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巳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一匹狗来,那么变着。这一些不能想像了。我看萧红的《呼兰河传》,看到这里,便会有些发呆。这个命运漂泊夭亡的女作家,她究竟想在这里说些什么?她好像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在其中的一句话里,她不慎漏出了一点端愧——这一些不能想像了。想像什么?为什么要想像?为什么又不能想像了?那样的故作平淡温和的语调,那样的举重若轻。忽然就在这种种姿态与手势的背后,她顿了一下,她不能再接着往下面说,她必须停顿必须休整她必须继续地若无其事下去。一位去过漠河的朋友给我寄来了相片。荒漠上全是雪。他在北极光信里说,在那里他看到了北极光。美得极不真实,让他感到惊惧与过于绚烂中的凄凉。他又说,他去看了那个女作家的故居3她从那里逃荒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在她的书里却疯了似的重复着这样的话: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现在那故居的院子里倒真的是荒凉了。雪下得很大,院子里还有一尊白玉砌的塑像。她低沉了头,嘴角微微向下,坚韧而倔强。拒绝任何诉说。有人给她写传记。里面有这样的话:这个人的手臂里有内伤,伤到了骨骼,那骨骼就是给扁鹊看,也巳经变色。但是她倒背着双手。她到门外面去,她说天凉,说风大,说橡树的红色叶子落了满地。她若无其事。她只是不说那双手。据说北极光是一种北半球高纬度地区特殊的天气现象,就像一种内敛、坚硬而又稀有的品质。现在,极少能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