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她的话才有问题,无论他们对我怎么照顾,怎么呵护,怎么以情感人,以理服人,但是在找弟弟的问题上我是容不得半点儿含糊的,我反问她说:“难道我一说我要找弟弟,我就是精神病人了吗?”她没有马上回答我,想了想,从头说起:“你看啊,你第一次来,我们就帮你查了,你弟弟确实没有在我们站里待过,你自己也偷看过我们的登记,根本没有你弟弟的材料,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你弟弟在我们站里呢?”我说:“不是我坚持认为,是你们打电话告诉我们大王乡的民政助理,他让我来的。”科长说:“绕了一大圈,怎么又回去了。”我说:“本来我也不想绕,是你们不相信我,我只能跟你们绕。”科长说:“如果是其他什么事情,我们也不会这么较真,但是你非要我们承认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一个根本没有出现过的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我们承认了,又万一你弟弟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我不高兴地说:“你首先想到责任,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不同意我的说法,纠正我说:“如果连我们救助站都不讲责任,现在社会上,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活生生的人,谁来帮助他们啊?”
她这话我是同意的,因为进到江城救助站的这短短的时间,我也不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为了满足留站人员多方面的需求,救助站里设有许多的多媒体教室、技能室、电脑室、阅览室、心理辅导室、健身房、音乐室、投篮机等等,比高等学府还齐全。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些硬件,而是他们的责任心,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是值得依靠和信赖的人。
但是可惜,我不是来寻找责任的,我是来寻找弟弟的,他们只能给我提供责任,却不能给我提供关于我弟弟的任何消息,他们甚至根本就不承认我弟弟的存在。
他们虽然认真,有时候却也荒唐。
我来来回回忙活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又回到起点,起点在哪里,起点在我的家乡小王村,我丢掉了弟弟,去找村长,村长让我到乡里去,乡里让我到江城来。
结果江城却否认我弟弟的存在。
现在我和科长进入了互不满意的阶段。我不满意科长,是因为他们始终没有相信我;同样的,科长不满意我,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他们。
我当然不能相信他们,他们认为我没有弟弟,他们认为我就是我弟弟,他们不承认我弟弟曾经来过江城救助站,你说我能相信他们吗?
我真的该生气了。
从头一回见到关科长起,表面上她一直对我备加呵护,我也一直很感激她,即使是被他们当成病人送回去,我也只是稍有点儿委屈,并没有很生气。但是现在我生气了,我气得不轻,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们对我的呵护,是建立在完全不信任我的基础上的,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他们的自相矛盾和荒诞不经,我说:“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是个正常人,却遭到你的高度怀疑,认为我不正常;我第二次进来已经不正常了,什么都是假的,却又被你们戳穿,非要让我现出原形,非要认为我是正常人,你们这是处处和我作对。”
关科长不想再和我纠缠了,对我说:“王全,你可以在站里吃过晚饭走。”她要赶我走了,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也彻底失去了判断,她现在完全是自相矛盾,自我否定,她完全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完全不知道应该认为我是谁。
如果她认为我就是我弟弟,而我又偏偏一再强调我确实有个患精神病的弟弟,那么这个我,无疑应该是个病人;如果我是个病人,她就不应该放我走,一个精神病人,放到社会上,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她有责任的。
如果她相信我不是我弟弟,相信我是个正常人,没患精神病,没瞎说,那就应该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就应该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虽然她让我留下来吃晚饭,但我不想再多吃她一顿饭,一口也不想吃,我去屋里拿上自己的简单的行李就出来了;经过后院时,我看到一个人在看报纸,我过去张望了一下,我说:“哟,你还在看连载啊。”那人朝我看了看,愣了一会儿,猛地号啕大哭起来。我吓了一大跳,简直莫名其妙,急得问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哭?”他抽抽答答地说:“我完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奇怪说:“看你身体好好的,你怎么知道活不了几天了?”他说:“问你呀,问你呀,你说的话,你别以为我听不懂。”我更摸不着头脑了,我说什么了,竟然都让他不想活了?他伤心欲绝地说,“你说我还看连载呢。”
我无语,离开这个人往前院去,中途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是下午那个美女医生,我赶紧上前打招呼,甚至希望她能给我带来某种转机。我讨好地凑到她跟前,觍着脸说:“医生,医生——”她一听我喊她医生,脸色顿时大变,勃然大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谁是医生?你才是医生,你一家三口都是医生,你八代祖宗都是医生,你什么什么医生——”
我差点儿被她惊出精神病来,赶紧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细细一想,脱口一说:“难道你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话虽出口,可心里实在不愿意相信,这实在太不可能了,那美女医生那么的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关心病人,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却如此不堪,要说她们是同胞姐妹,打死我也不相信的。
她听到我说双胞胎,顿时脸色又变好起来,笑逐颜开地说:“是呀是呀,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旁边立刻有人来提醒我了,我认出来他就是我第一次来站时看到的那个想象自己是一只猫的人,猫人跟我说:“你别相信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双胞胎姐妹,就是她,就她一个人,扮成两个人呗。”我惊讶地说:“她居然能扮成医生?”那人说:“扮医生有什么难的,需要什么她就扮什么,有一次还扮了市长,来视察救助站,检查工作。”他见我不相信,又说,“当时正好有个新上任的女市长,大家还不认得,她就冒充了。”
我不得不佩服这种高智商犯病,但她是怎么知道我下午要去心理咨询的呢;再一想,对她来说那才是小菜一碟,她要是不知道,就不是她了。
那假医生生气了,大声训斥说:“不要和那猪头说话。”我奇怪地看了看那个猫人,说:“他是猫,不是猪。”那假医生瞪着我说:“我和猫说话,你插什么嘴。”
猫人呵呵地笑起来,那假医生也笑了,他们自得其乐,因为他们没有弟弟要找。我实在没胃口掺和他们的游戏,赶紧离去,走到门口,门卫已经得令,没有再拦我,我心里有气,偏不急着走,我得拣个软柿子捏一下,我攻击他说:“你们这里边,全有病,你也不例外。”那门卫不仅没生我的气,还惊异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我从前是得过病,后来治好了。”我没好气说:“那你不应该站在这里看门,你应该待在救助站的表格里。”门卫笑呵呵地说:“我没有表格,不过我以前是有表格的,后来救助站搬过几次家,早先的档案搞丢了一部分,我的表格也不见了,但是我人在呀,人难道不比表格重要和真实吗。”我立刻接过他的意思说:“是呀,难道因为我弟弟没有表格,你们就可以否认他的存在吗?”他说:“你弟弟和我不一样,我是实实在在站在你面前的真人,你弟弟呢,只是在你的脑子里,除你,谁也看不见他哦。”
我又想起我临出门前,村长恶心我的话,我就认了吧,我只有找到我弟弟,我才能证明我是有弟弟的。
我仓皇出逃,一口气奔了出来,站定了喘了半天,才渐渐平静了些。可平静下来的我,又茫然不知所措了,我离开了救助站,我对他们有意见,有很大的意见,但是如果不依靠他们,我找弟弟就完全没有了方向。
牛脸肯定听说了我在站里的一些事情,也知道我从站里出来了,他从外地打电话给我,又假充好人,问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听到他声音就没好气,喷他说:“我决定去精神病院了。”牛脸一听,顿时“啊哈”一声说:“进步了,进步了,思路对头了,除了救助站,你弟弟唯一可能待的地方,就是精神病院嘛。”我生气说:“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牛脸拿捏着说:“考验考验你的智商嘛。”笑话,我智商还用他考验吗。牛脸又说,“或者换个说法,检验一下,看看你到底是你自己,还是你弟弟。”我挖苦他说:“现在你看出来了吗。”牛脸说:“王全,别自以为是了,等着我吧,等我回来陪你去精神病院找一找。”
等他回来?说得轻巧,他怎么能理解我找弟弟心急如焚。我才不会等他呢,我得自己先行动起来了。
二
我试图回到原先的那家物业公司去上班,虽然我没有干满一个月就不辞而别,但我也没拿他们的工资呀,我等于白白替他们站了几天岗,还敬了无数个礼,如果他们不计较我,我也不计较他们,一切归零,重新开始,前面他欠的工钱和我的不辞而别就抵消了。
其实我也知道我常常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但是无论结果如何,我总得往最好的方向去努力呀。
那个保安队长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以为他会上前指责我,批评我,他会对我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掉了,害得我们排班怎么怎么;或者,他会毫不留情地告诉我,既然已经自动离开岗位,我们不会再要你了;再或者,他为人阴刁一点儿,会挖苦我说,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物业公司,是你家雇用的保安哪,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设想了他的许多种说法,就是没想到,他看见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愣了一会儿,拔腿追了上去,喊道:“队长,队长,你听我说——”他已经钻进了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上了。我被关在门外,听到他在里边对其他人说:“搞什么八脚,连精神病人也来应聘当保安。”
我脑袋里顿时“轰”了一声,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有精神病的。冷静下来细想了想,也想不出是谁出卖我,也就算了,我也想得通,我觉得这也不能完全怪救助站的人,他们都是十分负责任的人,如果我真的是个病人,我怎么能够误人大事去当保安。
但我还是想不通啊。
我一会儿想得通,一会儿想不通,如果科长他们认为我有病,他们怎么不让我留在站里呢?
那队长在里边继续说:“幸亏及时发现,要不然,还不知会搞出什么大事。”另一个人说:“当初他来应聘,没有看出来。”又一个说:“有的人,不在发作期,你是看不出来的。”再说:“幸好那几天,不是发作期。”
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觉得好笑,也觉得社会上的人,对精神病人真是十分的不了解。
队长大概以为我走了,开了门出来,见我守在门口,吓了一大跳,结巴着说:“你,你,你想干什么——”我没想到他人高马大的,见到一个疑似精神病就吓成这样,万一他负责的这个小区里,真有人患这样的病了,他岂能担当起应该担当的责任。
其他人都闻声出来看我,队长见人多了,胆子大了一点儿,但态度倒是蛮客气的,我想他一定是怕激怒我、刺痛我,惹我发病,所以他很温和地说:“你那天不辞而别,我们急等人用,又招聘了一名保安,所以暂时不需要了,你到别的物业公司去看看。”见我不说话,又安慰我说,“现在需要保安的地方很多,你到哪里都能找到工作的。”他这算是负责任呢,还是不负责任,想把我这个“精神病人”推给别人。我说:“队长,你误会了,我没有病,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我有病,可能是救助站的科长,我可以打电话,请她直接跟你说。”那队长赶紧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如果我们聘用你,你打电话让人证明那是有必要的,现在我们不聘用你,你就不必证明了。”我说:“你这话我不爱听,难道我不当你的保安,我就可以不证明我是我自己?”保安队长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我都看在眼里,我也不和他们计较,我如实说,“开始的时候,他们确实以为我有病,后来搞清楚了,所以才会让我出来。”
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我说得口吐白沫,即使我把心掏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但无论他们信不信,我还是得说清楚,我得把我说回成我自己,我说:“我不是精神病人,但是我弟弟是,我到江城就是来找我弟弟的。”他们似乎有了点儿兴趣,那队长问我:“你弟弟有病,怎么个样子呢,听说精神病有很多种。”我详细地说了我弟弟的特殊情况,我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他们都笑了起来,那队长说,“如果你弟弟真的是老鼠,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去找一找看。”我赶紧问是什么地方,他说:“你可以到花鸟市场去看看,会不会当成宠物养起来了。”我听他这么说,很生气,脸涨红了,他可能也知道我生气了,赶紧又说,“别生气,我瞎说的,但也不能怪我,是你自己先瞎说八道,你弟弟怎么会是老鼠呢?”我说:“你不仅刻毒,你还没有水平。”他不解说:“这跟水平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没水平了?是你自己说你弟弟是一只老鼠。”我毫不客气地说:“你的领悟能力太差了,人怎么会是老鼠呢,又不是妖精,我弟弟不是一只老鼠,只是他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
他们终于失去了对我和我弟弟的兴趣,我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相信我的话,我只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再让我回来当保安了。
既然不可能再当保安,我再一次失去了落脚之处,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弟弟,我就不用再在江城落脚,我带上弟弟就回家了。
我等不及牛脸回来,独自上精神病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