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很快打回来吗?”天青抱着一线希望,“我们已经成了亡国奴,不希望我的娃生下来也是小亡国奴!”他抚摸着樱草的小腹,“明年春天……准定已经光复了,是吧?”
樱草捏紧报纸,半晌不语。
“不好说。战线在南移,国军节节失利……但是这回国民政府抗战立场十分坚决,应该不会卖国投降。四万万中国人,胜过日本多少倍,只要肯战,就有希望,虽然日寇一时猖獗,我大中华尚无亡国之忧。”
天青长叹一声,走到把子架前掂起一柄剑,风声飒飒,舞了一套剑花。残阳斜照下,他凝望手中剑锋,怆然唱道:
叹英雄枉挂那三尺利剑!怎能够灭胡儿扫荡狼烟。
为五斗折腰在徐州为宦,为亲老与家贫无奈为官。
甘受那胡儿加白眼,忍见百姓遭凌残。
悯而受死苦无厌,生不逢辰谁可怜。
陈胜吴广今不见,世无英雄揭义竿。
苍天未遂男儿愿,全凭只手挽狂澜!……
太阳旗挂了下去,承祥社的戏,也继续唱了下去。
临时政府要求所有商家照常营业,学校照常开课,班社当然也得照常唱戏,以便维持市面繁荣,营造“皇军”进驻后民生持续昌盛之象。梨园人自幼耳濡目染全是忠君报国抵抗外侮,敌忾之心比寻常百姓还要更强三分,岂愿在日寇铁蹄下歌舞升平?但情势难以格禁,却不是由人自主。
“天青啊,实在撑不下去啦,您不开戏却白给这一百多兄弟支着戏份,已经两个月啦,账上亏空得太厉害。”黎茂财痛心疾首,“您若就是不想唱了,索性报个散,把承祥社关了吧。还留得个有气节的好名声。”
天青黯然不语。
所谓挑班,就是全社百多人靠他吃饭,百多个家庭的衣食,在这挑班的大角儿一人肩上。满心烦扰的天青,早已对这沦陷了的戏台起下抗拒之心,但是一旦散班,全社弟兄的生计都没了着落,在这样的年月,如何还有别路谋生,只怕人人都要流落街头。多半也因为同样原因,如今京城里,除个别名角儿托病归隐之外,大多数班社和戏园,还是忍气吞声地重新开张了。
“开戏吧,我唱。”
天青握紧了拳头。
重新登上广盛楼的戏台,情境与以往很不一样。作为伶人,戏比天大,当然无论如何都要尽力唱好,但看客再也没了当年的精神头儿,每日只坐个半满,彼此窃窃私语,神情凄恓惶惶。与其说是看戏,不如说是为了逃避可怕的现实,巴不得一头扎进这个与世隔绝的避难所吧。戏中那猛将一杆银枪刺翻强敌之际,稀稀拉拉的座儿上倒是总有些异样响亮的叫好,台上台下,都只能在这虚幻情境里寻找暂时慰藉。
“《精忠报国》《破匈奴》之类,当年咱们自个儿都给禁了,搁日本人手里当然更行不通。这出呢也不能唱了。这出呢,也有点险,唉,还是先挂起来吧……”白家堂屋里,崔福水坐在桌前,忧心忡忡地翻着戏单子,“二爷,您可给出出主意,到底该贴什么呢?警察局审得严哪。”
白喜祥一手支着额头,脸上深陷的皱纹,比从前又多了好些:“有没有什么确定的标准哪?”
“有啊,律条上说不能贴的戏是:‘有损东亚民族之尊严者,迹近提倡鼓吹共产主义者,违反一切法律行为者,妨碍国交者,妨碍公安及侮辱国体者,妨害善良风俗提倡迷信者……’”
白喜祥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不由得长叹一声:“北平变了北京,公安局变了警察局,变来变去,全都是跟咱们老百姓作对。最近他们可抓了不少伶人,唐爷那出《扫除日害》改了名字叫《尧舜禹汤鉴》,也还是被通缉了,听说就凭后羿射日那一场,‘不除日害,国无宁日’,就够个砍头的罪名。”
“是啊,我听说,贯大爷前几天也犯了事,他唱《法门寺》那太监贾桂,问赵廉识不识字,赵廉说:‘我乃二甲进士出身,焉有不识字的道理?’贯爷现挂了一句:‘不是呀,我是怕你念惯了日语,把汉字都忘光啦。’座儿上这通解气的笑!结果一下台来就被拿了,关进了小日本的宪兵队。”
天青坐在一边,双眉紧蹙:“听说郝二爷也差不点儿被拿了,他老人家一贯低调谨慎,能是犯了什么事儿?”
“咳,其实跟他自个儿都没什么相干,他唱那个番邦恶人,勾油黄脸,穿黄箭衣、马褂,警察局硬说他有影射皇军之嫌。”崔福水叹着气,小心地提着毛笔,在戏单上抹去一出又一出,“这世道,风声鹤唳,鸡犬不宁哪。听说现在唱‘粉戏’倒是很受鼓励,当局名义上管,其实全面开禁,卖座又好……”
“不行。”天青一言截住,“无非是想松懈民众斗志,巴不得大伙儿全都沉溺在温柔乡里,没了御敌之心。我以武生挑班,武戏才是承祥社的根基,这个决不能改变。烦崔爷还是排些保家卫国的戏码,尽量审慎着些,不犯着他们那些鬼规矩就是了。”
街门一响,黎茂财又是张张皇皇地进来,“天青,可找着你了!”他递上一张请帖,“怪事来了,警察局新上任的一个副局长请您去赴宴!”
天青一愣,接过请帖看了看,上面只写了时间地点,并无落款。
“这什么名堂?”
众人传看一番,都摸不清头脑。天青思忖片刻,随手将请帖丢在字纸篓里:“最厌他们这班为虎作伥的家伙,不去!”
“您不去恐怕,恐怕就……”黎茂财紧张地擦着汗,“他们来送帖子时,抄去咱们一大批行头,衣箱装了整整一卡车啊,说得您亲自去拜会那个局长才有转机!”
一屋子人都坐直了身子:“岂有此理,无缘无故地抄行头?”
“说是欠税。”
天青霍然而起:“苛捐杂税全交齐了,哪还欠了什么?”
“停业税,歇了两个多月没开戏,要纳税。”黎茂财可怜巴巴地眨着小眼睛,“我没查到这个税种,不过既然人家这么说,有什么法子呢……一卡车行头啊,得好几万大洋!”他心疼地咂了咂嘴,小声道,“天青!您别一把死拿儿,还是……低一低头……”
正阳楼饭庄,京城“八大楼”之一,论规模,只是前门肉市街胡同口南一座小小的二层楼,不能跟那些拥有前后几进院落的大饭庄子相比,但是论名望,却是了不得的名店,尤其大螃蟹和涮羊肉两道拿手菜,再没别的饭庄能跟它比拼。就凭这两道菜,正阳楼独步京师近百年,小小店面里,不知会聚过多少各界名流乃至军政要人,摆国宴也屡见不鲜。
今天的正阳楼,楼上楼下都站满警察,气氛特异,不少平民见状,都悄悄地溜了开去,免得惹是生非。天青素有胆气,虽是孤身赴宴,却也没被这阵势吓倒,从容举步进门,撩起长衫走上二楼。长长的走廊两侧,十四个单间都已被肃空,只有里面最大一个单间门扇紧闭,门口有警察把守,如狼似虎地持枪盘查,连传菜伙计都要搜一搜身。
“局长,靳天青到。”
“请。”
里面不紧不慢地应道。
门开了,天青进得门来,门扇立即被外面警察关上。天青四下扫视一眼,只见这房间很大,装潢精致,却只摆了一个圆桌,相对而坐的两椅,窗前站了个穿一身黑色警官制服的男人,背着两手,状极悠闲地望着窗外。
他不出声,天青也静静地不做声。过了良久,那人咳了一声,转过身来,嘴角向上咧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靳老板,别来无恙啊?”
天青微微一怔,仔细看去:梳得油亮的分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极浓极黑的一对长眉,衬得一双眼睛格外阴气沉沉。这双眼睛正紧紧盯住天青,神情中有些冷酷,有些傲慢,有些饶有兴致,仿佛把玩自己到手猎物一般的得意洋洋。
“焦德利?”
天青握住了面前的椅背。
“靳老板不忘旧人,荣幸之至。”焦德利嘴角继续向上牵去,几乎要把一张长脸笑裂一般。
天青抿紧了唇,双目如电,凝视那张阴冷残忍的脸。怎能忘记这个人?曾那样险恶地陷害过他,折磨过他,在黑暗的刑讯室里桀桀怪笑着,欣赏他在铜头皮带抽击下一次次昏过去的惨状,串串血滴飞溅在背后的白墙……天青身上,至今还留有当年那场酷刑的伤痕!最深最狠地铭刻在他记忆中的,还是那夜的六国饭店,从二楼奋身跳下的樱草,倒在他怀里,大雨中惊恐地望向他,衣襟都被撕破了,嘴角带血,无助地含着泪的一双黑眼睛……
怎能忘记这个人?是凶手,是恶魔,是一条毒蛇!他父亲为免是非,送他留洋,天青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这张阴冷的脸,没想到如今又与他面面相觑。但是此时的天青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明白现下的处境:他只是一个伶人,肩负着一个家庭,祖孙三代,还有承祥社百余人的生计;而眼前的焦德利,是新任警察局副局长,掌握着对梨园乃至对全城民众的生杀大权,门外有荷枪实弹的一群走狗,头上还顶着日本主子的荫庇。
天青缓缓拉开椅子,坐下,昂然道:
“无谓的客套可以免了。此番用意何在,有话请当面讲。”
焦德利被他这一句话反客为主,一时倒有些讪然,停了片刻,也拉开椅子坐在天青对面,笑了一声:
“没别的用意,就是想请久违的靳老板吃顿饭。”
他将桌前唤人铃一按,两扇门打开,一桌佳肴流水价送将上来。其中自然少不了正阳楼的招牌菜大螃蟹,俗话说“七尖八团”,此时正是农历八月底,吃团蟹的好时节,伙计在焦德利和天青面前各摆上两只大团蟹,铺开正阳楼特备的蟹鼎、蟹锤和蟹钎。焦德利笑容满面地举起斟满上品黄酒的瓷杯:
“靳老板,为久别重逢。”
天青端坐不动,只冷冷盯住他。
焦德利自己呷了一口,放下酒杯:
“靳老板久居正阳门,大螃蟹可是吃腻了?我在日本那年,馋这口儿可馋得不行。要说北京本不算是螃蟹最佳产地,华北最好的螃蟹,还要数天津胜芳。可是您知道为什么只有北京正阳楼的螃蟹独步天下?”
他抓住一只螃蟹的甲盖,用力掀开,对着满腹热气腾腾的蟹黄蟹肉,啧啧两声,一块块蘸取姜醋,送进口中:
“因为正阳楼经营有道啊。他只要市场上最大最好的螃蟹,宁愿花两倍三倍高价收购。人家肯下这个本钱,卖家自然趋之若鹜,天津胜芳送来的鲜蟹,一到京城,都要先送正阳楼挑选;本地西河沿的螃蟹市场呢,那干脆是正阳楼不到就不能开市。所以说,靳老板啊,万事之道,都是一样,就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他捞起手巾把儿擦擦嘴巴,望着依然一言不发的天青:
“既然靳老板想知道我的来意,那我也不妨开门见山:你我都是久经江湖的成年人了,以前恩怨,一笔勾销,虽然您只是我管辖下的一名伶人,但是艺业出众,有口皆碑,姓焦的也不怕自降身价,愿与您携手合作,共同为大东亚文化繁荣出一份力。”
天青蹙起了眉。
焦德利自顾自说下去:
“戏曲有高台教化之功,集粹文明之力,一向最值得重视。只可惜国民政府腐败无能,战火连绵,百业停辍,民不聊生,文化破坏殆尽,实在令人痛心疾首,靳老板身在其中,想必更有感触吧?如今日本友军以枪炮破强敌,建立彪炳武勋,且高度重视东亚文明发展,致力于文化事业恢复。政府得此强援,如虎添翼,拟隆重成立戏曲协会,振兴戏曲艺术,发扬东方文化精神,为民众建立共存共荣的美好家园。这等盛事,怎少得了靳老板呢,我意邀您担任华北戏曲家协会副会长,为新一代艺人做一表率。”
天青耐着性子听他把这套长篇大论说完,站起身来:“您愿意给日本人做走狗,我不意外。我可没这个兴趣。告辞了。”
“靳老板!”焦德利提高了声音,“不要敬酒不吃……”
天青一把拉开房门,迎面四支黑洞洞的枪口。
焦德利向椅背一靠,放缓语气道:
“靳老板,您这一根筋的硬脾气,经历这么多年,可是一点没改。急什么?有话慢慢聊嘛。我是看重您的才华和名望,因此不计前嫌,一力举荐,您别轻易辜负了我这一片拳拳之心。友军长官黑山亨少佐久仰中华文明,素慕皮黄艺术,一抵京城,便多次垂询您和承祥社的种种,您的前程,可光明得很哪。”他不自禁地歪了歪嘴巴,语气里带点酸味儿,“这职位说是副会长,其实主持会务,将来编办刊物,举办活动,赴日赴满交流,荣军演出,都是由您一手定夺,友军又如此全力支持,只怕比我这警察局副局长的位子还热门呢,您何必把肉包子往外推?”
天青只冷冷道:
“国难当头,我一介伶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只想唱好自己的戏罢了。”
“戏嘛,也有得唱。”焦德利的手指在桌上轻叩,“月内政府将组织使节团去‘满洲国’举行亲善演出,选的都是一等一的名角儿,靳老板可是名列武生行之首啊。黑山少佐真心爱戏之人,也少不得办些联谊演出什么的,到时候都是靳老板大显身手的机会。对了,黑山少佐最爱看的是‘老爷戏’,好像靳老板很拿手的吧?好好唱上一次,一旦获得少佐垂青……”
北京沦陷两个多月,天青见识过的大小汉奸也有不少了,但是奴颜婢膝到这个程度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他简直有点无法置信,转过身来瞪视着焦德利:
“姓焦的,你还是中国人吗?赶紧回家买个铁圈把祖坟箍紧点儿,别让人骂裂了!”
焦德利终于阴下了脸:
“靳天青,你应该最清楚,得罪了我是什么下场!”他操起桌上蟹锤,将螃蟹搁在蟹鼎上,几锤把两只蟹螯打得粉碎,用蟹钎勾出蟹肉送进嘴里,“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吃螃蟹?横行霸道一世,到了真正的强者手里,也逃不了一个粉身碎骨!”
天青倒也笑了:
“看来您早就忘了,人有头脑,有气节,不是虫豸能比。”
他转回头,不顾外面对准他的枪口,径自闯了出去,守门警察不敢开枪,都紧张地望向焦德利。焦德利放下蟹螯,扭曲着脸,叫了一声:
“靳天青,抄你的行头,全部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