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他的名单拿出来,或者让我上电脑看,救助站就是这么做的,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口头上跟我说:“名单上查不到,你就只能进去一张脸一张脸地对照辨认。”我心中更是大喜,连连说:“就是,就是,只要让我进去一张脸一张脸地看一看,我一定能看到我弟弟。”不料那何主任却摇头说:“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简直又当头一棒,我硬挺住才没有倒下去,赶紧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进去认人?”那何主任说:“因为你并不能证明你弟弟在里边啊。”
我的天啊!又绕回去了,又绕回去了。
我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如果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疯掉。
不,决不。
我不会疯的。
我坚强无比,屡败屡战。
我坚强地说:“何主任,请你相信我,我弟弟一定在里边,你让我进去,我一定把我弟弟找出来给你看,我如果找不出我弟弟来,我怎么怎么怎么——”我看到王大包盯着我的嘴巴看,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朝我做了个手势,我仍然不能领会,不是我太笨,实在是因为我的思想全部集中在我弟弟身上,我无法思考任何别的东西。
王大包说:“你吐白沫了。”
我说:“我才不在乎,只要能找到我弟弟,别说是吐白沫,就是吐鲜血也无所谓。”
那何主任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慰我说:“主要考虑里边有很多有暴力倾向的病人,有危险性,你进去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赶紧说:“我不怕危险性。”他笑了一下说:“你不怕我们怕,你要是出了危险,就是我们的责任。”我赶紧说:“我责任自负,后果自负行不行?”何主任说:“不行。”我急问:“那要怎么样才可以进去,我写保证书行不行?”王大包找的那人也笑道:“你写遗书也没用的。”
话题就僵住了,一时间冷了场,难道我又白来了一趟?我容易吗,经历一而再、再而三的艰难曲折,我已经找到了见弟弟的主任,离我弟弟越来越近了,却又被挡住了。
我不会甘心的,我正要重新鼓起精神,王大包先替我说话了:“何主任,我们来打扰您,麻烦您,就是想进住院部看一看。”我也赶紧续上说:“就是,就是,如果不进住院部,我就不可能找到我弟弟。”何主任又朝我看了看,说:“你这样的人,少见。”我没听懂,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我是少见的,那主任见我不明白,也懒得跟我解释,而是由王大包找的那人跟我说:“一般人家家里有精神病人,走丢了才好呢,永远失踪才好呢,少了一家人一辈子的负担。”何主任这才接过话头说:“人家家属都是推都来不及,你还要找回去,接回去,你傻呀。”王大包也来欺负我说:“王全,是不是你自己有病啊?”我气得都差点儿闷过去,冲着王大包说:“我有病没病,你最清楚吧。”
他们三人的眼神都是一个颜色的,三个轮番来数落我,一个说:“你如果脑子没问题,怎么可能满世界到处找一个精神病人,你找他回去干什么?劳动?挣钱?娶媳妇,生儿子?”他们三人一起笑了起来,又一个说:“就是嘛,他什么也干不成,就是一个废人,不如让他在外面混混,说不定他还喜欢在外面那样的日子呢,自由自在。”再一个添油加醋说:“现在好多病人弄在家里,都是被锁着的,最近有个地区被曝光,光是一个地区,被锁在家里的病人就有多少万。”我赶紧解释说:“我弟弟不用锁的,他不是暴力的。”那何主任才问了一句:“那他是什么?”我想了一想说:“他是老鼠。”何主任“啊”了一声,神色严峻地道:“老鼠可比暴力更暴力,想想都可怕,一个人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只老鼠,一会儿又从老鼠变成了人,难道不比一个杀人犯更可怕吗?”
他们三个对付我一个,我也不怕,我有的是思路,我说:“可是,也可能我弟弟经过治疗,病好了呢。”那何主任说:“很少有彻底痊愈的。”王大包找的那人又说:“何况现在社会这么乱,事情这么复杂,人的念想那么多,好人也会犯起病来,别说本来就是病人,诱发的因素太多了。”那主任更是配合说:“那是,有的出院一两天,又犯进来了,瞎折腾。”王大包说:“不过王全的弟弟没那么严重,他最多就是扮个老鼠玩玩。”王大包真是根墙头草,一会儿附和着他们一起嘲笑我,一会儿又觉得要帮我说几句,我都不搞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我原以为我两次来江城,王大包两次从天而降,王大包一定是我的福星,王大包一定能够助我找到弟弟,可现在看起来,我的福星根本就不是王大包,但是除了王大包,在江城,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到哪里去找个福星呢?
我的另一个疑似福星牛脸出差回来后,找出了近阶段由救助站送到精神病院的人员名单,这份名单不算长,人数不多,应该不难找。
可是其实结果你们早已经知道了,我弟弟不在里边。
所以牛脸也根本不是我的福星。
凭良心说,大家都尽了力,可是仍然没有我弟弟的踪影。我忍不住要掉眼泪了,赶紧出来到走廊忍眼泪,却听到他们几个留在办公室里议论我,他们问王大包,我到底有没有弟弟。
王大包竟然也犹豫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好像,好像是有的,好像是有病的。”人家又问:“有病的到底是谁,到底是他自己还是他弟弟?”王大包更吃不准了,说:“我,我也搞不大清楚,他弟弟有病,一直都是他告诉我们的,我没有看见。”
王大包这样一说,他们又开始攻击王大包,说他情况不明,就瞎找人办事,万一怎么怎么,就会怎么怎么,听他们的口气,好像已经认定病人就是我,而不是我弟弟。
我虽然生气,生所有帮助过我的人的气。但是再细想想,我还是能够理解他们的。就说这王大包,他和我已经多年不来往,互不了解,万一在这些年中,我真的得了病,他却没有及时了解,现在才发现了真实的情况,如果他这么想,我也不应该埋怨他;再说牛脸,牛脸相信我,帮助我,那是因为我的再次出现,保住了他和他马面师傅的饭碗,也许他根本不是真正地从内心深处相信我,只是出于感恩的心愿,帮我一把而已;至于另外的两个人,对我充满怀疑,更是理由充分,他们从来也不认得我,我要做的事情更是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一心要把一个没有名字、甚至根本就不存在的精神病人找回家去给自己增添无尽的麻烦和烦恼,还可能增添各种危险性,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和这样的人,所以也只能认为我自己就是那个病人。
如果这么替他们着想,我就不应该生他们的气,但同时我也不应该再指望他们相信我,这样一来,我成了孤家寡人,我又得孤军奋战了。
其实不会的,决不会空无一人。有一个人,他和他们不一样,他就是我们小王村的村长王长官。
村长对于我、对于我们家的情况以及我弟弟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我弟弟的残疾证,还是村长亲自去办来的呢。我只要找到村长,就能还我清白,还我本来面目。
一伙人从何主任办公室出来,恰有个穿白大褂的人过来了,奇怪地朝大家看,问道:“你们是谁,怎么这么多人在何主任的办公室里?”那何主任说:“你是谁,你来干什么?”那白大褂说:“我找何主任呀,他人呢?”何主任一气,冲他说:“你精神病啊,瞎嚷嚷什么呢。”那白大褂居然被他冲了一个愣怔,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他疑疑惑惑地说:“精神病?这有什么奇怪的,精神病院到处都是精神病嘛。”
三
村长答应和我见面,还吩咐王大包安排一个适宜的见面地点。我有点儿意外,没想到村长这么讲究,这么把我当人物。
王大包在足浴店订了一个小包间。我笑话他说:“王大包,你以为村长那脚,是省长的脚,那么金贵。”王大包说:“这是村长点的,倒不是他想洗脚,他是想请你尝尝洗脚的滋味。”我更是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村长心目中从一个贫寒的高级知识分子,发展成酒足饭饱的土豪老板了。
我和王大包到了足浴店,村长还没来,我们先进了包间,一边等村长,我心里还记恨着王大包在精神病院出我洋相的事。我舒服地在长榻上躺下,伸展着疲倦的身子,身体一放松,思路也清晰了,越想越觉得可疑,我甚至怀疑王大包找的人都是假的,那个何主任,怎么回想,怎么不像是精神病院的主任。
王大包见我这么说他,也不生气,也不解释,也不说他找的人是真是假,只说:“你就疑吧,疑吧,疑到最后,你自己都会怀疑你自己。”我反击他说:“我自己我还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怀疑我自己?我怀疑我自己什么?”王大包阴险地一笑,说:“怀疑你不是你自己呗。”我说:“我确实应该怀疑你是不是王大包,你若是王大包,不可能这么不够意思,你哪里还像我兄弟。”
王大包听我说“兄弟”两字,赶紧说:“王全,你兄弟是精神病,可别沾上我。”我说:“既然你知道我弟弟是病人,为什么在他们面前你不说清楚,让他们怀疑我?”王大包说:“他们怀疑你,必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可疑,必是你自己有可疑之处让他们发现了,怪我什么事。”我说:“可是他们问你的时候,你的回答是不确定的。”王大包说:“确定?现在谁敢说什么事情是确定的,你真能确定你没有和你弟弟得一样的病吗?”我生气说:“王大包,你才得病。”王大包倒不生气,还承认说:“这也有可能的,也可能我也病了,我却不知道,现在好多人,自己得了病,自己是不知道的,只看见别人得病。”
王大包这话,多少还说出了一些真理呢,只是我不爱听。从前我的智商情商都很高,什么事情都能在自己心里兜一个转,但是在丢弟弟和找弟弟的过程中,我变得十分的一根筋,转不过弯来,只要是对我找弟弟有利的,我都听得进,对我找弟弟无利的,我一概不爱听。
现在我的证人马上就要出现了,我很快就能做回我自己,而不是被别人再三怀疑,我不需要王大包替我正名了,我对王大包说:“王大包,虽然你帮了我,但你也耽误了我。”王大包撇嘴道:“王全,说真心话,我现在还真的不怎么了解你了,你不是从前上高中时那样子了。”我嘲笑他说:“你认为我整过容了。”王大包说:“不是讲长相,长相上你还是那人模狗样,是你的心思变了,变得难以捉摸,你说话也变了,不像从前那样干脆利索,变得啰里啰嗦,颠来倒去。”我说:“这是被你们逼得,如果我讲一遍你们就相信了,我还用得着颠来倒去啰里啰嗦吗,可是你们不信我,不信我来找弟弟,不信我弟弟在江城,不信江城救助站打过电话给大王乡,不信我一心想把弟弟找回家,不信我心里只有我弟弟,你们对一切的一切都不相信,当然会觉得我变了,甚至觉得我病了。”
我们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起点,我真心看出来了,王大包还真是受了他人的影响,对我不放心,对我充满了不信任。
真是个没有立场的货。
幸好,村长马上就要到了。
王大包似乎看到了我的思想,笑我说:“你以为村长来了,你就不值得怀疑了吗。”经他一提醒,我再一次回忆起来,村长说“你只有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是你自己哦”。村长一张阴险的脸,到现在还在我面前晃动呢。
奇怪的是村长说的什么,王大包居然也能知道,这么看起来,村长和王大包早就穿上一条裤子了,早就捆在一起了。
事实正是如此,村长到了之后,乘洗脚妹去准备泡脚水的时候,村长告诉我,无论是当初贿选,还是投入大蒜精,都是找王大包帮的忙,是王大包替村里去借的高利贷。
我说:“原来,王大包,你躲债竟是为了小王村。”村长说:“王全,你惭愧不惭愧?”我说:“我才不惭愧,我有什么好惭愧的,把借来的钱打了水漂,那才该惭愧。”村长生气,又不能说我什么,钱又不是我折腾掉的,便开口骂王图:“王图个****的,本来大蒜精已经财源滚滚了。”我还是有独立思想的,我才不会被王大包的行为所感动呢,我十分理智地说:“虽然王图捣了蛋,但是当初你根本就不该听信王大包的,不该借高利贷,高利贷会害死人的。”王大包冷笑一声说:“你真清高,说话比屁还轻,不借高利贷你借屁去,你以为银行肯贷款给你?”村长也支持他说:“高利贷无所谓啦,现在借高利贷的人不要太多,你都不知道高利贷救了多少人。”
这俩货,居然还在为高利货鸣冤叫屈,摇旗呐喊,我点击他们的要害说:“既然高利贷这么好,能不能好到不要还呢,如果必须还,你们拿什么来还呢?”村长一点儿也没有被我将了军,他反而春风满面,不再和我说高利贷的事情,乐呵呵地和洗脚妹调起情来。
王大包很会看脸色,配合说:“老板,看起来你找一号办事很顺利啊。”村长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几个洗脚妹都听到了王大包的话,她们看起来也都知道一号是什么,她们互相对笑,替村长捏的那个妹子说:“老板,难怪你的脚这么小。”
我们一听,都不由自主地去看村长的脚,村长下意识地想把脚藏起来,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那女人似的小脚能往哪里藏?村长有些恼,说:“妹子,你什么意思,不想为我服务?”那洗脚妹受委屈了,说:“老板,我是奉承你的,你没听说过吗,男人女相,女人男相,那才是大人物,才会有好命。老板你的脚这么小,就是女人脚嘛,所以,所以——”我接过去挖苦他说:“所以到省长家就像到自己家嘛。”洗脚妹点头说:“正是正是,我就是这意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