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活的这个江南城市,有许多精致的小园子。潮湿。纤细平整的草,从浅色变为暗绿。一些4月的雨后,树上极细小的花叶就会掉下来,掉在雨后颜色发黑的街上,暗暗的香。街上也有人穿旗袍,走过去。在这个城市的动物园里,有一头狮子,可能是头母狮,在笼子里关久了,也不威武,毛色灰黯,但它蹲着或者站着的姿势仍然提醒着别人:它是一头狮子。它经常在笼子里走动,走不了几步就到头了,它有时候甩尾巴,有时候猛地回头,用凶狠冷漠的眼光看人。也有的时候,它会突然昂起头,发出一声嚎叫。这头动物园里的狮子一叫,我就想到非洲了。有一些情景:红色的象群,几头野牛,远处淡蓝色的奔马。一只雌狮用头蹭着在猎食搏斗中侧身表皮撕伤的雄狮,仿佛在说,你受伤了且感到耻辱,但你仍是我们中的一分子。
非洲热带的雨季中,大象在洗泥巴澡,非洲狮辛巴在暴雨中失散了同伴,嘴里发出奇异的声音。长颈鹿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表皮溃烂,奇痒无比。而在这块辽阔的望不到尽头的神秘大草原上,有一种鸟,这种鸟的天职就是替其他动避免受到伤害的途径物清除伤口、挤掉脓汁,现在这只长颈鹿的身上已经布满了这种鸟。这些鸟呵,几十只的鸟,现在就连它们也快要无能为力了。
一只背负着几十只鸟儿的长颈鹿,就这样在满眼绿色的5月的非洲大草原上行走。有时候,眼前突然闪过的一点亮光。一次肆无忌惮的奔跑。清洁的暴风雨似的****。接触异类。呼喊。暴力。血腥。甚至于:死亡。我想,我真的热爱非洲的广亵温柔:一头厚皮斑驳的大象回头时的眼神,它的眼泪。我也真的狂喜于非洲大陆的冷酷残忍:一点一点地把一头水牛的脖子咬断,它的皮,肢解——冷酷是因为它要遵循一种更为巨大的规则。唯有冷酷,大自然才能包容一切。而潮湿的南方,其实就像印度豹身上的一个花纹。腐朽的,内敛的,在下沉的姿态中隐含了无穷的张力。其实,它们是相通的。我一直以为:真正的写作者必有其兽类的一面。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写作者伸展异类的一双翅膀:一只通向神,另一只通向兽。它们平衡,滑翔,舞动。在它们平衡、滑翔、舞动的过程中,空气随之波动,实现着与现时、现地、现世的分隔。所以说,只有在文字里,手里提着一盏灯走在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一只背负了几十只鸟儿为它疗伤的非洲大草原上的长颈鹿才能互为贯通、融为一体(就如同神与兽的一体,善与恶的一体)。在这样的一体中,年代、是非、久远统统退人背景,有一些更为重要、更为本质的东西终于凸现而出。
199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