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大爷!这叫我怎么答报……”
“咳,五姑娘,这难道不是我们下人应当做的。”颜佑甫抹抹眼角,又捧过一只漆盒递上来,“这个也是您的,打从去年到如今的……您别怪我一直藏着,我,我没辙,老爷有严命,他本是叫我收着了就烧掉的……”
樱草打开漆盒,只见是一沓沓的信,没有拆封的信。从信封上看,是她的同学、朋友,在这被禁足的一年多时间里,从四面八方寄到家里来……轻轻抚摸着这些信封,樱草忍不住泪盈于睫:她哪里会怪颜大爷呢,总算收到了这些心意不是么?十七年人生遭遇了那么多也失去了那么多,但是何其有幸,始终不曾孤单。信封都有些旧了,但是仍能感受到那份沉厚的温度,略略翻弄一下,只见其中好多封,下款都写着云南陈少湖。樱草吃了一惊,连忙拆开最上面一封,匆匆扫视:
樱草见信如晤: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未见回信,令人深感担忧,难道是因为战火连绵,前番飞鸿,始终都没能到你身边?我还是忍不住要把这里一切倾诉给你,它们是如此吸引着我,纵使所有人都认为我不应放弃协和的职位,我也始终不悔。新医院得到民众热烈拥戴,业绩斐然,眼看着我们培训的医师一个个走上岗位,心中这份满足,多少诗歌都难以尽述……
樱草笑了,珍爱地合起信笺,收入信封。颜佑甫立在一旁望着她,眼中满是不舍:
“五姑娘,我以后,不能常来,您保重自个儿。我没法帮着你,让姑娘落到这个境地,我这心里……”他举起袖子擦起了眼泪。
“颜大爷,已经很感激您了,若不是您,只怕我连命都没有。”
“我没帮着您什么。在林府管事这么多年,就是念着要让林家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说起来,为老爷想得更多些,为您想得不多。若是早知道这样,当时多帮着你们点儿,没准儿您跟靳爷……”颜佑甫抽搭着鼻子,“靳爷年纪虽轻,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啊。在街门外头守了半个多月,就为着见您一面,我拿老爷吓他,结果他说事情因他而起,愿意面见老爷给个交代。老爷那也是使尽了法子折辱他,他都受着,说,只要能跟您在一块儿,怎么都成,叫他等也成,叫他退出梨园也成。”
樱草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顿时呆在当地:“他……退出梨园?十几年的功夫……”
“是啊,连老爷都这么说。靳爷说,他自然视戏如命,但是您比他的命更重要。”
樱草嘴角一抖,低下了头。
“所以我看啊,老爷说剁手指头什么的,那根本镇不住他。可我是觉着,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真要是话说僵了,弄到残伤身体的地步,就算换得能跟您在一块儿,也是太可惜,所以当时,两下斡旋着,想帮您二位按捺着点儿。现在看来呢,可能帮了倒忙……”颜佑甫又叹了一口气,“最后老爷把话说死了,撵靳爷出去,靳爷说,就算老爷不允您嫁给他,也求能多给您点儿时间,好好念书,毕业了,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咳,你们俩啊,事情都已经这样,相互着还都是为对方着想……”
台上的戏,已经唱了大半,秦怀玉英武地架着银枪:“伯父请把心放定,小侄在此你何必惊。任凭番贼如潮滚,银枪一抖把贼平!”不知道那流落天涯的天青哥,此刻身在哪里,面临什么样的境地?他一身本事,满腔仁义,决不会屈服于任何艰难险阻,准能平安归来。愿他平安归来,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换他平安归来……樱草禁不住又握紧了胸口的小铜牌。现在的她,身无长物,但只要有它在心头,也仿佛在茫茫黑暗里,守着唯一的一线光。
天青和妃红在荒野里跋涉一天一夜,才终于找到一户农家。如此兵荒马乱的年月,这家老大爷居然还在田里专心致志地劳作。两天三夜粒米未进,一路紧张奔逃,天青和妃红疲累不堪,多亏老大爷仗义收留,还煮了两碗苞米子粥给他们吃。
“两个娃娃,城里人吧?怎么跑到这疙瘩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老大爷姓栗,六十多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蹲在他们旁边,抽着一只烟袋锅,一边看着他俩狼吞虎咽地喝粥,一边热心地问这问那,“胳膊怎么了?血糊淋拉的。要不是看你俩面善,还真不敢收留!”
天青左臂中弹,幸好只是擦过,没有伤及筋骨,妃红用自己的围巾帮他扎着,上面浸满了血。“我们只是唱戏的,从沈阳扒车逃出来,险些被日本鬼子抓了。大爷,这儿是什么地界儿?”
“巨流河村,还是奉天地界儿,你们哪,没跑多远。”
“……那,肯定还有鬼子?”
“嗯,这四遭儿都有鬼子设了卡子,抓东北军什么的,咱也没敢细打听。你胳膊这样儿,要是让他们撞上了,非把你当伤兵毙了不可,可别到处逛荡。”
天青烦恼地望着四周山林:“我们得赶紧回北平啊。”
“过几天帮你们打听打听吧。年轻人,小命要紧,千万急不得。”
“大爷,我们遇着您,真是遇着活菩萨了。一路上到处都逃难,您怎么不逃呢?”
“还有啥可逃的?老婆子病死了,两个儿子都打仗死了,家里就剩我自个儿了,死也要死在自家田里。”栗大爷指着田边一座坟头给天青和妃红看,“老婆子就在那儿,等咱咽了气,也往那儿一躺,这辈子就圆满了!”
天青和妃红暂时躲在了栗大爷家里。他家四间草房,和北平四合院不同,都是一列朝南,中间是灶间,西边一间自己住,东边两间原是儿子们住的,现在空着,栗大爷收拾出来给他俩栖身。这两间草房已经十分破旧,驱不去的一股子霉味儿,但是跟前几天境遇相比,简直就是一步从地狱迈进了天堂。夜色已深,天青回到自己那间草房,妃红也跟了过来。
“早点去睡吧,筱师姐。”
“我睡不着。”妃红扭身坐上炕头,“你说,日本人这卡子要设多久?”
天青也坐下来。房中没有烛火,月光自窗框间射进来,在炕上印出灰蒙蒙的格子,两人隔着两三个格子坐着,彼此只能看见模糊身影。
“不知道。只有先躲着了。”
“你说日本鬼子凭什么在我们中国地盘上,随便杀人抓人?”
“迟早有报应。”
“你胳膊上的伤,可好一点?”
“皮肉之伤,不妨事的。”天青举起胳膊看了看,“你那条围巾算是完了。”
妃红轻轻一笑。“你救了我的命,我还在乎一条围巾?打今儿个起,我这条命就是你的,要什么我都给你。”
天青也笑笑:“若能过了这关,是咱们两个的福气,回去得烧个香。”
“师父他们也不知道顺利到北平没有?”
“我也惦着呢。他们不定得多担心咱们。”
妃红伸出一只手,一圈圈地绕弄肩头鬈发:“师父对你很好,是么?”
“就像我亲爹爹一样。不光教我学戏,还教我做人道理。”说到师父,天青禁不住有点动容,“离开这些天,真是挂念。我爹娘都没了,世上亲人,就只剩师父、师兄弟,还有师妹,我就希望他们都好好儿的。”
妃红的眼睛,在昏黑夜色中微微闪亮:
“师妹,是你说过的那位,觉得潘巧云罪不至死的?”
“我说过吗?”天青迷茫地想了想,“这你都记得。”
妃红笑了:“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呢。她叫什么名字呀?”
“……林樱草。”
已经多久没说过这个名字了?三个字从唇间滑过,天青禁不住闭了闭眼睛,觉得头脑都是一阵晕眩。
妃红留心地望着他。“多好听的名字。她可懂得真多,读过不少书吧?”
“嗯,她很有学问。”
“女人家,太有学问了其实也不好。我听说有些读大书的女人,妇道该懂的事反倒不懂了,家务都不会做。”
天青争辩起来:“哪有,樱草会做,她可能干了,还会做戏衣呢,我那件胖袄,就是她给做的。”
“哦,怪不得了,瞧你当心得,都不让旁人碰。她多大年纪?”
“比我小三岁。”
“十七了呢。许人了没有?”
妃红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但天青没有再说话。
“你喜欢她,对不对?”妃红轻轻问。
屋子里变得好静。这样的静,完全彻底的静。窗外一点风都没有了,方才那秋叶摇动和坠落的声音,田里庄稼在秋风中泛着波浪的声音,全没了,世界空荡荡的,就剩下月亮照在窗前。这些天都没有仔细算日子,想必是中秋节快到了,月光是这样的亮,亮得仿佛是有分量的,水银一样,压进灰蒙蒙的窗纸,压进本就沉甸甸的心底。
“天青?”
“回房去吧,我要睡了。”
中秋将至,京师九城八条大街,又是热闹非凡。梨园第一盛事,莫过于“净行三杰”之郝二爷正式举行收徒仪式,纳董竹青为入室弟子。
竹青少年时已拜过白喜祥为师,但是白喜祥老早就跟他说:隔行如隔山,他改工架子花脸后,要精研技艺,必得拜本工师父才成。郝二爷比白喜祥小着几岁,此时正当壮年,技压同侪,受白喜祥所托,为竹青时常教导,经过年余考验,终于决定收竹青为徒。这天上午,举行仪式的长安街西来顺饭庄,车水马龙,张灯结彩,堆满各色条幅与花篮,前来道贺的梨园名流络绎不绝,新闻界许多记者也赶来采访报道,镁光灯闪成一片。
竹青穿了件新做的青色春绸夹袍,罩织锦团花马褂,一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头皮剃得格外干净,在灯光照耀下发着锃亮的光。当年他拜入白喜祥门下时还是小孩子,未经历过如此隆重的拜师礼,面对今天这样场合,不禁额头见汗,比初踏台毯还要紧张。
“松着点,松着点,”白喜祥拍拍他肩,“你也是不大不小的角儿了,要经得起世面。”
“师父,多亏有您在这儿……”竹青抹抹头上的汗,“只可惜我师哥还没回来!这么大的事儿,没有他在,我这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白喜祥长叹一声。“早就定了的日子,不能再拖了……没有他在,连我都觉得不踏实啊。”
拜师仪式开始了,在郝二爷门下大师兄主持下,竹青先向供桌上的祖师爷神像跪拜磕头,然后向端坐厅堂正中太师椅上的郝二爷磕头奉茶,呈上拜师礼。郝二爷以四色回礼相赠。竹青当场打开,里面是一个扮戏用的彩匣子,一件胖袄,一条红色镶白骨的玉带,一双厚底靴。
“这叫‘衣包借牒’,”郝二爷笑着讲解,“原是佛门出家拜师,师父赐给徒弟的见面礼,咱们梨园一直借用。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明白,师父,这是衣钵传承。”
“对。行内都说:‘千生百旦,一净难求’,架子花脸这行,要唱出名堂,不容易。不过我对弟子,也没有太多要求,咱们爷儿两个,只求‘教者诚心,学者用心’!”
“谢师父,弟子记住了!”竹青恭恭敬敬地跪下,再施一礼。
接着又拜引荐师,也就是竹青的开蒙恩师白喜祥,竹青跪下磕头时,望着师父慈爱的笑脸,不自禁地又满眼含泪。白喜祥赶忙使个眼色:“好了,起来吧!仔细伺候你师父!”……随后又拜各位师伯师叔、师娘师兄师嫂,最后各方致辞,拜师仪式结束。西来顺饭庄宴开数十席,宾主同庆拜师收徒之喜。
之后几天,喜成社连续贴出了十出竹青担纲主唱的戏码,为竹青造足声势:《丁甲山》《青风寨》《连环套》《赛太岁》《战宛城》……头天的第一出打炮戏是《牛皋下书》,竹青去那乔装下书的猛将牛皋:
元帅但把心放宽,咱牛皋自有巧机关。
此一番去把那番王见,哪怕那刀山火海虎穴与龙潭。
摘去了幞头我就忙把乌纱换,霎时扮作文职官。
辞别元帅跨雕鞍,番营下书走一番!
正逢日本鬼子肆虐,座儿上对这类抗金戏特别的情有独钟,加之竹青得明师指教,嗓子、工架、嘴里的劲头、脚下的功夫,都十分出色,赢得分外热烈的喝彩。一出唱罢,下得台来,素来严明的白喜祥也禁不住频频颔首:
“真是开了窍啦!”
樱草抱着一个大包袱,在后台等着竹青:“给,送你的拜师礼。”
“不够意思,礼都结啦,怎么才给我呀?”竹青勾的脸谱还未洗去,挤眉弄眼地打开包袱,低头一瞧,不由得愣住了。
一件平金绣龙的红蟒。
蟒,戏里最尊贵的一类行头,属于大礼服,文武百官出入朝堂时才穿。蟒的纹样颜色,因行当不同而各有不同,像眼前这件大龙蟒,就是花脸专用。而樱草绣的这幅大龙却又不是普通的一条盘身龙,而是一条大龙飞腾上方云雾之中,一条小龙遨游下方海水之内,彼此相望,颇有恋恋之态。绣法用的是平金绣,蟒身所有纹样都是用金线一丝丝盘成,细细密密,光芒灿烂,灯下耀眼生花。
“这是‘教子升天龙’,送给你拜师入门,靠谱吧?”樱草笑吟吟的,“当初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就动手做了,本想行礼前送你,可是熬了多少天都没赶出来,刚刚才做好的,你别怪我……”
竹青一把拉过樱草的手,举起来看了看。她的手指早已结了厚茧,但是最近这样日夜赶工,也仍留下了斑斑点点的伤痕。
竹青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汪起了泪:
“能不怪你吗!你……送这么厚的礼,叫我怎么回礼啊?”
“你是我师哥啊,回什么礼。”樱草笑道,“别哭,大惊小怪的,我做这活计已经很在行了,累不着。你以后有什么针线上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你一个人……”
她没再说下去。董妈妈半年前病故,竹青已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了,她不想惹他伤心。
“好,不哭!万一把这么漂亮的行头弄脏了,得后悔一辈子。”竹青草草擦去眼泪,“如此我就愧领了!呦,真重,绝对手捻真金,梨园行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蟒……樱草,你等着,过几天我就唱《青梅煮酒》了,去曹操,正好穿这件教子升天龙给你看。”
“太好了。”樱草瞧着他被泪水浸过之后抹得花里胡哨的脸谱,忍不住地笑着,“快洗洗你这脸吧,都变抹布了。”
“今儿勾得精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