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三更以后了。李府中,上下都在忙碌。在内宅,汤夫人和刘夫人的心腹丫环和仆妇们,按照她们的指示,连夜收拾各种值钱的东西,凡能够随军带走的就准备好随军带走,不便带走的就准备好分送丫环、仆人、亲戚、邻居。二门以外,大管家指挥着男仆和家奴,把一些该赒济穷人的东西都搬运到大门外的广场上;二管家带领着一群长工、男仆、家奴把东偏院仓中的粗细粮食运出来,堆在大门外,准备天明时随军运走,也留下一部分赒济穷人。
李信和李侔见内宅很乱,不便商议大事,遂邀红娘子到了书房“三余斋”,围着火盆坐下。一个老年仆人带着两个书僮来到书斋门外,那老仆人独自进入书房,恭敬地向李信请示:这书房中的一些珍贵古玩、字画和珍本书籍,是否要收拾带走。李信一挥手,那老仆人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噙着眼泪退出。
红娘子十分疲倦,眼皮好像有几斤重,一坐下去就想闭着眼睛睡一觉。她听见老仆人向李信请示的话,睁开眼睛,环顾了这间精致的书房,看见靠墙壁全是书架,摆满了有蓝布套的和没有布套的书,另外还放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古玩架,上边摆着铜的和瓷的瓶儿、罐儿、碟儿、碗儿,还有生绿锈的三条腿带盖的和不带盖的铜锅儿。最使红娘子感兴趣的是一匹泥烧的赭黄色战马,配着红鞍子,白蹄,白鬃,白尾,昂首翘尾飞奔,神态异常生动。她的瞌睡消退了,笑道:
“像你们这样的宦门公子,要造反真不容易。看看,我的天,得有多少宝贝带不走啊!我们穷人家造反很简单,一下狠心,一咬牙,一跺脚,掂起一件武器就走,扔掉的不过是一间破茅屋,一个冷锅台。有的人,连一间破茅屋也没有!”
李信和李侔都笑了起来。李侔说:“红娘子,咱们赶快决定下一步把人马开到何处去。你这几天很少合眼,商量定,你就去睡一阵吧。”
红娘子用手背揉揉干涩的大眼角,望着李信。李信沉吟一阵,慢慢地说:
“这事情我已经反复想过,尚无定见。杞县这个地方离开封太近,又无山河之险,万难立足。你带着人马在砀山一带混过三个多月,那里怕也不是咱们立足之地吧?”
红娘子摇摇头说:“那里不行!往南去有袁老山,人马众多,几次想吃掉我,我都躲开了。往东,往北,直到运河两岸,遍地都是土寇,没有我插足地方。”
李信说:“从这里往西去有李际遇占据登封一带;往西南去有刘偏头占据郾城、西平、遂平一带;一条龙占据临颖一带;往南去,大股土寇不多,可是只能局促于陈州到息县一带,四面受敌,平原无险。大别山有险可守,可是革里眼等数万陕西流贼……”
红娘子嘲讽说:“什么‘流贼’!今后别人不是一样说你们兄弟是‘流贼’?”
李信抱歉地说:“这是平日跟着别人说习惯了,不觉失口。对,从今晚就改。——革、左四营如今又叫回、革五营,在那里盘踞了两三年。我们一去,必然会受他们吞并。茫茫中原,如今竟不能随意驰骋,更莫说割据一方,逐鹿中原了!”
红娘子说:“我倒有一个主张,不知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什么好主张?”李信兄弟同时问。
“去投李闯王!”
李信惊问:“投李闯王?”
“是的,投李闯王!自从上月李闯王从郧阳来到河南,到处开仓放赈,救济饥民,平买平卖,只杀贪官土豪,对百姓秋毫不犯。如今不到两个月光景,人马已经有了十几万。咱们既然在豫东难以立足,又没合适地方可去,倒不如干脆去投闯王。听说李闯王谦恭下士,对读书人十分尊重。大公子前去投他,他必推诚相待。”
李侔用手拍一下膝盖说:“好!红娘子,你说得很有道理!近来,确实到处都传说李闯王一进入河南就号召饥民不纳粮,不缴税,开仓放赈,除暴安民,确实像一个得天下人的气派。又听说宋献策、牛金星都到了闯王那里,很受重用。”
李信又吃一惊,问:“他们二位都去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在开封,为着救你出狱,想着老宋这个人足智多谋,就托人打听他现在何处。一打听,才知道他于上月底托名去汝州访友,暗中投了闯王。还听说他一到闯王那里,就做了军师,言听计从。他和牛金星,一天到晚与李闯王在一起,成了闯王的左右手。相国寺中有些吃江湖饭的人暗中羡慕,说他们将来会是李闯王的左辅右弼。”
李信叹息说:“我在狱中也听看监的李老九对我谈过李自成的种种传闻,但是说得不很确切,我也没十分注意,竟没料到,如今豫西局面变化如此之快。你们可听说,这一个半月来,李闯王在豫西攻破了几座城池?”
李侔和红娘子互相望望,都答不上来。
“连一座城池也没有攻破么?”李信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气问,“既然李自成的行事深得民心,到处饥民响应,人马众多,如何连一座县城也未曾攻破?”
红娘子经李信一问,也觉奇怪,慢吞吞地回答:“也许是离得太远,他破了几座城池,我们没有听到。”
李信登时摇摇头,说:“不在情理。同在一省之内,哪个州、县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杀,立刻会哄传起来。何况杞县离省城很近,向来消息灵通。全省有一处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杀,马上就会报到省城,巡抚和布政使等也要飞奏朝廷。国有常典,纵然失守一个弹丸小邑,不往上报,也要犯隐瞒朝廷之罪。既然在开封没有哄传何处城池失陷,足见李闯王并未攻破一座城池。传闻他在豫西如何到处受百姓欢迎,人马如何众多,是否仅是传闻之辞,并不十分可信?”
李侔沉吟片刻,回答说:“哥的话也有道理。但是宋献策投了闯王是千真万确的,牛金星投了李闯王也是真的。他们二位都是有见识的人,如李闯王无出众过人之处,他们决不会贸然去投。”
红娘子接着说:“我也是这么想。再说,前年冬天,我在永宁县境内无意中遇到高夫人,这件事你们二位都是知道的。高夫人确实十分仁义,军纪严明,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仁义的人,那样好的人马。只看看高夫人,也就知道李闯王本人如何。”
李信站起来,紧皱眉头,在书房中徘徊走动。他明白在杞县境内停留对他十分不利,也相信李闯王大概不是泛泛之人,但是他更明白,去投闯王,是他兄弟和红娘子的一生大事,不能不特别慎重。过了一阵,他重新坐下,叹口气说:
“我不是不想去投奔李闯王,可是,咱们投了闯王,就同他有君臣之分,只能始终相从,竭诚尽忠而事之,不能再有二心,更不能中途背叛。万一传闻与实际大不相符,我们就悔之晚矣。因为有此顾虑,所以我彷徨筹思,不能够立刻就下定决心。”
红娘子问:“大公子,你怎么知道传闻同实际情形大不相符?”
“我不是说完全不符,只是担心出入较大。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们一去,必须永作闯王忠臣,至死不渝,故此行关系至大,不能不十分慎重。我们此地距豫西七八百里,远至千里。远路没真信。倘若我们离闯王较近,闻见较切,那我就不会多此顾虑了。”
李侔说:“可是事不宜迟,必须赶快决定才好。”
李信仍在考虑,没有做声。红娘子和李侔都认为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一个望着他,一个低着头,在沉默中等待他作出决断。忽然,他眼睛一亮,望着李侔问:
“我好像看见范宝臣已经回来,何不将他叫来一问?”
李侔被他猛然提醒,立即说:“对,对。范宝臣已经回来,必然知道不少消息,叫他来一问便知。”
红娘子问:“范宝臣是谁?”
李信说:“他是敝宅中的伙计,家在汝州西南乡格料镇附近。一个月前他母亲病故,回家奔丧。今晚我看见他已经回来了。格料镇离伏牛山只有一百多里,见闻较近,必定多知道一些实情。”
不过片刻,范宝臣进来了。他告诉主人,李自成确实军纪严明,平买平卖,打开大户们的山寨后开仓放赈,救活饥民,饥民前去投顺的争先恐后,连他的村庄中也有几个人去投闯王。他又说:
“大爷,二爷,李闯王的行事,真是古来少有,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行事的贼!”
红娘子笑着问:“你说怎么个古来少有?”
“红帅不知,李闯王人马所到之处,贴出告示、揭帖,号召四乡百姓,不再向官府缴粮纳税,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要粮,不征税,所以除那些豪绅大户之家,没人不说闯王好,把他看成救星。”
李信露出了欣然笑容,又问了几句话,叫范退出,然后对红娘子和李侔说:
“好,吾意决矣!”
“决定去投闯王?”红娘子问。
“不投闯王还投哪个?决不迟疑!”但是他又带着没有把握的神情看一看李侔和红娘子,接着说,“你们看,我们去投闯王,他会以诚相待么?”
李侔说:“他那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千里去投,断无不受重用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