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应该是被我逼得节节败退,可他始终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看着河水,现会计倒替他着急了,跟我解释说:“王全,你误会了,养鱼是假的——”村长朝现会计摆了摆手说:“你才不用跟他解释,他才不会关心村里的事情,他的本事,他的聪明才智,都用在——嘿嘿——”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看着我说,“王全,还是说说你的江城之行吧,你明明去了江城,明明和王大包也接上了头,明明你还在救助站待过,你却瞒着大家,说你没去。你在隐瞒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们送你回来的路上,你逃走了?”
关于江城,关于王大包,关于救助站,关于回来的路上等等,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在民政助理面前,我都可以抵赖,都可以玩一玩他们,但在村长面前我不必多此一举,村长是什么人物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玩不过他的。
村长见我思忖怎么继续说谎,他都替我操心,觉得我太累了,说:“哎哟,王全,算了吧,别再费神胡编乱造了。”我攻击他说:“像你造假证一样。”村长坦然说:“那不一样,你是一己私事,我是小王村的大事。”我说:“那你还是关心你的大事吧,别来纠缠我的一己私事了。”村长说:“那也不行,老百姓的事,就是我们干部自己的事,我们当干部的,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他还一口一个干部干部,倒好像真当了多大的干部似的,一个贿选来的村长而已,真是恬不知耻。
村长说:“王全,你蒙得过别人,蒙不过我。”我挖苦他说:“为什么?你火眼金睛吗?”他说:“我有内线。”他还内线呢,我可不是被唬大的,我说:“既然你的内线这么神通广大,连千里之外的江城的事情他都知道,那他怎么不早告诉你大蒜就是大蒜,终归成不了精。”我这话是刻毒的,因为我专拣了最戳他心窝的内容来攻击他,可他还是不生气,继续固执地说我的问题:“王全,虽然你攻击我,虽然你不领我的情,我倒是替你仔细想了想你的遭遇,是不是他们把你当成你弟弟了?”村长到底是村长,到底是有水平的村长,他们当然是把我当成了我弟弟,因为只有在他们把我当成我弟弟的前提下,才可能会派人押我回家。但是我不会认同村长的任何说法,我立刻反对他说:“不可能,我是我,我弟弟是我弟弟,怎么可能混为一谈。”村长说:“难说的,你们两个合用一个名字,都叫王全,谁知道谁是谁呢,反正我是听王助理说的,他们送一个叫王全的精神病人回大王乡,这个人半路上逃走了。”虽然直接被他点明了,我也不应该慌张,第一,我早就知道我逃走后救助站会和乡里联系,这一点也没出乎我的预料;第二,他们送的是精神病人,我又不是,所以他们送的不是我。所以,我不仅不用慌张,我还能反攻倒算,我立刻采取行动,反攻说:“谢谢村长给我提供信息,他们护送的精神病人竟然半路逃走了,他们要负责的,按你们和他们的说法,这个病人很可能是我弟弟,我这会儿正要出发去江城救助站,如果我弟弟在那里,也就算了,如果我弟弟真如你们和他们说的,半路逃掉了,那他们就逃脱不掉天大的责任。”我气势汹汹的,以为村长会输一步,不料村长却反而更进了一步,直接说:“王全,从目前的情况,你只有一条路,就是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是你。”
什么话,我还需要证明我是我自己?我气得喷他说:“村长,你是不是让‘大蒜250’的败笔给气糊涂了?你认为我需要证明我是我,那么你呢,你怎么证明你就是你呢?”
村长面对我的反问,肯定会再一次运足气给予反驳,看起来,我和村长的博弈还没个完,正在这时,远远地,有一支队伍敲敲打打惊天动地地过来了,打断了我们之间的纠缠。
我奇怪说:“今天有人结婚吗,我怎么没听说?”村长说:“你耳朵怎么长的,这是喜庆的音乐吗,这是唱丧队。”我更奇怪:“咦,谁家死了人,没有听说呀,唱丧队是哪里请来的,也没听说呀。”村长微微一动容,不回答我。
说话间,那支唱丧的队伍已经轰轰烈烈地过来了,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爹。
我爹从前就是个唱丧的,后来唱丧这行业衰落了,我爹不干了;再后来,形势又发生变化了,别的地方的唱丧队都纷纷重新开张起来,唱丧的行当也日渐抬头。小王村的人家,但凡有死了人的,都到外村去请唱丧队来,有的路途较远,不甚方便,有时候方圆周围连续死人,唱丧队忙不过来,所以也有人劝过我爹,让他重操旧业,为死人服务,可我爹不愿意,他更愿意当村长的狗腿子,为村长服务。
没想到,今天我爹又重操旧业了,他又出现在唱丧的队伍中了,而且他打着头,带着队,神气活现,一步三摇,哪像是唱丧,倒像是报喜。
我上前问我爹谁死了,我爹气壮山河说:“没死呢,将死了,我们一唱丧,他不死也得死。”
他们吹吹打打地往王厚根家去了。
我这才知道,这是村长的报复。
可村长的报复关我爹什么事呢,我爹竟然带领唱丧班去给王厚根家那活得好好的老爹唱丧。
这才是我爹,即使重新唱起了丧,也还是村长的一条狗。
那王老汉今年八十有六了,不知道这一辈子有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不知道他老人家经得起经不起这种气得死人的阵势。
我跟村长讲法律说:“你以为气死人不偿命,现在都讲法,气死人也要追究的。”
村长说:“气死人?你知识分子,心胸狭窄,才会被人气死,我们小王村的人,个个有肚量,自古以来,有饿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打死的,毒死的,怎么个死的都有,就偏偏没有被气死的。”
我不服,说:“就算气不死人,这种做法也太下三滥,有损你村长的英名啊。”村长“嗤”了一声说:“又不是我叫他们去的,他们是自愿的,这是做义工,要真给人唱丧,还可以有红包拿,还有的吃有的喝,他这唱丧,什么也没得赚,他们还是愿意去,思想境界不一般啊,我有什么办法。”
不可理喻啊太不可理喻,我弟弟都做不出这种事情,我爹竟然能够做出来,我脸上直发烫,我爹啊我爹,我的脸可算是被你丢尽了。
我多么想上前大喝一声,制止我那愚昧糊涂的爹,可是我敢吗?
我还是找弟弟去吧。
我走出好远,村长还在背后大声叮嘱我:“王全,找到你弟弟,你才是你哦。”瞧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且记下这个新仇,等找到我弟弟,我再和他新仇旧恨一起结算。
我气呼呼地到了乡上,打算去赶长途车,然后再转火车,没想到我在小王村受了气,到了大王乡,还要受更多的气。
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我随便到乡镇的街上转转,快走到储蓄所时,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开始我以为是储蓄所刺激了我,让我见钱眼开呢,但我立刻发现我见的不是钱,而是人。这个人从储蓄所出来,背对着我朝前走了,从背影上看,很像是赖月,我在后面喊她,她却不理睬我,自顾往前走。我也没脸去追她,只是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忍不住写了个短信发给她,为了挣个面子,我这么写:“赖月你好,刚才我到银行取钱,在门口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你,但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你,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渐渐地,连你的背影都变得陌生了。”
发信之前,我反复念了几遍,觉得措辞还不错,感情表达,既含蓄,又浓郁,赖月应该能够感受到我对她的一片情意还在呢。
我手指一摁,短信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立刻觉得我写错了,我这样写,根本不是在向她表达我对她的想念和感情,而分明是在告诉她,我已经和她没关系了,我早已经不想念她了,我连她的背影都不认得了。我后悔莫及,心里的希望之星也彻底泯灭了。
如果刚才不是她,她肯定不会回复我,如果刚才是她,她也一样不会回复我,我还是把她丢开吧。
不料片刻之后,她的回信却来了,并不回答刚才我看到的是不是她,只是仍然操着嘲讽挖苦的口吻,说:“你到银行取钱哈,你现在很富有哈。”我大喜过望,赶紧回复说:“赖月你还好吧,我到江城去了又回来了,我现在又要去江城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虽然我将二上江城,也虽然她已经和我切断了对象关系,但我还是怕她,我还是不敢告诉她我到江城去干什么,我还是不敢在她面前提我弟弟,所以我的信上,基本上都是废话。
我还是没指望她回信,但她确实又回了,说:“见面?有必要吗?”我将这六个字和两个问号念了几个来回,觉得又生出一丝希望来了,如果她真铁了心不理我了,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回复这六个字,所以我赶紧又写:“赖月你还在街上吧,我车子还有一小时才开,要不我请你吃点心?到哪里吃由你定。”赖月立刻回道:“你还是请你弟弟吃去吧。”
我不敢提我弟弟,她却主动出击提我弟弟,把我吓得再也不敢继续写下去。
我又吃了一闷棍。不过这也没什么,在赖月面前,这是常态,我自我安慰一下,也就过去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一边给赖月发短信,一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乡政府门口,在这里,我又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是王图,他还带着另外几个人,他们正谈笑风生往乡政府去。我对村长王图一等人的事情已经关心过头了,加之赖月不肯吃我的点心,我更没心情,我再也没有任何兴趣,我得赶路去找弟弟。可王图竟和村长一样好事,一看到我就喊我,我假装没听见,他却不放过我,在背后说:“王全,你为什么躲避我?你心虚什么?”
这我又不服了,我才没什么好心虚的,不像他,在背后搞阴谋诡计,虽然我爹没上他家唱丧,但其实谁都知道,唱王厚根的丧,更是唱给王图看的,我停下来告诉他:“我爹又组建唱丧队了。”王图才不相信这一套,“哈哈”一笑说:“他以为唱个丧,就能把别人的事情唱衰了,把自己的事情唱兴旺了?”我知道王图说的这个“他”不仅是我爹,更是村长,我幸灾乐祸说:“你真和村长干上了。”王图嘲笑我说:“你只知道我和村长干,却不知道我们干的是什么,你还向来认为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其实你完全后知后觉、木知木觉。”
我有他说得这么不堪吗,其实我早就觉察,村长马马虎虎建工厂急急忙忙开工上马也好,围河筑坝养鱼养虾也好,样样想在前面,抢在前面,现在王图不再孤军作战,引入了外援,他会给村长来个下马威,打他个措手不及吗。
我又看了看王图带着的人,都蛮有模样,甚至气宇轩昂的,我知道是人物了,我说:“他们是你请来的人物吧?”王图警觉地看了看我,说:“暂时不告诉你,告诉你怕吓坏了你。”我说:“你是怕我泄密吧,可你自己带着人在街上一走,消息比风还快,就吹到村长那里去了,然后,立时三刻,村长说不定比你还先搞定你带来的这两个人。”王图说:“这回他做梦吧。”好像铁定了他带来的人就永远是他的人。
我想了想又说:“我早就预感到,你和村长讲和,根本就是假的,你是假投降,其实你一直都在暗中对付村长。”事到如今,王图也不再充假,坦白地说:“是,又怎么样?你们怕他,我不怕他。”我批评王图说:“你心胸怎么这么狭窄,不像个男人,村长都不记你的仇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呢。”王图说:“他当然不记我的仇,又不是我得罪他在先,本来就应该是我记他的仇。”我不同意说:“你先前弄个假证明,说村长把你弄成精神病,害村长差点儿吃不了兜着走,而村长大人大量,戳穿了你,也没有怎么你,还让你当项目经理。”王图说:“是呀,他待我这么好,我还要搞他,那我就不是人。”
他当然不是骂自己不是人,他是在告诉我,村长值得他一搞,我无法理解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我跟他拜拜说:“王图,你搞吧,往死里搞,我得找我弟弟去。”
王图耀武扬威地进乡政府去了,我想了想,感觉到这一次他好像抢在村长前面了,村长可能还不知道王图的动作呢,村长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呢。
我当然不会向村长去通风报信,没必要。
还是那句话,不关我事,我要找弟弟。找到弟弟才是我唯一关心和唯一要做的事情。
不料片刻之后,事实就证明了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当王图的身影刚刚闪进乡政府,村长就出现在我眼前了。说心里话,我是猛吃了一惊的,而且我心里十分佩服村长,只是表面上我不肯露出来。
村长看到我站在乡政府门前,似乎有些意外,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对我掉以轻心了,警觉地盯着我看了看,说:“王全,你不去找弟弟,在这里干什么?”我阴阳怪气地说:“我看看王图怎么和你抢生意。”村长一听,就知道王图抢先一步进去了,骂道:“****的再快也快不过我,他想抢在我前面,除非他从老子的尸体上轧过去。”
真是气壮如牛。
其实,我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他干吗这么较真呢,难道他真的有什么预感吗,或者,早已经有了什么风吹草动而我不知道吗?
村长说:“王全,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做王图的走狗,小王村的地盘,永远都得我来做主,容不得别人来干涉。”本来我还蛮佩服他气壮如牛的,结果他却乱朝我头上栽赃,说我是王图的走狗,我不能让他这么侮辱我,我专拣他最软的地方戳过去说:“可是有人比你更牛,就拿走小王村的地,让你脚踩空虚,你能咬掉他的卵泡啊?”
我是胡乱瞎戳的,没想到这一下真的戳中了他,戳痛了他,一直很有涵养的村长说变脸就变脸,他气急败坏,指着我破口大骂起来:“王全,闭上你个臭嘴、乌鸦嘴!”我也不怕他,我说:“大不了,你让我爹来唱我的丧就是了。”村长说:“我才不让你爹唱你的丧,你都没有资格,你连王厚根的老爹都不如,我希望你活着,活得好好的,但是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弟弟,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你弟弟。”
村长够凶恶,他的凶恶在于,他知道我最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