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屯火车站,民国之前已经建成,沈阳铁路运输的重要枢纽,虽然这时候已经不是沈阳第一大站,仍具一定的气派和规模,尤其三年前发生的张大帅被炸身亡案件,更令这个地点举世闻名。平日的皇姑屯火车站,已经人山人海,十九日这天更是全站爆满,白喜祥一行人历尽曲折进了车站,终于在站台上聚齐时,只见逃难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后面人潮还在汹涌拥来,最前排的人几乎要被挤落轨道中去。
天青穿一身利落的青色裤褂,与乔双紫一左一右护卫着白喜祥,奋力挡住周围人群,在人海中艰难行进。亏得他身强力壮,三人很快贴近了车门,踏进车厢时,居然还有座位。天青搀着师父坐下,放下随身行李,立即拉起车窗向外张望寻找,见几位同伴就在面前不远处,正在人海中吃力地挣扎。这时候车门附近已经混乱一团,一堆人挤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天青大喊:“过来!这里!”
喜成社弟兄们一个个挤向他所在的车窗。天青探出半边身子,够到挤在最前面的玄青,紧紧挽住他手,奋力从车窗拖进车厢,接着依样画葫芦,又把庄七爷与杨二爷拉进来。后面竹青推着黎茂财,艰难无比地挤到窗下,但是黎茂财实在太胖了,手脚又笨,天青用尽平生之力,都没法拖他进来。
“呜——”汽笛长鸣一声。天青大惊,当机立断,从车窗中跳出去,与竹青一起,合力将黎茂财抬起来用肩膀顶住,乔双紫在上面又拉又拽,终于把黎茂财塞进车窗。天青托住竹青身子,将他也送进去,随即自己纵身一跃,攀住车窗,正待跳入,忽然怔了一下:
“筱师姐呢?”
庄七爷急得结结巴巴:“或许在别的车厢,快上来,车要……”
背后传来一个凄厉的女声叫喊:
“天青!——”
天青回头一望,只见妃红还陷在后面人群中,距火车有两三步距离,双手在空中乱摇,神情满是惊恐绝望。
火车已经在缓缓启动,列车员声嘶力竭地驱散人群。天青咬了咬牙,一松手从车窗跃下,猛力拨开人流冲到妃红面前,伸手揽住她腰,带她奔向车厢。靠近车厢时,车子逐渐加速,越来越追不上,竹青半边身子探在车窗之外,张着手大喊:“师哥!师哥!”天青抱起妃红,使劲将她托上去……
但是,来不及了。车子越开越快,毫不迟疑地驶出站台。天青抱着妃红赶了一段,终于绝望地停下来,逐渐消失的车窗上,还能看见竹青竭力伸出的双手和惊惶的脸。
天青放下妃红,擦擦头上的汗,努力镇定一下:“我们去买下一班的票。”
妃红的头发全都披散下来,围巾绕在胳膊上,一身旗袍揉得皱皱巴巴,颤声道:“你有钱吗?我,我的提包挤丢了。”
天青这才发现自己也是衣衫不整,手上腿上都擦破了,他的包裹……他突然想到:他所有东西,都放在火车座位上呢。
站台上,零星的汽笛长鸣。天渐渐地黑了。
“姑娘,姑娘!二姨奶奶生了,是个小子!”
出去取报纸的粉蝶,大惊小怪地冲进院子。
樱草坐在窗前,专心致志地绣花。绣架上绷着一幅火红大缎,她正用金线,一圈圈细细盘绕,盘出平展的一大一小两条金龙。听得粉蝶的叫唤,微微一笑:
“前儿预备好了的虎头衣帽,送过去吧。我给锁在院子里,就不能登门贺喜了。”
粉蝶将取来的报纸放到桌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到底是生了个小子!二姨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身子还真争气,前头那一溜儿姑娘,算是没白生。老爷美得啊,满院子溜达个没完,说要广宴宾朋,庆贺老来得子!也不知咱这三爷,长大了是什么个脾性,您说他……”
粉蝶忽然住了口。樱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下针线站起身,捧着报纸呆看着,一双手簌簌发抖,带得整张报纸都哗哗地响起来。
“姑娘,怎么了,看着什么了?”
“你听说沈阳打仗的事了吗?府里有没有人说起?”樱草急切地转向她。
粉蝶吓得一缩,她还从未见过五姑娘这样惊惶。“没有啊,没听说过。就算听说了,老爷大喜的日子,谁敢提打仗?怎么了,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日本关东军悍然攻城,炮火连天,东北军不战而退,沈阳沦陷’!‘无辜平民惨遭杀戮,大批难民逃亡’!”樱草心里,仿佛也炸开一团炮火,震得两耳轰鸣,眼前金星直冒。她慌乱地翻着报纸,“前些日子刚报道过喜成社获邀去沈阳唱戏,不知回来没有?蝶儿,你托门上哪位去九道湾看看,我师父他们回来没有?”
粉蝶畏缩地低着头:“姑娘,您知道的,老爷有严令……我们做下人的,怎敢……”
樱草放下报纸,望着窗外,定了定神。
“蝶儿,你去求求颜大爷,请他回禀老爷,说我要去广济寺烧香,给弟弟祈福。”
“出门烧香不准的……”
“以前是不准,这回说不定。”樱草坚决地说,“你跟颜大爷好好说说,请他瞄着我爹兴头儿上,好歹求个允准。好妹妹,拜托你!”……
广济寺,数百年的古刹,青垣碧瓦,钟磬悠扬。虽然已是深秋,院内一棵棵古槐浓荫尚在,伴随着缭绕香烟,共同营造一个超脱凡俗的梦境。樱草素来不信神佛,和她那些受过教育的女同学一样,都认为拜佛是妇孺才做的傻事,什么烧香,什么许愿,全是虚无。可是一个人到了真正彷徨之际,完全没有出路的时候,往往甘心寄托于这虚无的希望。
天还没有全亮,广济寺不大的院子里,香客已经很多,摩肩接踵全是拈香的人。樱草已经足足一年多未出院门,蓝天碧草,老少妇孺,于她都是久违的新鲜,但此时的她,完全没有心情留意那些,只是拈了香在手里燃着,带朱妈、粉蝶和几个男仆,穿堂过寺,见佛就拜。从山门进来就拜了三拜,到天王殿,对着弥勒佛和四大天王,又拜了三拜;进到大雄殿,对着三世佛和十八罗汉,又拜了三拜……
最后是圆通殿,一座头戴天冠的观世音坐像,法相庄严,手结大悲施无畏印,俯视着跪拜的众生。樱草抬眼望着它,忽然有点呆了,它看起来是这么近,这么真,仿佛心里愿望对它诉说,真的就有实现的可能。
“菩萨,请保佑我师父、我师兄弟们,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樱草跪在观音像前,无声地祝祷。她轻轻按住胸口,隔着衣襟,有那块她一直戴着的铜牌牌……
烧香完毕,一行人出了广济寺,正在熙攘香客中穿行,樱草忽然提起长长的裙脚,扭身冲进人流,朝东边飞奔而去。朱妈和粉蝶都呆在当地,只有随行几个男仆,负的本是监视之责,立时高声吆喝着追赶。但是东边就是樱草读过两年书的英华女中,她对这里地形极熟,赶在清晨上香时分,人流又多,一晃眼就消失了踪影。几个男仆被挤散在人群中,徒劳地四下号叫。
九道湾,白家小院,白喜祥师徒几人,惊愕地望着闯进门来的樱草。她一头是汗,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一身华贵的高领长袄已被汗水浸湿,裙角全是灰土。白喜祥颤巍巍从堂屋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迎下台阶:
“樱草!樱草!可见着你了!”
樱草眼角飞着泪花,直扑过去,抱住白喜祥,跪在他的膝下:
“师父!谢天谢地,你们好好儿的!”她把脸埋在白喜祥的衣襟里,呜咽着,“你们回来了!你们没事!”
白喜祥老泪纵横,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孩子啊,亏你还这么惦念着我们。你自己还好吗?这么久不见了,瞧你瘦成这样。你不是嫁到天津去了?怎么自个儿跑回来?”
樱草抬起头,还未答话,眼睛向白喜祥身后看去,看见了乔双紫、玄青、竹青,但是没有天青。
“三叔,师哥,你们都没事,太好了!天青哥呢?”
院子里一阵可怕的沉默。
“天青哥呢?”恐惧攫住了樱草的心,“天青哥回来了么?”
忽然哇的一声,竹青大哭起来:
“我们正商议着,一点法子都没有!沈阳一出来就进不去了,火车、汽车、马车,都不通,我师哥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