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不够好吗?还要什么准话儿?”焦德利的两条眉毛又慢慢聚拢。
黛螺将脸埋在枕头里:“我又不是窑子里的,清白人家出身,十七岁的姑娘家,被你这样……”
焦德利猛地起身,丢开烟头,抓住黛螺的头发,一把将她揪得翻过身来,对着自己。黛螺尖叫着,拼命挣扎,可是始终摆脱不开眼前焦德利狰狞的脸:
“硬要吃罚酒,就没意思了!”焦德利一字一字,冰般冷硬,“叫你去把她弄来,就赶紧去,迟了一天,当心你全家!”
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整个北平最豪华的饭店之一,高大气派的楼房,耸立在周围一片低矮建筑中,有着鹤立鸡群般的卓越与威严。樱草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站在门外,仰望着西洋风格的华丽门庭,屋顶雕着卷曲花草的护栏,还有漂亮的弧形小阳台,心里充满好奇。周围来来往往,全都是衣着考究的盛装男女,连身边黛螺,也一反在学校中的常态,头发梳了时新样式,穿着没有袖子的洋装。相比之下,樱草的一身学生装、两条小辫子,在这种环境里是这样地不协调。
黛螺抬头看了看楼顶大钟,约定的六点钟就要到了,天渐渐黑下来,起了风,乌云滚滚,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她咬咬嘴唇,拉住樱草的手:
“快走吧,有求于人家,不能让人家等着。”
两人一起踏上了门前高高的台阶。
“焦公子,这是林小姐。”
焦德利从桌前抬起头来,怔了一下。那天见到樱草,只是隔着车窗远远一望,已觉眼前一亮,如今近距离面对面,简直是心底一惊。这女孩子竟这样漂亮!在这昏暗餐厅里,几乎发着晶莹的光。黑油油两条辫子,小小桃子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清澈、水润,盖在长睫底下,像一泓神秘的深潭。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月白袄子、及膝黑裙,但是身材窈窕诱人,腰身纤细得仿佛一把就能抓住,胸前乳峰,虽不似程黛螺那样丰满,胜在挺拔而秀丽,别有一番新鲜稚嫩的味道。
樱草被这位焦公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搞得有点儿尴尬,笑着回头瞧瞧黛螺。焦德利忽然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咧开嘴笑了:“哦,密斯林,幸会幸会,请坐请坐。”他回头召唤侍应生:“菜单!”
樱草和黛螺一起坐下了:“焦先生,我来是为了……”
“急什么,”焦德利摇摇手,“这里不适合讲事情,是吃饭的地方。您还没用晚餐吧,密斯林?”
“我在学校吃过了。”
焦德利望向黛螺:“真的吗,黛螺?”
黛螺赶紧推推樱草:“多少再吃点儿,事情可以慢慢谈。”
樱草只好点了点头,看着焦德利向侍者点菜。黛螺的这位男朋友,和她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模样虽然也算英俊,但是既不像天青那样纯良质朴,也不像陈少湖那样儒雅书卷气,也不像竹青那样活泼爽朗,也不像玄青那样稳重深沉……这个人,一身黑色西装,上衣袋口精心插着手帕,头发整齐油亮,举止谈吐倒像个有教养的上流人物,但是态度十分闪烁,眼神飘忽,说话东拉西扯,就是不涉正题。他叫了一桌子的菜,要樱草和黛螺吃,黛螺看起来胃口很差,刀叉略动了动就放下了,樱草呢,她平素就不喜欢吃西餐,更别提现在。
“不好意思,焦先生,我不吃西餐。”
焦德利控制不住地满脸堆笑:“那太可惜了,六国饭店的法国菜可是全北平最好的。我就看不惯那些二三流西餐厅,所谓英国菜法国菜,全都是乡下人编造的,根本靠不住。您在这儿尝过就知道了。来来来,我教您用餐具。”他站起身来。
“不不,”樱草慌忙推托,“我会用一点儿。”
樱草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面包,敷衍着吃下去。焦德利在她对面风卷残云地进攻一块牛排,牛排上面还汪着鲜红的血,让他这样一块块割下来塞进嘴里,看得樱草直恶心。
“焦先生,我听黛螺说,您家里要办堂会……”
黛螺笑着打断她:“都说了吃饭不谈事情嘛。樱草,你第一次来这样的大饭店吧,多坐会儿,见识见识。这儿好玩的地方很多,很有意思的。”
“是啊是啊。密斯林也是名门望族出身,这么高档的地方,不常来玩么?”焦德利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太紧地盯着樱草看。
“家父不太喜欢时新的东西。”樱草笑笑,“我也还是学生呢。”
焦德利吃完盘中餐,擦了擦嘴:“如今时势日新月异,作为学生,更应该学习研究社会中的新事物嘛。来,我带您去个新鲜地方。”
他带她们下到地下一层酒吧,请她们喝酒。
“焦先生,我真的不会喝。”酒这种东西可勉强不得,樱草也顾不上失不失礼了,摆着两手,拼命推托。
“好吧好吧,女士优先,不勉强了。”焦德利见周围已经有人注视他们,只好悻悻作罢,“请您跳支舞总可以吧?”
“我……我也不会跳舞。”
“密斯林,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新时代的青年,怎可以不会跳舞?您还是洋学堂的高材生呢,西洋的东西,多少都应该会一点儿呀。其实跳舞很简单,跟着走就成了,来,我教您。”焦德利站起来,殷勤地对樱草伸出手。
樱草无法再次推托,只得站起身来,随他滑入舞池。焦德利倒也没有太冒失,只轻轻搂着樱草的腰,另一只手握着她的小手,带她跳了一支华尔兹。樱草紧张得一头一身的汗,在舞池里晕头转向的站都站不住,频频踩焦德利的脚。
“真对不住,焦先生,我把您的皮鞋都踩坏啦。”
“没有没有。”焦德利笑嘻嘻看着樱草的脸,“密斯林,您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新鲜倒是新鲜,但是樱草不感兴趣,只觉得远不如广盛楼的破旧戏台吸引人。她很想速战速决,尽快跟焦德利谈好堂会的事,但是焦德利心不在焉,不断地顾左右而言他,黛螺也在旁边打着圆场,要樱草放松心情,先消遣一会儿再说。好不容易焦德利喝酒喝够了,说:“走吧,两位美丽的小姐,这里是太吵闹了,咱们去我的办公室,好好安排一下正事。”
樱草高兴起来,起身随着焦德利走出酒吧。走了没两步,发现黛螺不见了,樱草回头寻找,只见黛螺急匆匆跑出来,叫道:
“真巧,居然遇到亲戚了呢,久没见了的许伯父。我跟他说会儿子话,樱草,你尽管谈着吧,若是很快就商量好了,回来找我。”
“好的。”樱草点点头,目送黛螺回身消失在喧闹的酒吧中。
焦德利的“办公室”在二楼,其实是个套房,但樱草哪里懂得,进得门来只见书桌、坐椅、台灯、沙发井井有条,倒比在楼下喧闹中更安了点儿心。焦德利请她坐在沙发上,为她斟杯咖啡,自己脱了西装,只穿件白衬衫,在旁边坐下,跷起二郎腿,笑道:
“堂会的事,黛螺跟您说了?”
“她简单说了一下。谢谢您特别关照我们,焦先生,府上要办这么大规模的堂会,请喜成社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号下这个活儿来,可不容易啊。老太爷这回愿出三倍戏份请角儿,满城成名班社都上门来求。七天时间太长,大约要多请几个班社,能挤上一天半天,也不错了。”
“您就算把七天都安排给喜成社,也没问题。”樱草骄傲地介绍着,“这个班社,人员齐整,戏码硬,就算连唱七十天的大戏,也不用翻头,七天的话,可以任由老人家挑选自己爱看的戏码,保证全梁上坝,出出精彩。”
“社里有什么知名的角儿么?我就听说过一个白喜祥,还有个姓靳的武生,叫什么来着……”
“靳天青。白老板是喜成社社长,工文武老生,特擅红生,不知道老寿星想看老爷戏不?靳老板呢,年纪虽轻,成名却早,功夫扎实的全才武生,长靠、短打、勾脸、猴戏兼精,老寿星要是想看大武生的话,年轻一代里头,靳天青是不二之选。社里其他行当也都十分硬整……”讲起喜成社的角儿,樱草那是如数家珍,越说越带劲儿。
焦德利啜着咖啡,笑眯眯凝视着她。小女孩子满脸天真,说得神采飞扬,脸颊上都微微起了红晕,更增俏丽之色。这么漂亮的女学生,怎么早就没发现呢?程黛螺跟她相比,只算是个庸脂俗粉啊。要怎么才能收服呢?瞧这神情气质,恐怕还真如黛螺所说,是头不容易驯服的小兽。来软的,还是来硬的,今天动手,还是再放些日子?还等什么呢,以硬制硬,才更有乐子吧……焦德利心中欲火熊熊,愈燃愈烈,脸上却不动声色,摆出一副大哥的体贴来,关心地说:
“密斯林对喜成社很熟啊?难怪黛螺说,这个机会无论如何要给您留着。”
“谢谢您关照。我呢,算是在喜成社长大的。”
“嗯?您不是林府的小姐么?”
“这个说来话长了。我小时候被拐子拐去,是喜成社的师哥给救下来,后来跟白老板他们师徒几位,共度了好些年。”樱草有点儿动情,“说实话,跟他们在一块儿,比我自己的家人,都更亲近着些。我一直期盼着能帮他们做点儿事,但是能力有限,戏里学问又太多,帮不上什么忙。这次正好听说您这儿有个特别隆重的堂会,又劳您专门给惦记着,所以跟您商量商量,能不能帮他们号下来。”
焦德利过了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樱草两手放在膝上,紧张地期待着。窗外风声阵阵,忽然啪啦啪啦地,下雨了。樱草旁边有个开着的房门,里面房间里似乎没关窗户,随着风狂雨骤,砰砰地响个不停。
“密斯林,您这么用心,真叫人感动。我去跟老太爷说说,整个堂会就交给喜成社算了。”
“哎呀,太好了,这可太谢谢您。那我明儿去告诉喜成社领班,来跟您谈谈详情?”
“详情嘛,”焦德利站起来,缓缓向里面房间踱去,“其实也没什么。有些关键的事儿,您今天在这儿就可以定下来。”
樱草连忙站起来,跟在他身后:“我能定什么呢?戏份、戏码什么的,都得领班来谈呀。”
焦德利转过身,伸手将樱草背后的房门关上:“比方说,我帮您这么大的忙,您用什么来报答我。”
樱草一怔,这时候她才看到身处的是一个豪华卧房,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巨大的床和一个床头柜,窗户半开着,厚重的窗帘在风雨中一阵阵飘动。樱草心中“嗵”的一声。她刚才说得开心,心里只想着这位焦公子是黛螺的男友、可靠的自己人、好心肠的大哥,现在忽然才想到:她和他,已经单独相处了快一个时辰,黛螺哪儿去了?
“总不能口头报答一下就算了吧。”焦德利缓缓咧起嘴角。
樱草全身一紧,后退着去扭门把,却被焦德利一步逼上来,两只手按住房门,将她圈在自己身前。
“焦先生!!!”
“密斯林,”焦德利一张阴白的面孔,几乎逼在樱草脸上,“我对你一见钟情,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的话,凭什么要把这种好事交给你?今晚从了我,以后别说堂会了,你就算是要蟠桃会,我也办出来给你。”他身子紧贴着樱草,手便往她胸上摸索。樱草大惊失色,奋力一推,尖叫起来:
“您……我要走了,我得去找黛螺!”
焦德利丝毫没闪避,一只手抄过她两只手腕,扭住,按在她头顶,盯着她的眼睛,笑道:“密斯林,别太天真了,你以为今晚的饭,是容易吃的?已经送上门来,怎么能走呢,老老实实陪着我,我不会亏待了你!”说着回手一拽,将她拽倒在床上。
樱草魂飞魄散,心里一片轰鸣,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害怕、后悔,她像一条陷入罗网的小鱼,疯狂地四下冲撞着,宁愿立时死了,也要撞破一个孔洞冲出去。她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又被焦德利拽倒,她拼命地抓他挠他,焦德利被抓破了手臂,骂了一声,挥手一记耳光,打得樱草眼前一黑,从床的这头一直摔到另一头。焦德利恶狠狠扑过去,压在樱草身上,双手用力撕扯她的袄裙,纽扣四下飞散,衣襟被扯了开来……樱草昏昏沉沉地伸手阻挡着,却被焦德利按住了动弹不得,只感觉整个人不能控制地向一片黑暗里沉沦。床边窗户半开,外面暴雨倾盆,沉闷的雷声中,她恍惚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樱草!”
这声呼唤,伴随着雷声滚滚,一时不知道是幻是真。樱草仅存的一点儿意识被唤醒了,她挣扎着伸开手,在床边柜上乱抓,抓到一只烟灰缸,挥手砸在了焦德利头上。
“哎哟!”焦德利捂着头,松开樱草,大骂道:“臭****!”
也就这一瞬间的机会了,从门逃走已不可能,樱草奋力爬起身,冲到窗边。她一时也搞不清这是多高,一眼望出去,只见窗下黑沉沉一片,亮闪闪的雨线向着黑暗直掼下去,不知哪里才是尽头。耳边又传来一声呼唤,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探身向窗外,用尽平生之力,高叫了一声:
“天青哥!”
背后的焦德利又扑过来,樱草已经别无选择,将身一纵,从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
“天青,忙什么呢?”
天青闻声抬头,见是师姐筱妃红。一头鬈发如云朵般散落在肩头,妆花缎的及踝旗袍也织满云朵,层层叠叠的仿佛穿了一身缥缈的梦。她斜倚在扮戏房门口,两只手在背后交叠,目光闪闪地望着天青。
“筱师姐好……”天青今天心绪烦乱,又不愿失礼,只能随口寒暄,“这场戏您没活儿啊,也过来?”
“你不也是没活儿?天天都过来。”
“闲着也是闲着,帮师父料理些杂事。”
妃红袅袅婷婷地踱进来了:“我也正闲着呢……天青,什么时候贴一出《战宛城》呗?听说你的张绣是顶有名的。让我傍着你,来个邹氏,成不?”
天青失笑:“又是我杀你?”
妃红身子一扭,坐到他面前桌上,双眼微眯,灯光下秋波如水:
“没辙呀,我上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