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说:“古称秦关百二,带砺山河,加上强兵良马多出西北,故长安为古代建都之地。然而千余年来,气运消长,变化甚大。唐朝虽然建都长安,却以洛阳为东都。自唐以后,直至北宋,建都均在中原。其故何在?盖自近古以还,京师供应日繁,粮食、布帛、财赋及各种所需之物,多仰给东南数省,不能依靠关中。自扬州至开封有运河可通,开封至洛阳则黄河堪资运输。自洛阳而西,有三门、砥柱之险,漕运艰难。故自隋至中唐,天下上运粮食多存储于洛阳。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经营东都的根本原因。北宋承五代之旧制,建都开封,以中原为根本,而以长安为外镇。开封无险可守。以宋太祖之深谋远虑,岂不知此?盖因中原人口多于关中数倍,而东南财富为国家所依赖,此近古形势变化,不得不尔。如今闯王如以宛、洛为根本,连中原为一体,此实策之上者。”
李自成颇为心动,说:“你们的建议确实很好。等破了洛阳之后,同众将领好生商议商议。咱们目前虽有十多万人,但其中有将士们的随营眷属,有各色工匠、伙夫、马夫等等,还有办各种事务的人,实际上战兵不超过六万,其中勉强算得上精兵的不过一万多人。靠目前这点兵力,纵横中原有余,据守一地,四面应敌,就不足了。另外,咱们军中读书识字的人太少,各营办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将来在各州县设官授职,治理地方,没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职掌刑狱簿书,事情也不好办。”
李岩说:“闯王如此谦恭下士,思贤若渴,我想读书人慢慢都会来到麾下,助成大业。”
牛金星正要接着说话,忽见双喜进来,就把已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双喜向闯王禀报说,从神垕来的人马,已经有两千人到了郝摇旗那里,其余的人马将在今晚三更时候全数赶到。
李岩因为自己的人马初到,需要亲自回营照料,就请双喜去问红娘子,是不是同回营去。双喜进去片刻,回来说:
“红姐姐说,请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马上就跟公子一起动身。”
红娘子回到军帐,看见地上铺着很厚的麦秸和干草,感到十分满意。她心疼健妇们多日来实在疲劳,催大家赶快睡觉。大家一躺下去,转眼就睡熟了,有人还轻微地打着鼾声。红娘子坐在被窝中,不觉微笑。她看见铺位紧挨着她的红霞还没有入睡,从枕头上睁着眼睛看她。她小声说:
“红霞,今晚咱们这地铺又柔软,又暖和!”
“红帅……”
“怎么你还要称我红帅?今天到了闯王这里,只有闯王一个人是元帅,别人都不是。”
“唉,叫惯了口,没有办法。再说,我们不叫你红帅叫什么?”
“他们这里,下边人称呼将领们都是叫这将爷,那将爷,听起来怪亲切。你们就叫我红将爷吧。”
“你是女将,怎么好称爷呢?何况,你还是一个姑娘?”
红娘子不觉失笑,说:“啊,这话也是,这个爷字被他们男人家占稳了,咱们不必去争它。你们以后怎么叫我,咱们今晚不议论啦。你刚才要对我说什么话?”
红霞从枕上抬起头来,悄声说:“红帅,如今不再愁咱们是一支孤军,不再怕被别人吃掉,诸事顺心,你也该……”
“什么?”
“你也该替自家的终身大事操心了……”
红娘子的脸一红,小声骂道:“放屁!光练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还操别的闲心!”
她赶快倒下去,钻进被窝,在枕上打个哈欠。过了很长一阵,翻了个身,好像睡熟了。
当红霞入了睡乡以后,红娘子仍然没有睡着。今天投到闯王帐下和拜高夫人为义母,本来就够她心情兴奋,偏偏红霞又提起来她的婚事,使她更难入睡。
那时女子结婚的年龄一般在十七八岁。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谁家姑娘像她这样年纪不出嫁,别人会笑话的,会说她要扎老女坟哩。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何尝不放在心上?在舅舅死之前,原是将她许配了人家的。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夫婿,也没有看见过那一家的任何人。她长到十八岁时,师傅曾托人捎信儿到家乡去,请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马卖解的班子中替他们完了终身大事。但后来听说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落。不久,她的师傅病故,由她领起来这个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则事情太忙,她没有工夫操心这件事,二则她害怕一旦生儿育女,就妨碍她继续在绳上马上卖艺,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办了。她只好暂时不管自己的婚姻大事,拖着就拖着吧。
自从同李岩率师往豫西来投闯王,她也曾偶然想到过终身大事。但自己毕竟是一个姑娘,关于婚姻的种种心事,她只能深深地锁在心里,不能对红霞等手下人吐露出来。上个月,因为听到在杞县有人造谣说她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李公子跟她成亲,她觉得受到很大侮辱。如今尽管她救出了李岩,而且汤夫人已经死了,她又一向敬佩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不出嫁,也决不能向李公子吐露心事!
她暗暗叹了口气,想着如果母亲在世,这事情就好办了。倘有母亲在世,这事情何用她自己操心!猛然想起来一家的苦难,特别是想起来苦命的母亲,红娘子立刻就将婚姻大事抛在一边了。母亲和弟弟惨死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心上,使她心痛如割,热泪奔涌。
她是生下来不到一年,就抱在母亲怀里外出讨饭的。那时家中仅有的七分宅地和坟地也卖了,一家人搬到村边的破庙里。几年之内,叔父死在狱中,奶奶饿死在床上,十三岁的小姑姑卖给别人做丫头,随即因受不住打骂而上吊,七岁的姐姐卖给别人做童养媳,也被折磨而死。她三岁时,添了一个弟弟。父亲被东家打发与别的长工同去大名府挑盐,累死在途中。为了养活她姐弟两个,母亲就去邻村的一个财主家做女仆。那财主家的管庄头子见她妈眉目俊秀,就百生方想娶她做小。母亲死不答应。一天黄昏以后,母亲从邻村回到庙里,哭了一夜,把仅有的一碗玉米面烙成一个饼子,放在床头,把她叫醒,搂住她哭着说:“你以后要多照顾你弟弟,出去要饭时别叫狗咬着你们。”她看着妈点点头,又睡着了。等到天明,她一乍醒来,看见母亲在梁上吊死了。她把弟弟摇醒,拉着他大哭着往村里跑。弟弟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叫着:“妈呀,妈呀,我饿呀!”村里人把母亲用破席子卷了,埋在乱葬坟里。好心的大人们对她说:“你带着弟弟去找你舅舅吧,要不,你俩没大人照料,都会饿死冻死的。”她没有办法,带着弟弟往舅舅家去。她一手提着讨饭篮子,一手拉着三岁的弟弟,边哭边往舅舅家走。到舅舅家有十五里,中间隔着两座小山头。弟弟走不动,她背着他走。走到一半路,她也饿了,走不动了。她背着弟弟,歇歇,走走,哭哭。走了大半天,刚翻过第二个小山头,她的两眼发黑,头一晕,栽倒下去。弟弟从她的背上摔下来,滚下山坡,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后来遇着一个好心的过路人,和她舅舅是同村子的,将她送到舅舅家去。可是弟弟从几丈高的悬崖上滚下去,已经死了。直到她懂事以后,才知道她母亲是那晚从邻村回来,在路上被管庄头子强奸,羞愤不过才上吊的。起义之后,她总在想着要回家乡报仇,但没有机会。
红娘子用被子蒙着头,想着,哭着,大半个枕头都被她的热泪湿透了。有时她想,要是弟弟活着,如今也会像双喜那样……这时候,李岩还没有睡。他对明天的事情作了一番布置后,把李侔单独留下,剪亮蜡烛,低声说道:
“德齐,我这些日子虽然十分疲劳,但今日到了闯王老营,所见所闻,使我心中到现在还不能平静。我想趁此时候,同你谈谈。今后我们在闯王这里如何立身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红娘子请来,一起谈谈?”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着了。”
“哥认为闯王如何?”李侔首先这样问,因闯王给他的印象极好。
“如你昨天说的,十分使人敬佩。我原以为闯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气味。今日一见,始知大为不然。他出身草莽,而锋芒不露,谦和之光照人。他胸怀大志,奋发有为,而又自奉俭约,对将士如待家人。他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上下齐一。目前不但在军中威德崇隆,深得将士之心,而且豫西百姓也莫不视如救星。”
李侔笑着说:“起初红娘子建议我们来投闯王,今日看来,这一步走得很是。”
“这一步确实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闻见之下,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难平静。”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话很难说完。”
李侔悄声问:“是不是怕同闯王手下将领们不易相处?”
“不然。今日闯王帐下的亲信大将,已经认识了两个。高一功是闯王内弟,待人诚恳,平易近人。刘捷轩在军中地位甚高,铁匠出身,粗犷豪迈,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异常爽直,肝胆照人。听说他在战场上勇猛无比,日常处事十分正直,这样人最易相处。”
“既然如此,哥为何心中不宁?”
“唉,这心情确实复杂。平日朋友间对我谬加称许,说什么文武全才,其实咱们平日所讲的武,不过是书生纸上谈兵,毫无实际阅历。今日一看闯王骑兵操练,极其认真,全从实战着眼。又听说匠作营所属各种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齐全。凡我们所曾想到的,闯王这里全已有了;我们没有想到的,闯王这里也已有了,想到了。闯王起义至今,十载以上,驰驱数省,身经百战,见闻极广,故进入豫西以来虽然诸事草创,可是已具备了宏伟规模。我平日自视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无真才实学,以报闯王知遇之恩。”
“哥说得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只要尽忠辅佐闯王,总还是有可用之处。献策今日做闯王军师,言听计从,难道他在军事上不也是毫无实际阅历?”
“献策的情况不同。他来投闯王,献出‘十八子当主神器’的《谶记》,证明闯王是奉天承运,必得天下。闯王在连年受挫之后,得此《谶记》,其对全军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况,有此《谶记》,对其他群雄来说,亦可以借天命为之号召。献策立此大功,当然应受闯王殊遇。另外,你我与献策相识数载,知道他确有非我们所及之处。我说的不是他那一套风角、六壬、奇门遁甲之类。这一套,我们不信,连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说,献策是隐于星相卜筮的奇人,奔走于公侯之门而不为屈,家无隔宿之粮而能济朋友之急,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未曾力学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时事,了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势,罗列胸中。他虽未亲历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于兵法阵图涉猎甚多,且能揣摩钻研,深有会心。我去年在开封住时,常同他作竟夜之谈。十七史重大战争他谈起来如数家珍,不惟能详述战事经过,而且能指出双方胜败变化之前因后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听而忘倦。献策常博访老兵退卒,询问戚继光练兵作战事迹,与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相印证,故对近代军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弄《孙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
“哥,据你看,他献的什么《谶记》……”
李岩立刻做个手势,使李侔不要说下去,微笑一下,悄声说:“陈涉造反,将‘陈胜王’三个字写成帛书塞入鱼腹,然后剖鱼出书,又令吴广假装狐鸣,都是借以煽惑大众。刘邦起义,未必真有斩白蛇一事。韩山童想造反,使其党羽埋一独眼石人于黄河岸上,借以煽动修河饥民起事。献策所献《谶记》,难道不也是鱼腹帛书之类?但我们既自誓效忠闯王,惟恐其不早建大业。如此等《谶记》,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子英年轻无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诫他在此等事上说话千万小心。一言说错,会惹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李侔连忙说:“我明天一早就告诫老七,要他处处说话谨慎。”
李岩又说:“还有,前几天在路上时候,我听见老七对人说,大哥一到闯王军中,准会使闯王的大军气象一新。当时我正有事,没有管他。你明天要对他说,像这样的糊涂话不惟不许再出口,连想也不许想。我们在杞县时候,因听惯了官绅们对义军诽谤之词,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来到闯王军中,处处都使我们自愧无知,千万不可再有从前想法,不可再随便胡说。”
李侔问:“哥,你今日同牛****见了面,觉得此人如何?”
李岩答道:“很难说。虽然我与****系丁卯同年,但多年并无来往。今日见面,自然十分亲热,一见如故。”
李侔说:“****既是哥的乡试同年,又与献策是好朋友,去年献策在省城设法救他,我们也曾勉尽薄力。我想,我们如有见不到的地方,或有什么困难,他定会随时相助。”
“这个自然。不过我们初到闯王这里,总得事事谨慎,不可粗心大意。闯王治军甚严。我们对手下人切不可放纵,犯了闯王军规。”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岩又说:“德齐,我刚才有几句话,意犹未尽。许多读书人,一受宋以来理学之害,二受八股科举之害,往往读书一生,毫无实学,问兵、农不知,问钱、谷不知,问经邦济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数人能打破科举制艺藩篱,涉猎一些杂学,便在朋辈中谈政言兵,旁若无人,自以为管、乐再世,诸葛复生。其实,陈涉、吴广等首难英雄和刘邦、朱洪武等创业之主,都不是读书人。自古以来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都只能因人成事,做人辅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猎了几部经世致用的书,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多么了不起。如今来到闯王帐下,虽只一日,耳目为之一新,胸襟为之一开。自今往后,我们千万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习气和想法。切记,切记!”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复,谆谆告诫,明白哥哥一则确实见到闯王后十分敬佩,二则也用心很深。他连连点头称是,并且说:
“哥说的这些话,我一定记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