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分析了一下,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而且也是一个受人排挤的非人非羊的东西,自从我开始变成人羊后,我的朋友就与我一个一个分手了,我现在在这个县城已经没有一个朋友了。我很孤独。我很寂寞。我也很无奈。世界这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在县城转了几圈后,作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寻找朋友。我把我在县城认识的人排了排队,滤出了几个人。我决定去找他们,和他们重建友谊,我不信人们还能把友谊彻底忘了。
我来到县政府下属的规划局,局长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他长得细溜溜的高,梳着分头,长着一张大扁脸。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人,他看上去有点阴,眼睛看人时显得很深,很有点不怀好意。他看我时显得有点紧张,问我现在干什么。我说我现在四处流浪,没有地方可去。我以前在窑洞或者桥下住,可都被公安人员赶了出来。他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说:“伍局长,你管着全县的住宅楼分配大权,能不能给我想办法搞上一套房子,我没地方可去。”伍局长有点惊讶地说:“大迪,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什么,竟然能分房子,你假如把房子分了去,让全县的人怎么说我?是不是会说人都没地方住,可把房子分给了一个人羊,你还想让我当不当局长?”我说:“伍局长,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手里有掌握的那些退下来的房子,而且房子也不好,现在没有人要,你给我借上一段时间,在借的过程中,我每月给你把房租交了,行不行?”他思考了一下,好半天才说:“但是你必须要保证不能把秘密泄露出去。我可以在县城南边早先县上建的地方给你找上一间房子,你每月把房租交到我这里,由我再转到房管上去。这样的话你住的房子就不会有人知道了,你也可以在里边住上一段时间。只不过你一定不要说是我让你住的。”我说那一定作到。于是他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交给我,说:“你晚上去那儿吧,白天你一般不要出来,有事了你最好能在天快黑的时候出去办一下事,其余时间你最好就呆在里边。写你的小说。怎么样?”我的眼窝有点发酸,我没有想到,这个平日与我交往不太深的同学竟然能给我找上一间房子,我真是谢天谢地了。
但是当我把钥匙拿着到那个地方去找那套单元楼时,却发现那儿的锁子已经全都换了,已经不是我手里所拿的钥匙能把它打开的了。我又找到伍局长,说了事情的原委,他一听忽然就大声骂道,******谁把钥匙换了不给我说一声,真不是好东西。好啦,我下去再查一下。他收回了钥匙,让我再过几天去找他。但是过了几天我去找他时,他却去海南出差去了,让我空高兴一场。他把我当猴耍了。
我又寻找朋友,有两个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一个担任一个部门的主任,一个担任一个部门的书记,但是我已与他们失去联系很久了,大概有几十年了,现在要去找他们,求他们帮我,人家肯定不会帮我的。所以还是免去当众受辱吧。支行按说有几个所谓的朋友,但我已经离开了支行,朋友关系也就终结了,再去找他们肯定不行。再就是我在十几年前参加工作时认识了几个朋友,但是他们现在大都不在本县,我也没有地方可去找他们。我忽然觉得我现在真正成了一个社会的遗孑。
没地方住,我就想回家,我想父亲不会把我怎么样吧,因为我还是他的儿子,他念在父与子的关系上也会收留让我暂时住了下来吧。我回到家里,父亲早已经知道了我的情况,所以看见我也不怎么惊奇,只是说:“你还没有死,我当你已经死了。”我说:“爹,我现在没地方住,想回来住几天。”父亲说:“你住在家里干什么,你不是有家呢,你不是有老婆呢么。这个家你现在还有啥呢?没有啥了。你住在家里让我和你母亲住在哪里,家里就只有两间房子,一间你弟弟住,再有一间是我和你娘住,你说再哪里还有房子?”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越干越没有出息,人家把大小官都当上了,可是你却成了一只人羊,变得不是人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现在还跑回来在村上又丢人显眼的,你真正是羞你先人呢。”父亲越说越有气:“你快快给我滚回去,滚回你的地方去,你要是再回来我就把你的羊腿打坏,叫你在地上爬着走。”父亲说到最后竟然动了气,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地骂了起来:“你他妈不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家打底底上就没有你这个怪物,你乘早离开这个家,再也不要回来。”
我从老家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我在路上想起父亲的态度,真是感慨万千。父亲过去不是那样,他过去对我很关心,我在工作上的一点成绩他都要高兴得在村上人群里把我夸一夸,转而从村上人那里接受到一点廉价的赞颂。但是现在他完完全全变了,看样子我变成人羊确实给他带来了痛苦,这种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语来表达的。
我离开了老家,又回到城里,我晚上还是没有地方可去。我到原来住过的北干渠的桥下边转了转,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夹层已经被人用水泥堵上了,没有了一点空隙可以让人再钻进去。我站在那里,心里充满了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我想起了在那里边住的日子,那真正是有让人回味的地方。现在我对那夹层充满了一种强烈的眷恋之情。
忽然有人把我的认服扯了扯,同时响起了一个十分稚嫩的女孩子的声音:“人羊叔叔,你怎么现在还在桥下转呢?”我扭头一看,是霏霏,她睁着一双大大的漂亮的眼睛,仰起头定定地望着我。我心里一热,低了头说:“是霏霏吗?你现在要去哪儿?”霏霏说:“我去学校给老师还一本书,刚回来,叔叔你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没有地方住了?”我点了点头。她说:“那你跟我回去吧,我给我妈妈说一下,让你住在我家里,我家里有地方呢。”我说:“我不想去你家。”霏霏想了想说:“叔叔,要不你去城西的王西村,那儿住着一个混混子,听说叫于大安什么的,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在县城挺有名的,也有好多朋友。有些人想找谁算账时,就会把大安找去的,大安就会把事情办得很漂亮,替人把气出了。只不过这个大安听说十分厉害的,你可要小心呢。”我说:“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些事?”霏霏说:“我爸他们说的时候我听见的。”
我谢过了霏霏,转身向城西走去。我要去找那个于大安,我要看看他究竟长得是怎么个样子。
我来到城西王西村,向村子里的人打听于大安的家,村上的人用一种孤疑的目光看着我,一个老头子问我:“你找大安干啥呀?”我把他瞪了一眼:“凡是找大安的人都要向你汇报一下是不是?”那老头儿不吭声了,转身向村子那头走去。一个中年村民把我打量了一眼,对我说:“你去桥头看看,听说大安在那儿打抱不平呢。”我来到桥头,看见那儿正围了一群人,有高吭的声音从人群里传了出来,嘈嘈杂杂的。我挤过去一看,里边的一个年青的汉子正揪着一个显然是干部模样的人大声说什么,那干部长着一张长条脸,冬瓜一样,他的脸孔涨得通红,极力在分辩着什么,但是那个青年汉子却不依不饶,于是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就越发显得狼狈。我向跟前一个围观者打听是什么事,那人说:“好事,****的今天才算把对手碰上了,那个干部是县委宣传部长公子卢,去年在村上住队时和住家户屋里一个姑娘发生了关系,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搞大了你就花点钱把事情了结了算了,可是他不但不折财,还反过来说人家姑娘给他栽赃呢。你说说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想嫖风又怕花钱,还一点儿不负责任,真是狗都不日那东西。可是人家姑娘有办法,她保存着当时他们在一块儿时的渍物,那上边有姑娘的血啊,那可是处女的血啊。还有宣传部长的****。姑娘提出要去医院化验,部长却不去,还打发公安上的人来吓唬人家,可那户人家也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他们找到了大安,这个大安可不好惹,他当下答应为姑娘家报仇,这不,今天他在这儿把部长的小车等住了,部长看样了今天不好走。”
我看着那个长着一张大长脸的部长,我过去好多次听过他的报告,他在台上作报告时神气极了,还常常以文人自居,爱好写个书法什么的,动不动就给人家题词,一些店铺的招牌就换上他的题词,显出他在这个县城的一种位置。但实际上他的字并没有什么功夫,只是有人在下面吹捧罢了。这时来了几个穿公安服装的人,他们吆五喝六地闯了进来,把部长围在中间,然后对大安说:“于大安你小心,你今天在这儿干的事你要负责呢,人家公部长可是人大委员,听说以后还要进人大常委会当什么副主任。你围困人大委员可是违法的。你现在就跟我们走。”于大安说:“可以可以,我现在就跟你们走,只是公部长的事儿你们可得给处理了,要是你们不给处理,我还得找他的麻烦,让他不得安宁。好吧,我现在就跟你们走。姓公的,你可要小心,我迟早要把你的球割下来喂狗。”围观的人“哗”地笑了。
但是公安上并没有把于大安带走,他们只是吓唬了一下就走了,那位公部长也把车开走了,人群开始四散了,我走过去,对于大安说:“于大安,我想和你谈谈。”于大安把我打量了一眼:“什么事?”我说:“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于大安忽然哈哈大笑了:“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我可是在公安局几进几出的人。你不怕给你惹麻烦?”
我把于大安拉到一边,用简单的语言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他听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把我盯住看了好大一会儿,说:“我的妈呀,你就是那个人羊啊!你他妈长的真象人羊啊。”我说:“大安兄弟,我想和你交朋友,你愿意吗?”于大安转着眼珠子想了想,说:“可以呀,只不过我这人爱管闲事,在县上挂上了号,县公安上把我列为头号可疑对象,经常对我实施监控,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被抓进监狱,你不怕跟上受连累?”我说:“我现在无家无舍的,也没有什么财产,我谁也不害怕。不怕受牵连。”于大安眼球子又一转:“那么你要和我交朋友,总有你的打算吧,比方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说:“我从你那儿什么也不想得到,我只不过想经常和你在一起。”于大安说:“那好啊,只是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说:“我没有住的地方,四处流浪,经常睡桥洞,睡汽车站,睡小河边,要不就睡废弃了的窑洞。反正哪儿有地方,我就睡那儿。”于大安说:“从今天起,你就先住到我家里吧,不要四处流浪了。你看你现在饿得象个啥样子,这样下去可怎么行,你把自己的形象搞不好,社会上对你有议论呢,还说你给改革开放脸上抹黑呢。”
我来到于大安家里,住了下来。于大安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年龄有七十多了,但身体还硬朗,她拉着我的手把我看了又看,喃喃地说:“多可怜呀,好好的人却怎么会变成羊呢?你看这头上,怎么就会长出一对硬角呢?”她喋喋不休地问我变成羊后,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我说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我有时光想吃草,不想吃饭,也不想吃肉,一看见人们吃肉心里就作呕。她又啧啧地发了一顿感慨,说:“你为什么不吃肉呢?”我说:“我总觉得吃动物的肉和吃人肉没有什么两样。”于大安的母亲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两样呢?”
于大安家里比较宽敞,他给我腾出一间房子,让我住在里面写东西,他对我在变成人羊后仍然能写东西感到十分惊奇,多次问我为什么人变了样了,而思维却没有变呢。我说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我住到这里,是想介入到于大安的生活中,看看他现在都在干什么,想什么,但是于大安好象不愿意和我有近距离的接触,他只让我住在他家里,他每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都在干什么。只是找他的人很多,有时候是四五个人,有时候又是一两个人,还有时候是一个妙龄女郎,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可以看出他们是这个社会上的混混子,要不就是游手好闲者,他们一到家里,就大声摇旗地呐喊,要不就大谈女人,说着比黄带子还黄的话,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大多数时候他们要去食堂去大吃大喝一顿,喝得醉酗酗的,要屋里耍酒疯,或者是大吐特吐,把一个屋子搞得乌烟瘴气,酒气冲天。我看着他们那无所顾忌的样子,觉得他们活得还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象我,总是被形形色色的负担压着,总是觉得头上有沉甸甸的大山一样的重负。走到哪里都不得轻松。
由于有了住处,我心里安静下来。这天,我又写起了被我耽搁多日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