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在客厅中同一批等候他的近房长辈们略作周旋,便进了二门,向总管家和几个管事的仆人询问些话,做了些吩咐,然后往后宅同大奶奶见面。李侔的妻子正在陪嫂子落泪,忽听女仆们说大爷进来了,赶快起身回避。
汤夫人为着李信兄弟被逼造反,已经一整天食不下咽。听说李信进来,她站起来走到帘子里边迎接,按照一向规矩,让他在正中八仙桌左边铺有红座毡的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右边,伤心地哽咽起来。李信心中也觉凄酸,但是他勉强笑着说:
“我不是回来了么?还难过什么?你们妇道人家的眼泪真多!”
汤夫人又抽咽几声,深深地嘘口闷气,揩揩眼泪,哽咽说:“多谢皇天保佑,我们夫妻俩还能够重见一面!”
“我知道你为****碎了心。仇家和赃官并没有将我害死,咱夫妻幸而又团圆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眼下戎马倥偬,我需要你帮助我料理一些事儿。你向来深明事理,应该心中明白,我同德齐除造反之外,别无路走。你在书子中劝我们悬崖勒马,歧路回车,全是空话。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汤夫人说:“你兄弟只要死不造反,亡命远方,就不算背叛朝廷,罪犹可恕。你们逃走吧,逃走吧!你兄弟二人远走高飞,由我拼着一条命在家顶着。抄家,坐监,我都不怕。拼着向各家亲戚张罗,在京城和省里花去十万八万银子,打通关节,把大事买个没事。你兄弟在外,隐名埋姓,或是找一个地方藏身,或是到处飘泊,望门投止。天宽地广,五湖四海……”
李信趁她哽咽得说不下去,轻轻叹息说:“你真糊涂!”
“我想,”汤夫人接着说,“你兄弟没有做亏心事,自有神灵保佑。等过了三年五载,是非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到那时你们平安回家,纵然已经倾家荡产,倒可以做安分守己的清白良民,了此一生,强似跟着红娘子失身做贼,陷于大逆,不忠不孝。要知道你们是李府公子,又是举人、秀才,非同细民百姓!”
李信愤然说:“今日事逼势迫,只能同红娘子一道率领饥民起义,破釜沉舟,有进无退,方可死中求生。倘若害怕造反,瞻前顾后,困于书本上的‘忠孝’二字,必将束手就擒。这道理至浅至明,旁观者个个清楚,你却糊涂如此!如今朝政昏暗,官绅横行;民间有天无日,是非颠倒。如此世界,我们负屈衔冤,实在无路昭雪。要想等到是非水落石出,你就等吧,等到黄河清,日头从西边出来!你也没有想想,既然破了杞县城,杀了朝廷命宫,朝廷必然发海捕文书,画貌图形,悬赏缉拿我和二弟。我兄弟逃出之后,难免不露形迹,很容易落入毒手。你望我兄弟俩出外逃生,实是劝我们早日送死。唉,真真糊涂!”
下午李侔回来时,也劝说过汤夫人,但她不听。她知道李侔从来很听哥哥的话,所以一直盼望同丈夫见面,劝说他迅速决断,偕同李侔外逃。如今听丈夫说出不能外逃的道理,又连着说她糊涂,她感到十分绝望,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说:
“可是忠孝大节……”
李信截断说:“倘若都按照书生愚见,死讲一个‘忠’字,则自古至今就不会改朝换代,今日仍旧是夏桀王的子孙坐江山,不会有商汤、周武,也不会有从汉刘邦到朱洪武一流创业之主,天下永远是一姓的天下。吊民伐罪正是顶天立地事业,何得谓大节有亏!倘若老百姓心中不是另有一个是非,杞县百姓断不会一呼百应,帮助红娘子破城杀官,救我出狱。倘若老百姓心中不是另有一个是非,也不会纷纷投军,愿意随我起义。我已决意造反,别的话不用再说。红娘子将我从狱中救出,她又是一军之主,望你好生款待她,礼节上要隆重一点,千万不可怠慢。”
汤夫人无可奈何地说:“我既然做你的妻室,祸福一体,生死都无二话。事到如今,我不再乱你的方寸就是。至于红娘子,她救你出狱,我感激不尽。可是这一两年倘若你不同她来往过多,被别人看在眼中,也不至于诬你与红娘子同谋造反,还有种种难听的话。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当初怎样?”
“我悔不该没有早劝你纳她为妾,也省却别人乱说。大家公子,谁没有三妻四妾?何况我自己素来多病,并没有替你生儿养女!”
李信按捺着一股不舒服的感情,苦笑说:“我知道你心神已乱,说出些不应该说的话。今晚我有许多要紧事等着料理,有些话咱们以后细谈。此刻我望你隆重款待红娘子,千万不可因她出身微贱,对她稍有轻视之意。”
“我自从嫁到你家,身是冢妇,不曾对亲戚女眷有过失礼之处。何况我今日是李府内主,红娘子是李府的救命恩人,更非一般女客相比,纵然我心乱如麻,也不会怠慢了她。你放心好了。”
李信走后,汤夫人即将男女管家唤到面前,吩咐他们准备以迎接贵客的礼节迎接红帅。但是她在心中暗自说道:
“想不到家门不幸,使我这个名门大家的主妇屈身迎接一个江湖卖艺的绳妓!”
李府的两个仆妇走在前边带路,打着两盏旧的白纱灯笼,上有宋体朱书四字:“大司马第”。红娘子的四名戎装打扮的青年健妇跟在后边,打着没有字的白纱灯笼。一走近李府大门,那站在两旁石狮子跟前等候的仆人按照迎接贵宾的老规矩,向院里高声传呼:“红帅驾到!”等候在二门口的仆人们又向里边高声传呼。里边是几个妇女的声音接着高声传呼。红娘子抬头向里看,只见大开仪门,两行灯火辉煌,气象森森。在两军阵上,红娘子骑着战马,挥剑冲杀,血染衣袖,连眼也不眨一下,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有点短促,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紧张。李信和李侔在二门迎候,陪着她走进内宅。一到第三进院门,李信兄弟向红娘子一拱手,退了出去。
大奶奶汤夫人和二奶奶刘氏已经在堂屋阶下迎候。汤夫人怀着很深的成见,离很远就暗暗打量着这个“江湖女侠”(这是从昨夜起她心中对红娘子的称呼)是否有轻浮举止和风骚神情。几十个丫环、仆妇静悄悄地站在东西两厢的阶上阶下,都想看清楚女豪杰到底是什么样儿。有的想着这个敢挥剑杀人的女豪杰必定是一个膀宽腰圆、黑不楞敦的母夜叉,有的风闻红娘子生得不丑,但想着必是戏台上的山大王那种装束,头上插着一双雉鸡翎。在灯烛辉煌中,汤夫人和大家的眼睛猛然一亮,所有猜想中的影像全跑光了。
她们看见这位巾帼英雄是高条身材,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紧身短袄(没人想到她内穿绵甲),束一条鹅黄丝绦,腰系宝剑,外披紫羔皮猩红斗篷,头戴紫红贡缎风帽,前缀一块碧玉,脚穿黑绒双梁云头粉底马靴,面貌端庄,眉眼英气照人。跟随红娘子前来的四名健妇都换了新绸箭袖短袄,雄赳赳,精神饱满,犹如英武的男兵一般。汤夫人、刘氏和所有的仆婢都感到十分新鲜,吃惊,两厢有人不觉发出来轻悄的啧啧声,而没人不暗暗在心中肃然起敬。
按照当时社会上一般规矩,一个江湖绳妓见到像汤夫人这样宦门公子的奶奶,应该跪下磕头,才算够礼。然而红娘子在来时已经想过,她今日是义军首领,不能再那样行礼,自损身份。出于对李信的一向尊敬,她以对等身份对汤夫人深深一“福”。
汤夫人赶快还礼,说:“红帅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我身子有病,未能远迎,务望恕罪。”她不再轻视对方是一个出身卑贱的江湖绳妓,怀着真诚的感情接着说,“倘你不嫌弃我这个无用之人,咱们就以姊妹相待。来,请贤妹受我一拜,以谢贤妹的救命之恩。”
红娘子连说“不敢当”,慌忙还礼。汤夫人又介绍说:
“这是我家二奶奶,你们也对拜一拜。”
当红娘子同李侔的妻子对拜时,汤夫人又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眼,不禁心中赞道:“从来没见过女流中有这样英俊的人!”她拉着红娘子的一只手走进上房,忽然想着自己和几个贴身使唤的丫环的手都是小巧、柔嫩、手指纤细,而红娘子的手虽不大,却使她感到十分健壮有力,似乎还有茧皮,又不禁心中说:“到底是一员在马上拉弓舞剑的女将,手就不同!”
她将红娘子让进上房,重新互相一拜,分宾主坐下。李侔的妻子紧挨着她的旁边坐下。她吩咐把跟随红娘子来的四个妇女叫进来让她看看。她们向汤夫人和二奶奶磕了头,并排垂手肃立。汤夫人望一望她们的戎装打扮,向红娘子笑着问:
“她们可精通武艺?”
“她们都是跟随我起义以后才学会了一点武艺,如今不行军的时候还继续每日练功。”
汤夫人赞叹不止,叫丫环彩云赶快取出来四匹上等汴绸和四两银子赏赐她们,又吩咐拿出二十两银子赏赐那没有跟着来的男女亲兵。四个健妇叩头谢赏,退出上房。汤夫人又拉着红娘子的手,将贵客请进左首房间,也就是她平日休息、睡觉、读书和做点针线活儿的闺房。二奶奶也一起进来。彩云献上三杯茶,站在一旁侍候。
在同红娘子见面之前,她曾经希望劝说丈夫离开红娘子的义军,偕李侔逃往远方。连李信兄弟出逃时应该带哪两个忠实可靠奴仆,她都想好了。不意李信不听她的“忠劝”,反说她糊涂。随后她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红娘子身上,并且在红娘子来到前做了准备。她望着红娘子叹息一声,噙着泪说:
“贤妹,虽说是初次见面,可是我同你就像是亲姊妹一般。何况,我们李府上下都感激你搭救大公子出狱,我当然比别人更要感激。刚才承贤妹送给我同二奶奶几样重礼,我们却之不恭,只好拜收。我也同二奶奶准备了一些薄礼奉送贤妹,一则是回报贤妹厚赐,二则对贤妹的救命大恩借表感谢之意。另外,也临时准备几杯淡酒为贤妹解乏,明日再治酒宴洗尘。至于有一些心腹之言,酒后再与贤妹一谈。彩云,去将准备好的礼物取来。”
彩云刚出去,转眼间又轻脚轻手地退了回来,手中却是空的。大奶奶和二奶奶都用疑问的眼光望她。她走到红娘子面前低声说:
“从老营来了一位姐姐,说她有要紧军情禀报。”
红娘子问道:“大公子、二公子都知道了么?”
彩云说:“大爷、二爷已经知道。二爷往寨外察看去了;大爷正在同阖族爷们商议事情,叫她进来禀报红帅知道。”
红娘子准备起身出去。汤夫人用手势阻住了她,对彩云说:“请那位禀事的姐姐进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