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火车到现在,所有的人,都合起伙来把我整成一个精神病人,先是坐车的旅客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后是那个追进厕所的自称精神病人;两个送我的人开始还装模作样地维护我的名声,可没多久就暴露无遗了。
他们还在继续吸烟,继续议论我,我可不想再听这些瞎话,我理应气得不行,上前和他们理论去,可我没有去,因为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相信他们对我的判断,我不相信他们这么多人都是有眼无珠的,我不相信他们这么多人都是冤假错案的制造人。
我悄悄地溜出厕所,没有回我的座位,而是走到车厢的另一头,我掏出手机给我大哥打电话,电话叫了半天,我大哥才接了电话,听出了我的声音,大哥着急说:“三弟,怎么样,情况怎么样?”我赶紧问:“大哥,弟弟回家了吗?”大哥说:“什么弟弟回家了,弟弟在哪里?你找到弟弟了?”我说:“我没有找到弟弟,可是他们说,弟弟已经自己回家了,现在我也在回家的路上。”大哥说:“谁说的,骗你的,弟弟根本就没有回家,弟弟要是回家了,我第一个就会打电话给你。”
真是我的亲大哥,他这话一说,我的心顿时就铁了下来,本来我心里一直疑疑惑惑,对谁的话都不知真假,但是现在的我,有了我亲大哥的这几句话,我一下子坚定了,我特坚定了,不再有丝毫疑惑了。大哥又告诉我说,村长王长官倒接到过一个江城打来的电话,问小王村有没有一个叫王全的人,王长官当然说有,又告诉他们王全现在到江城去了。
我才明白过来,事情原来就是这样对上的。这下子我彻底相信了,不再怀疑了。他们认为我是个病人,但是我弟弟呢,难道他们以为我就是我弟弟?他们问村长有没有叫王全的,当然有叫王全的,王全就是我,王全也是我弟弟,所以他们搞不清。
大哥的电话挂断后,我气愤至极,欲冲回座位跟他们大吵大闹一场,我完全可以不计后果。本来就没有后果,后果是什么,后果应该是我带上我的有病的弟弟回家,结果呢,我自己变成了我的有病的弟弟,被人押解了。
什么人啊,什么水平啊,我还一直在崇拜他们、感激他们呢。以他们的工作特点和工作经验,他们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可是怎么在对待我和我弟弟的问题上,他们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会做出如此荒谬的判断呢?
我想通了,原因就是他们不信任我,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试想,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相信事实,怎么会摆出这么大的乌龙,让我成为我弟弟呢。
我怎么能够变成我弟弟呢,这太荒唐了,我得去和他们纠缠,我得让他们把我再带回江城,我要回救助站,我要找弟弟。
可是我朝前冲了几步后,渐渐地冷静下来了,我也替他们想了一想,又觉得这事也不能完全怪罪他们,因为我和我弟弟确实有点儿分不清,我又是王全,我弟弟又是王全,他们怎么搞得明白。但是他们也有不可原谅的地方,他们明明是自己搞不明白,他们明明不能体会我对弟弟的感情,他们却不肯承认他们自己搞不明白,所以只能把一切推到我头上,因为一切的不明白,只要我是个病人,就都明白了。
所以我虽然体谅他们,但我还是气愤,他们明明把我当成病人,却又是跟我说假话,他们哄我,捉弄我,他们哪里是在送我回家,分明是押我回家。一旦回到我的家乡,他们一定会告诉我家乡的人我有病,所以他们很负责任地把我送回去了,不用担心我家乡的什么人不相信他们,他们自会有一套说词,他们自会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们说的话。
不会吗?当然会。你们想想,我那家乡都是些什么人,那糊涂的王助理,还有我那糊涂的不明事理的爹,我的糊涂的担心怕事的大哥,他们绝对会相信别人而不相信我,那我就冤大了。
我被冤了,那可是桩大事了,但更大的事还在后面,想我那爹,原本有一个老鼠儿子,已经气得半死,再摊上我这个儿子也是个疯子,他一条老命估计也差不多该送在我的手里了;就算我爹不被气死,他会像对我弟弟一样对待我,把我也不当人,把我也扔掉。
后来还有更大更大的事,我如果被扔掉了,我弟弟怎么办呢,谁去找我弟弟呢?
一想到我弟弟,我立刻有了精神,我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我要找到弟弟,我只要找到了有病的弟弟,让他们看到我弟弟那老鼠的样子,就是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能向他们证明有病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
从目前我所处的形势来看,我要想找到我弟弟,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必须从他们手里逃走。
还好,我庆幸我还保留有足够的理智,我没有被愤怒搞昏了头脑,我开始思考怎么对付他们,他们是两个人,何况他们又是经常对付疯子的;我是一个人,又是一个正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得沉住气,先观察他们,我不能对他们形成正面的强攻,我必须迂回曲折地和他们周旋,以智力取胜。
他们骗了我,但他们毕竟只是执行任务,事实上他们对我还是不错的,还在旅客面前为我做掩护,他们只是两个人在背后议论我而已,当面并没有让我难堪。我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我也不是要特别针对他们,我只是为了完成我自己的任务而已。
我的任务是先找回我的自由,再找回我的弟弟,所以我必须从他们手里把我的自由抢回来,然后继续寻找我弟弟。
我赶紧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定下来,静一静心,闭上眼睛,虽然眼皮子直跳,几乎合不上眼,但我还是用意志克制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们也回来了,看我闭了眼,他们也没再说话,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我还没睁开眼睛,就已经听到马面师傅坐在最外边的位子上打起呼噜来。
我又坚持了一会儿,屏息凝神地听着牛脸的动静,牛脸却一直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我判断他大概也安稳了,才偷偷地睁开眼睛一看,我的个妈,牛脸两眼瞪得跟牛眼似的,正盯着我呢,把我吓一大跳,为了掩饰自己,我赶紧说:“我睡着了,被他打呼打醒了。”牛脸怀疑说:“火车声音那么大,你会受他打呼影响?”那马面师傅也够警觉,我们一说话,他就醒了,睁眼看了看我们,大概觉得没事,又闭眼睡了,片刻之后,又开始打呼。
我重新又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假睡。可是说实话,我实在是闭不上眼睛,怎么强迫自己都不行,一闭上眼睛,我的脑门子太阳穴就“啪啪”地跳,连眼皮子都跟着跳。
一会儿马面师傅又醒了,见我没有动静,悄悄问牛脸说:“怎么样?”牛脸似乎说不准我的情况,小声道:“动倒是一直没动,但我看他的眼皮直跳,我怀疑他是假睡。”马面师傅轻声说:“他为什么要假睡,难道他发现我们了?”牛脸说:“我还真吃不透他,这小子蛮狡猾的。”我听他们说话,心里就来气,明明是他们狡猾,还说我狡猾,不过他们也没有说错,我正准备给他们下套呢。我突然就睁大了眼睛,果然把他们俩都吓一跳,牛脸说:“你一直都没睡?”我抱怨说:“我倒是想睡,困死了,可你们老是说话,我睡不着,这火车上太吵了。”那牛脸说:“你还蛮娇气的。”我说:“我不是娇气,我是不习惯,你们是经常坐火车的,你们习惯了,我还从来没有在火车上睡过觉,我不习惯。”我这话说得太在理,他们都无法怀疑我有什么险恶的用心,而且我看得出来,我这话让他们正中下怀,那牛脸立刻说:“想睡睡不着,很难受的,我们带了安眠药,你要不要吃一点儿。”这一样也正中我下怀,但我没有立刻表现出想吃安眠药的态度,我假装犹豫说:“不行吧,我从来没有吃过安眠药,听说吃安眠药对身体有影响?”果然牛脸上了我的当,赶紧解释说:“没事的,少量的安眠药完全不碍事的,我们也吃的。”看我不吭声,他又说,“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这才做出放了心的样子,说:“好吧,我相信你们。”
本来他们是要偷偷给我下药的,那还得费一番心思,多一番手脚,怎么让我既不发现他们的诡计,又把药吃下去,现在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面露喜色,且不知已经中了我的套子。
这就是我的聪明过人之处,与其让他们背后偷袭我,乘我不备就把药给我弄下去,还不如我主动出击,把药掌握在我手里,然后见机行事。
本来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了,不料又出现了一点儿不和谐的插曲,那是旁边的旅客多事,他们偷听到了我和牛脸的对话,知道牛脸要给我吃安眠药,他竟然觉得这种做法不人道,抗起议来,说:“不能这样的,你们不能给他吃安眠药。”他嗓门大,把周边本来都已经昏昏欲睡的人都吵醒了,议论纷纷。
有人反对给我吃安眠药,也有人认为可以吃,而且他好像很内行,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不可以,吃安眠药算什么,精神病院的医生都给病人开安眠药的。”
另一个赞同说:“是呀,安眠药算什么,小菜一碟,严重的还打针呢。”
再一个说:“打针算什么,严重的还绑起来。”
他们说来说去,兴奋不已,越说越过分了,又说:“还有电击的。”
有个妇女惊恐说:“真的吗,好残忍哦。”
立刻有人反对她说:“这不是残忍,这是治病,没有办法的,是精神病人就得这样治,那是为他好。”
奇怪的是,本来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反对给我吃安眠药的,结果大家议论了一会儿,变成了赞同给我吃药,听他们的口气,如果我表现异常,他们还准备绑我,准备电击我呢。
第一个说话的那个人不依了,说:“你们太没有人性了,对待精神病人更应该讲人道,否则他的病会越来越重的。”
牛脸终于着急了,他苦心经营的计划和方案,怕被这个多事的人搅了,万一我听了他的意见,不肯吃药了,那他们岂不是一夜无眠了。牛脸起身对那个人说:“这位先生,你说话注意一点儿,第一,我们不是精神病院的医生;第二,我们给他吃药,不是欺骗他,也不是勉强他,是他自己愿意吃的。”那个人才不信,回头看着我,希望我站在他一边。这是当然的,他是为我好,我当然应该站在他一边。
可惜他错了。他错就错在不了解人心,不了解我心。本来嘛,我的心思这么缜密,这么复杂,他能了解得清吗。
我赶紧站出来背叛他说:“药是我自愿吃的,与救助站的同志无关,我困得要命,却睡不着,不用点儿药安定一下,我会疯的。”
“我会疯的”这话是我随口而出的,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但是所有听的人,都觉得此话内容丰富,含义深刻,他们被这句话吓到了,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那个反对给我吃药的人,也不敢再多嘴多舌了,但他的好意遭到了攻击,多少有些沮丧,他不敢对付我,便把不爽归到牛脸身上说:“你们救助别人,却影响到我们了。”
牛脸想和他再争执几句,还是马面师傅有涵养,把牛脸劝住了,那个自找没趣的好心人,悻悻然回去睡觉了。
还好,有惊无险,多亏我反应快,随机应变,虽然一波三折,但最后我成功了。我先是假装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呼呼地假睡起来,马面师傅和那牛脸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有这一招,他们不再盯着我的眼皮看了,我的眼皮也就自然地放松了,真像睡死过去的样子了。等到后半夜他们换班,马面师傅去上厕所时,我把药丢进了他的茶杯里,等马面师傅从厕所里出来,换下班来的牛脸已经睡熟了,马面师傅喝了几大口水,想振作精神的,可不一会儿,他也睡熟了。
我虽然很少出门坐车,但我天生聪明伶俐,我从牛脸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揣好。这件事情我做得还算厚道,我没有拿走三张车票,也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我就这样失踪了。
等到他们睡醒过来,他们才会知道他们犯下大错了,一个被他们押送的精神病患者逃走了。
我想象着他们惊惶失措的样子,那牛脸再也不敢老卵,那马面师傅再老奸巨猾也猾不过去了。
我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四
我溜下火车,出了站一问,才发现这地方离我的家乡不远了,我搭乘了一段长途车,就到家了。
刚走到村口,就看到我大哥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张望呢,我估计大哥算准了我回家的时间,特地来等我的,心里一激动,也来不及多想,急忙迎上去喊了他一声。我大哥见到我,竟然有些吃惊,又朝我身后看看,奇怪说:“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送你们回来的人呢?”我的心就往上一提,我可不敢说我是逃出来的,像我这大哥,脑子一根筋的,说不定就去报案呢。见我不答话,大哥又说:“弟弟呢?”一提到弟弟,我顿时情绪低落,更不想说话。大哥也没太着急,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还是没把弟弟带回来?”又说,“你找到弟弟又不把他带回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只好开口了,我说:“我没找到弟弟。”大哥才不相信我,他说:“可是王助理都已经来报过喜了,说江城救助站有个叫王全的精神病人,他们帮着送回来了,难道不是弟弟吗?”原来他们在家什么都知道了,似乎比我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得来的消息还多?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说:“不是弟弟,那不是我们家弟弟。”大哥说:“那就奇怪了,难道同名同姓同乡同村?”大哥人很老实,但他的问题却很刁钻,我回答不了,大哥挠了挠头,忽然明白了,笑道,“噢,我知道了,那不是弟弟,那就是你哎,你才是真正的王全,弟弟只不过是个假王全而已。”