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章戏衣庄在珠市口西这一大片戏衣盔头铺子里,不算最大一家,但提起它的掌柜金翰章,却是大大有名。金家祖上在前清升平署当过差,戏衣盔头一业乃是家传绝艺,纹样、形制、料子、绣工,都属不凡。华章戏衣庄的铺子,前店后厂,别看门脸儿不大,却聘了一大群好手艺的绣娘,出的活儿是又快又好。
这天下午,天气晴和。华章戏衣庄的绣房里,二十多位绣娘正在低头劳作,秋日阳光斜射进来,落在绣架上,落在绷好的一幅幅衣料上,散发着一份平和的温暖。最里面一个绣架前,一个绣娘正专心致志绣着一幅八宝团花,纤细的手指飞针走线,纵是在这满屋子能工巧匠中,也显得分外灵巧。她身穿一件雪青色七分袖夹袄,浓云般一头黑发梳成长长辫子搭在肩后,鬓边几缕散发垂落下来,轻拂着温润白嫩的小桃子脸。
樱草到华章戏衣庄做工,是掌柜金翰章的兄弟金翰才的举荐。对这二位爷的热心相助,樱草十分感激,他二人却毫不居功:
“您这手艺,哪个戏衣庄都得抢着要!不但会绣活儿,还会画图、刷样子。堂堂林府千金,让您做这个,实是委屈您啦,一个月十块大洋工钱,简直拿不出手。”
樱草笑道:“什么林府千金,两位爷再也休提。”
她喜欢这样自食其力,更甚于做什么林府千金。虽然与她当初做教员的理想相去甚远,但能这样接近着戏,投入着戏,把自己的生计如此贴合地融入在自己喜爱的事物里,也是一份喜出望外。这些日子,正是这五彩缤纷的一丝一线,帮她排遣了理不清的思念与挂牵。她愿意这样辛苦但是愉快地工作着,把自己细密的心意,都绣进一幅幅精美的图案里。
绣房门开了,金翰章踱进来。刚刚还在聊天的几位年轻绣娘,立即噤声。金翰章也没去留意她们,笑眯眯地,一直走到樱草面前,伸手向窗外指了指。
“林姑娘,有位爷来看你。”
在这做工时间,掌柜亲自进来传话,可真是不寻常。樱草应着,茫然向窗外一望。房间里其他绣娘,也都跟着向窗外望去。
院子里有个年轻人。
高个,宽肩,精短的一根根竖立的黑发,简单朴素的青色长衫、圆口布鞋,挺直的身躯肃立于方砖地上,脚步不丁不八,双手背在背后。他的脸上,有着一份异样的清朗之气,长眉斜飞,鼻梁高挺,嘴角含一丝笑,一双湛亮的眼睛,正期待地望向门口。
“靳,靳老板!”一个年轻绣娘失态地跳起来,扑到窗前,“是靳天青呀!”
“是吗是吗?”一屋子绣娘,倒有一大半都起身眺望。
樱草呆呆地持着绣针,一时都忘记了反应。
天青哥。
他回来了。
他在外面!
背后,与她相熟的绣娘嬉笑着轻轻推她,樱草才顿悟般丢下针线,起身出门。刚踏出门口,天青已经急切地迈前一步,迎了上来。
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他与她心里头那个影子,略有着一点点不一样,神情中,还是那样刚直坚定,还是那样纯真明澈,但是多了一份沧桑、深邃,经历过风霜洗礼之后的一点成熟。他深深凝视着樱草,眼睛中光芒闪动,令樱草感觉自己心中一块块僵硬的冻结的酸痛的苦涩的……各种不舒服的东西,都在这一瞬间融化在阳光中。
她的喉头哽住,和天青一样,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她的嘴角轻轻翘起,慢慢抬脚走向他,走过一块块的方砖地,走过一年多锥心刺骨的时光,走近日日夜夜萦绕心头的梦,走近那个亲切的心爱的已经占据她全部生命的人。他伸手拉住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拥进怀里,脸埋进她的头发中。她知道身边窗子内有许多人正悄悄看着,但是谁还顾得上那么多呢,她深深伏在他的怀里,将泪水消融在他那宽厚的胸膛。
湛蓝的天空,已经渐渐化成淡紫,前门外大街上,市声仍然喧哗,洋溢着蓬勃生机。天青和樱草,沿着大街向北走着,走得极慢极慢,完全不顾及身边匆匆人流,像是漂浮在一个独立的空间。
“……时光真快,上次这样和你一起,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了,也是傍晚,送你回家,结果你再也没能出来过。”有樱草在身边,再提起这个,天青心中已经没有那种刀割般的疼痛了。经历过的痛苦在终于得到的幸福面前,都化为一颗颗磨砺后的珍珠,散发着分外璀璨的光彩。“你爹爹怎么又忽然肯放你出来?”
樱草轻舒一口气:“还要拜谢你的失踪,让我终于发现,我根本不能没有你。人到了这个地步,无论什么样的关坎,都顾不上了,这样拼下来,他也没了办法。”
“早前他设了什么关坎给你?”
樱草微笑着,不出声。
“说呀。”
“都过去了,何必再提。”
“告诉我。这一年来,我每一想到这事,心里就受不了地疼。得是吃了什么样的苦,才能让你对我说,要我忘了你?”
“……他说若是再见你一面,就……剁了你的手指。”樱草的声音,仍然有着微微颤抖。
天青转头望向樱草,眼中充满痛惜。
“就知道你是为了我!”他握紧拳头,“这一年来,让你……”
“都过去了。我那亲爹,现在终于得了小少爷,顾不上来剁你的手指头。”樱草的脸上又盈满了笑意。
已经走到了肉市街,街口写着“广盛楼”三个字的牌楼,斜阳映照下闪闪发亮。天青仰头望着,神情略有些激动:
“终于又回来了。这一个月在外头,日夜都想着回到这里。先前进了后台,听得零零星星的锣鼓经,心里头仿佛是重新活过来似的舒坦。”
“听颜大爷说,你为了能和我在一块儿,说不唱戏了?”樱草的视线,凝结在他线条坚毅的侧脸,“真该叫你去跪祖师爷,背一万遍‘戏比天大’!”
天青认真回答:“祖师爷不会怪我。我唱戏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倾尽我的心,这才叫‘戏比天大’。但是人这一生中,还有另一些不能舍弃的东西,比戏大。”
樱草黑亮的大眼睛,温柔地闪动:“比如呢?”
“比如忠,比如孝,比如义……比如你。”
樱草低下头,脸上飞起一片绯红。
天青转头向她,爱惜地望定她的小脸:“那副靠,是你给我的?一上身,我就知道一准儿是你,再没有别人能制出那样的靠,处处都是体贴的心思。为什么不留个话呢?绣个小小的记认都好呀。我不敢猜,不敢想,这心里翻翻腾腾,足足揣了大半年时间。”
“送去给你,是我放不下;不留记认,是怕你放不下……”樱草轻轻绕弄着辫梢,“谁知道到头来,我们两个,谁都放不下。”
“以后别再说那样的傻话,好不好?我们彼此心照,哪有可能放下?”
樱草甩开辫梢,快慰地点点头:“以后也……不需要再说那样的傻话!”
九道湾胡同口,人来人往,拄拐棍儿的老人家,嬉戏的孩子,挎着篮子买菜的大嫂大婶,提着蒲包穿行的大哥大叔……一个个带着淳朴的笑容,拱着手,悠闲地相互招呼。自小早已看惯的生活常景,历经离乱之后,变得这样的可爱和珍贵,天青目不转睛地望着,微笑中渗出深重的忧虑:
“樱草,这些日子,我真是遇见好多事,好多心里话想跟你说。日本人占了沈阳,听说还在往北打,他们残害咱们的父老乡亲,或许迟早有一天也会打来北平……他们凭什么?咱们能打赢吗?”
“我也不是很明白,看报纸上说,日本人亡我之心,早已有之,他们是有备而来。政府意思是要‘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暂取逆来顺受之态度,静待国际公理之判断’,这些日子大学生****示威,就是希望政府赶紧出兵抗敌,不能坐以待毙。”
“我也觉得是这个理儿。我要不要去投军呢,真刀真枪地跟鬼子打一场?‘自古道臣尽忠来子当尽孝,方不愧在人间走一遭’,唱了十几年的精忠报国,现在国难当头,该做点什么了。”
“政府现在不宣战,不抵抗,投军有什么用?”樱草叹了一口气,“我自己觉得,精忠报国,不一定要上战场,在自己位置上做好本分,也是为国报效。我已经跟师父……不,跟爹爹说过,喜成社这阵子应当多贴抵抗番邦侵略的戏,鼓动民心,一致对外,对政府出兵抗敌也是压力。爹爹很赞成。你是头牌武生,这里头有很多你能做的事。”
天青喜道:“你说得太对了,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个。别的我不敢说,唱戏我成。对,我要和师哥师弟,把岳飞抗金的戏全贴出来:《挑滑车》《镇潭州》《小商河》《汤怀自刎》《潞安州》,对了,还有《八大锤》……”
前门外大街,已然走到尽头,面前是雄伟的前门五牌楼,向北望去,是更雄伟的前门箭楼,还有雄踞在箭楼之后的前门。夕阳用尽最后的余晖,涂抹在高大的灰墙碧瓦、精美的雕梁画栋上,泛出一片灿烂金光。天青充满眷恋地仰头遥望,喃喃道:
“从小在前门长大,看惯了,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但是这次回来时,出了车站,望见这两座城楼,真是泪都下来。没见过外面的天空,就不知道它有多尊贵。这么高大,这么壮观,这么威严,这么有力量,就像一个特别让人安心的父辈,默默屹立在那里,守护着北平城。这座城池,天下再不会有别的城可以比拟了,它有着一股子特别厚重的,我说不上来的什么味儿。戏里都唱‘忠君爱国’,什么是国呢,我觉得父老乡亲可能也都和我一样,看不到什么君,也不懂什么国,在我眼里,北平就是国,前门就是国,值得大伙儿拼命爱护的国。”
天青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这一片经历风霜之后的赤诚,令樱草在倾慕之余,由衷感动。她站在天青身边,也遥望着那座辉煌的城楼,轻声说:
“生在这样一个乱世,许多选择都没有法子。个人之力微薄,唯有尽心而已。‘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将来的风雨,陪着这城楼一起迎接吧。”
天青转过身来,面对着樱草,微微俯下头,凝视她的眼睛:
“我们一起迎接吗?”
樱草没有避开他的眼神:
“一起。”
“樱草,我们成亲,好吗?残生太短,我不舍得浪费能陪着你的时间。”
车水、马龙、货声、人流,在这一瞬间,都不复存在。樱草只感觉自己身处一团暖融融的热流之中,安定,妥帖,此生再不必有任何的担忧和挂牵。她努力遏制住眼中不断涌上的泪雾,她要看清楚他,将这一刻,这张亲爱的脸,牢牢记在心底,在以后所有日子里,永不失落,永不忘记。眼前的他,背对着威武辉煌的前门,在这浓烈夕阳下,头发、脸庞、高大魁梧的身躯,都和那壮丽建筑一样,闪耀着明亮的金边,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爱意,是十三年从未变更过的、爱逾生命的深情。
“我等你很久了,天青哥……”
她珍重地携起他的手,十指交缠,紧紧相握。此去经年,她会永远伴他共度,他就是她的前门,她的北平,她的家国,她的今生。
“男子靳天青,宣统三年九月十二生人,辛亥年,戊戌月,丙子日,壬辰时。钗钏金命,水旺土旺缺木,日主天干为火,命宫为艮。辛亥年钗钏金,乃是员内之猪,性直心轻,英雄应有志,人定胜天心,初年财帛不聚,晚景荣华。”
“女子林樱草,民国三年二月初五生人,甲寅年,丙寅月,丙戌日,乙未时。大溪水命,木旺缺金缺水,日主天干为火。命宫为坎。甲寅年大溪水,乃是立定之虎,为人心慈口直,喜抱不平,性格好游,做事自做自当,利官近贵,前程无限。父母有刑,宜当重拜爹娘。”
白喜祥轻咳一声:“先生,我们不是来算命,是来合婚的。”
算命先生推一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仔细看了看铺在桌上的两张年庚小帖,摇头晃脑地重又开腔:
“莫急莫急。嗯。合婚。年命相生为最好,比合次之为中等。再观年柱正五行,相生相合婚可成。这对年轻人么,金猪配玉虎,吉。钗钏金配大溪水,吉。上等婚哪……”他掐指计算了一阵子,持起笔来,在一张红纸上写道:
“水金夫妻坐高堂,钱财积聚喜洋洋。子女两个生端正,个个聪明学文章。”
白喜祥高兴得,脸上每条皱纹都溢满了笑。
男婚女嫁,终身大事,办起来可真要花费一番工夫。按例呢,首先必得有媒人保亲,白喜祥这一家子一商量,就委托乔双紫做了媒人。乔双紫很高兴:“我看着你们长大,如今还能喝你们一碗冬瓜汤,值!”随后应有双方父母见面,相家当,可是天青父母双亡,这节就只能免了。最关键的这一步:合婚,进行得相当顺利,白喜祥自算命先生那里拿回上等婚的红批,合家大喜,欢声一片。
接下来要放小定,男方给女方送订婚信物,按例应是金银首饰之类,但是樱草执意说不要别的,就以她一直系在颈间的铜牌牌为定。
“我觉得成,”竹青忙不迭地插话,“多好,八岁那年就放过了,定得不能再定!”
“你师哥成亲,轮得着你来定么,傻小子!”乔三婶慈爱地点着他的额角。
樱草和天青互望一眼,两人都微笑着红了脸。
还要放大定,择婚房,定婚期,起龙凤帖,过礼。天青和樱草想把家安在离九道湾和广盛楼都近的地方,正巧南面珠市口西小椿树胡同有座院子出售,房间齐备,家具现成,一家人都去看了,再满意不过,已经下了订洋。
婚期呢,乔双紫仔细查了皇历:“九月十二,最好的日子,大吉!还是新郎官生日,吉上加吉!”
白喜祥笑道:“不成,得往后推些日子。九月十二就是国历十月二十二吧,‘红伶选举’开擂,天青要去参加比试,当不了新郎官。”
“什么‘红伶选举’?”樱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