,慢吞吞地摆好,樱唇微启,击鼓轻唱:
孟夏园林草木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黛玉回到潇湘馆,一病恹恹不起床。
药儿也不服,参儿也不用,饭儿也不吃,粥儿也不尝。
白日里神魂颠倒情思倦,到晚来彻夜无眠恨漏长……
玄青焦躁地挪挪身子。这是一曲《黛玉焚稿》,当年在莳芳馆听她唱过,老长的一曲,那时候听得悦耳怡情,巴不得越长越好,此时却没那个雅兴。但是有求于人,又能有何奈,只好耐心听她一句句唱下去:
……暗想到自古红颜多薄命,谁似我伶仃孤苦我还更堪伤。
才离襁褓就遭了不幸,椿萱俱丧弃了高堂。
既无兄弟和姐妹,只剩下一个孤鬼儿受凄凉。
可怜奴未出闺门一弱女,我是奔走了那多少天涯道路长……
殷绣帘眼中光芒闪烁,不知道是泪还是什么,玄青无心细看,只是不住地把两条腿颠来倒去。殷绣帘也并不看他,一双眼望向前方不可知的虚空,纤手轻敲鼓板,只管倾情歌唱:
……五美女绿珠配石崇,红拂配李靖,明妃配汉帝,西施配吴王,虞姬配项羽,自刎在黄罗帐。
这都是倾国倾城美貌女红妆,她们哪个有了下场。
现如今奴身不久归黄土,它也该一缕化火光。
又命紫鹃将诗帕取,见诗帕如见当初赠帕郎。
想此帕乃是宝玉随身带,暗与我珍重题诗写情肠。
无穷的心事都在二十八个字,围着字点点斑斑的俱是泪行。
这如今绫帕依然人心变,回思旧梦尽渺茫。
命紫鹃火炉之内多添炭,诗稿诗帕往炉内装。
紫鹃回答说可惜了啊,黛玉说痴丫头你怎知我的心肠。
想我这聪明依旧还天地。烦恼回头归上苍。
香奁佳句消除尽,不留下怨种愁根误闺房……
最后一句,余音袅袅,良久不歇。
殷绣帘慢慢将鼓板收起,珍重搁在堂屋八仙桌上,望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凝视玄青。她的神色,近乎一片空白,却又似满载千言万语,一时间让玄青无法直视,含羞带愧地低下了头。殷绣帘也并不说什么,站了许久,方敛敛裙角,深深福了一福:
“穆爷,我去了。”
冬风飒飒,裹着戒备森严的红楼,更增肃杀之意。
天青坐在桌前,两手半握成拳,撑在膝头,腰背笔挺,一动不动。
少年学艺时,白喜祥教他这个坐姿就教了许久,戏台上的一戳一站,行走坐立,全是学问,站如松坐如钟,坐也要坐出一个武人的轩昂器宇。那时的他,为练好这坐姿,一坐坐几个时辰,全身绷紧不能有片刻放松,时日长了,自成习惯,台下也永远挺拔端坐,一望可知是个武生。白喜祥也是这样,戏台下,生活中,终生带着艺业的印记。
一想到爹爹,天青的拳攥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连日来他无法摆脱那剧烈的思念,日日清晨,走去永定门外那座新坟,为爹爹上上供,培培土,陪他说说话儿。死亡是如此残酷的一件事,一抔黄土,永隔阴阳,那慈爱的笑容,端严的教诲,沧桑的皱纹,温暖的手,从此都成绝响,二十年的相依相随,台上台下的倾情陪伴,一切都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此赫然割离,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红到暗黑的巨大伤口,永远无法痊愈。他早已不再哭泣,泪水都已被仇恨燃尽,胸中充塞着熊熊血气,只想拼尽全身之力,杀到那群奸贼中去,同归于尽,在所不惜……
此时的他,正在敌巢深处,屋中只有他一人,但门外密密层层都是士兵。一侧墙上有窗,封着铁栅,另一侧隔壁,就是正在举办宴会的厅堂,阵阵笑语喧哗清晰传来,与这屋子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他穿着一件素白长衫,是孝服,是正在白喜祥坟前上祭,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追踪而至,不由分说地绑到这里……桌上搁着彩匣子,没打开。照着隔壁那些人的要求,他该化妆扮戏的,但他没动。
门开了,一个穿黑色警官制服的人走进来,领口敞开着,酒意从脸一直泛到脖颈,手中一只半满的杯子晃来晃去,身子也有些立足不定:
“还没扮上?别给脸不兜着,靳老板!”
是焦德利。
天青缓缓站起来,手扶椅背,一双眼睛精光湛然,直盯在他脸上。
焦德利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瞄瞄天青的赤手空拳,又瞄瞄拥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属下,放下心来,阴沉地歪了歪嘴角:
“黑山少佐对你的垂青,真够可以了啊。今晚的《恶虎村》是他点名要你来,说你的黄天霸‘走边’是一绝,‘飞天十响’神乎其技,他早有听闻,今儿个一定要见识见识。啧啧,你看人家黄天霸,当年也是江湖豪杰,识时务归顺朝廷,一身功夫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步步高升……”
话音未落,焦德利只觉一阵疾风劈面而至,那一直沉默着的靳天青,突然抡起手中坐椅,纵身向他砸来。椅子是一只红木交椅,相当沉重,被他这样一把抡起,声势极其猛恶,直吓得门口几个人全都呆了。焦德利慌乱之间,躲无可躲,只能双手抱头拼命侧身避去,终于还是被椅子砸到肩头。只听得喀啦一声大响,椅子碎成几块,焦德利长声惨呼,周围几个被飞散的木块扫到的警察也禁不住地一片怪叫。
“抓住他——!”
身后警察一拥而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架住势若猛虎的天青,用力拉开他手臂,将两只手都牢牢铐在窗户铁栅上。焦德利被他砸得,半边身子痛入骨髓,在左右扶持下才勉强站稳,抱住肩头龇牙咧嘴了片刻,暴跳着拔出手枪,奔到天青面前,用枪管顶紧他的下颌:
“奶奶个孙子的,你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