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暗道磐石一样横陈在他的眼前,暗道里潮湿而又甜腥的泥土气息混杂在八月阴湿的空气里向他袅袅地袭来。暗道勾起了他对一个逝去的辉煌的岁月的回忆,那是一个让梦想、幻想顷刻变为现实的年代,那个年代会让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摇身一变成为风流人物。而又会让一个功名盖世的人物一夜之间成为狗屎堆。他喜欢那巨变的年代就象一个猎人喜欢他的猎枪和警犬一样。当那个暗道一朝在商业银行的库房露出一个狰狞的黑窟窿时,三十多年前的生活放大了向他奔来,片刻的愣怔之后怯惧的洪水将他席卷而去。他在案件发生的第三天接受罗肖和郝义的调查,要他说说当年参予挖地道的人。他在说出一个与他有怨隙的人之前,又讲出一个令罗肖他们惊骇不已的情况:据当年造反司令部某个握有实权的人士在以后的日子透露,当年在乔城县,地下暗道与县银行相通的并不仅仅限于县中一家,在县银行的暗道向县中掘进的时候,同时有几十条暗道从不同的方向向银行掘进,但这些暗道在快接近县银行地道的时候却出人意外地停了下来,这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暗道在周城的地下组成了一个迷宫,迷宫的入口处写着一句谶语似的话:
当你进入到里边的时候,你其实是走了出去;当你走出去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进入。
吉二白说,三十多年前,我与王黑狗有一次深入到那纵横交错的迷宫里去,但我们在里边整整转悠了三四天才走了出来。可我们走出来之后,因为派性而淤积起来的怨隙和仇恨也就消失了,我们重归于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却常常在思索这么一个问题:那个年代为什么会制造出这么复杂的暗道?
接下来,吉二白在县公安局会议室里向罗肖和郝义讲出了县化工厂厂长冯振良,他说冯振良当年参于了打暗道的工作。他没有说钱爱民。
吉二白和冯振良之间的怨隙开始于1980年。那年,冯振良被抽调到县纠正冤假错案办公室工作,负责调查****中县银行行长自杀身亡的案件。他被作为迫害老行长的主要凶手。专案组找他谈过几次话,他万分惶恐,他承认自己参予了斗争老行长,但同时斗争老行长的还有其他人,王黑狗就是其中的活跃份子。老行长在春天的日子里患了肺气肿,哮喘得厉害,向他们这一派提出请假外出看病,他答应了,但另一派的头头王黑狗不同意,在大喇叭上攻击他是保皇派,是走资派的保皇狗。为了证明自己和老行长界限分明,他立即召开批斗会对老行长进行批斗。他知道老行长经他们这么一批后是凶多吉少,可是他还是派人把老行长关进了暗道。他以为老行长会从那条暗道爬出去逃走,但几天后有人在暗道里发现了老行长的尸体。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憾。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老行长:是老行长把他召进了银行,又手把手教会了他打算盘,又让他去银行学校进修。他想不通的是,王黑狗也是老行长召进银行的,为什么对老行长如此的仇恨?冯振良亲自找他落实问题,冯振良在精神上对他的蔑视让他一想起来就周身发冷。冯振良每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把老行长关进暗道,他就打一个冷战。他记不起自己打了多少冷战。他当然可以供出王黑狗,但王黑狗已在早些时候调离县行去了市行担任副行长。王黑狗在去市行之前他们有过一次长谈,王黑狗的谈话给吉二白留下了一个前途将是十分美好的印象。王黑狗握住他的手时泪光闪闪,声音颤抖如风中的游丝:“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让我们忘记吧。”他没有说出王黑狗,他把暗道里那罪恶的一幕埋在心灵的深处。王黑狗脱逃了,青云直上,在他当上副行长的第三年,他提拔吉二白担任了乔城县商业银行的副行长。以后王黑狗又以勇于开拓被上级提拔担任了市行行长,听说很快就会提拔但任省行副行长。那个时候,吉二白在打了不少的冷战后说出了一个人所共知的造反派战士的名字。后来这个人被判了五年刑。那人在服刑期间,他多次买了礼品去监狱里看望他,令那人感激不尽,说他是他一生中碰到的心底最善良的人。他心如刀绞,对冯振良万分憎恨:正是由于冯振良这个人的存在,他的灵魂才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他的心底才永远埋上了一条暗道。
我徜徉在虚构所带来的海洋里不能自拔,在我的想象里支行是一座迷宫,也是一座暗道,那迷宫那暗道对我来说具有十分强大的吸引力,我喜欢那迷宫那暗道,就犹如我喜欢我写的小说一样。于是我在小说里写迷宫,在迷宫里让小说的情节得到发展。
这天,支行的苟栋忽然到我住的地方来了,他一走到就惊讶地说:“啊啊你这个大迪啊,你这个人羊啊,这些天把你好找,你却在这里。说说你是怎么过活的。我很想知道你的生活情况。你的遭遇现在已经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有好多人向我打听你的下落,打听你的处境,听说你现在仍然在写小说,真的吗?”
我问他:“你找我有事?”
苟栋嘿嘿一笑,说:“自从你离开支行后,支行还发生了好多怪事,比如人们忽然在好几天之内迷失了人性,互相攻击对方,互相造谣中伤,互相告密,互相打探别人的隐私,你知道支行的人隐私多,有的人有好几个情妇,有的人在外边包有二奶,还有人去贵妇人那儿当鸭子,也就是男妓,还有人背地里倒贩外币,有人还充当克格勃,专门向余十口汇报支行其他职工对行领导的不满情况,以便支行能趁早把他们的不规活动扼杀在摇篮里。但这些都是小菜一碟,比起现在支行发生的事情来,它们都逊色多了。”我说:“支行倒底发生了什么事?”苟栋说:“你知道,在你快要离开支行时,支行不是发生了库款被盗案件吗,那时支行为了破案,曾提出不让人们出去,在支行里边呆着,以便支行能早日把案子破了,人们也都十人分听话,那儿也不去。因为有一个人如果出去,那么人们就会怀疑他可能盗窃过支行金库,于是在这种思维定势的影响下,人们谁也不出去,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呆在支行里边,等待破案。可后来案件却一直破不了,公安机关决定撤出支行,暂时把案子搁下,日后有线索再破案不迟。但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支行在公安机关撤出去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去,就是有的正给孩子喂奶的妇女也不出去,支行余十口和吉二白全力以赴地动员让人们外出,可是就是没有一个人响应,后来支行又制定出政策,凡是出去的人有奖,奖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但是仍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大家日复一日地呆在支行,上班了就办公,下班了就站在院子里看天看地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千篇一律地漠然和惘然,好象在费力地寻找什么,但却又找不出来,也可能人们在思考一些有关人类的大事儿,有关地球的未来的大事儿。现在你如果到支行去,你会看到一副奇怪的图景,在大院里,人们都在慢吞吞地走着,逢到有人碰到一起了,他们就互相默默地打量一下对方,并不说话,然后就慢慢走开。那情景真象是在演无声电影。”我奇怪了,心想怎么会出现这种怪事儿,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决定去支行看看,苟栋也说:“我是来请你,请你看在咱们过去在一块儿工作的份儿上,去把那些麻木的灵魂拯救一下,如果再不拯救我担心他们会变成石头的,就象你变成了人羊一样。”我不想就这么快地去,我想得先让他们把我再请一下,我要把我的身价往高里提一下。我现在又不是他们支行的人,他们出去不出去与我有什么相干。但是苟栋却又说:“如果你不为其他人考虑也可以,但是贾佳却无论如何你也得去救一下,她现在可是天天在念叨你呢,就连睡梦中说胡话也在念叨你,我有几次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儿没有哄你。”我说:“你怎么就能把她的胡话听到呢?你们是不是经常在一块儿睡觉呢?”苟栋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贾佳现在开放得很,只要你提出要求,她是有求必应,总会让你得到满足。她现在床上的本领比过去强多了,不信了你可以过去试试,怎么样,啊大迪?”
我望着苟栋,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苟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着?”
苟栋嘿嘿一笑:“支行有人专门对你进行侦察,你的活动支行比你掌握得清,比如你昨天去什么地方,今天去什么地方,支行都了如指掌,还有你过去在省城当模特儿的活动,你为大安贩毒的事儿,后来你和马兰的交往,你们在一块儿作爱作了几次,支行都有记录材料。就是你过去住的暗道,支行也都有详细的资料记录着。”
我大吃一惊,脊梁那儿就一阵阵发冷。我不知道我早已经被支行监视着。我在实际上已经没有丝毫的秘密可言,我的一切都是十分透明的,我的所有的资料都已经进入了互连网,都可以被人们从互连网上调出来查阅。我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啊,我竟成了你们的掌中之物,我没有一点秘密可言。”
我跟着苟栋来到支行,支行大院里一片凄凉和衰败,就象秋天的树林一样。我心里沉甸甸的,想不到才过了几天支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难以料到啊。我来到贾佳办公的地方,也就是我原来坐过的办公室,贾佳、崔铜、史倩倩、方霞,还有那个嘴角有灸疮疤的姑娘屠静芳(她的腰身看上去已经十分粗壮,那是过分放荡的结果),他们正在默默地办公,看见我进来了,也没有人站出来让我坐下,更没有人给我倒一杯水,他们的目光全都千篇一律地阴冷和漠然,就象在摄氏零下一百多度的温度里冰冻过似的。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对贾佳说:“贾佳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去了?”贾佳眼皮往上翻了翻,很费力地说:“怕有几个月了吧。或者有一年多了,你离开支行都快两年了,是不是?”我坐在她的旁边的沙发上,说:“贾佳你应当到外边去,出去到太阳下面走走,再不要把自己关在这监牢似的支行里了。外边空气很好,可是里边空气却有点污浊和憋闷,所以你必须到外边去,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那对你的身体会有好处的。”但是贾佳却摇摇头:“我已经习惯了,我不想出去,再说出去干什么啊?里边什么都有,情人啊,饭菜啊,舞厅啊,音响啊,还有那么好的支行的头头脑脑们,他们对我们女同志照顾得可周到呢,有时候和我们作起爱来把我们能爱死,你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人啊?世上再没有比他们好的人了。我算把他们都服了。”
我说服不了贾佳,心里就有点焦急,与苟栋商量,他提出要我和贾佳去睡觉,说只有这样才可能把她沉睡的灵魂唤醒。
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我说:“你去和余十口商量,就说我提出要一辆大轿子车,把支行的人都拉出去旅游,在太阳下争取能把他们的灵魂唤醒。”
苟栋去了,半个小时后,他回来告诉我说:“余十口同意了你的意见,正在找大轿子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